魅生-第9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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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没见他流露这样的脉脉深情。人前的紫颜,尤其在京城时,如握万物在手,睥睨世间一切规则。他的举手投足仿佛就是为了让人拜服仰望,而非亲近狎昵。甚至当他人怀有诸如同情、爱怜、伤沮、悲凉这些情感,也不能动摇他的意志,更无法在他身上目睹类似的脆弱。这让那时与他久别重逢的侧侧略有些不适应。
在沉香谷学艺时的紫颜,也曾高深莫测,但喜怒悲欢依然鲜明。或许成了易容师,就会渐渐习惯掩饰本来面目,随心所欲地操纵心情,直至无人看破。她感谢这一趟旅行,紫颜过去的性情又重现眼前。
“嗳,是很像。”侧侧回应。
两人相倚坐了很久,头顶狭小的天,变幻了诸多色彩。渐渐过了午后,侧侧微觉口渴,见紫颜正阖目小憩,就放弃了抱怨。她时不时用力,几下使劲,手脚依然不听使唤。紫颜察觉她的动静,道:“饿吗?”
侧侧没有答他,忽地问道:“那个人呢,不知道跟来没?”
“嗯?”
“你知道我说谁,叫他来救人。”她像在发脾气,手握不成拳,心情也躁了。
紫颜道:“有你在,我怕他不敢出现。”
“你有没有想过,他为何要跟踪你?”
紫颜笑得洒脱,“他是太后身边的红人,不会因我而滞留外域。你放心吧,他该不会再来惹你的厌。”
细细的风过。
两人表情凝顿,第三个人的呼吸声夹带清淡的香味,在他们耳畔舞动。紫颜暗红的身影立即站起,拦在来人与侧侧之间,侧侧瞪大了眼,从紫颜的衣袖下看过去。一个矮得如同侏儒的小人藏在阴影里,咧了嘴怪笑。他面容苍老,起伏不平的皱纹像山路纵横,身上的皮衣斑驳破烂,整个人就似一株凭空长出的植物。
“是法术?”侧侧不禁有点冷。该死,她暗自抱怨,中毒后连信心也灰了,不仅无法保护紫颜,还想些怪力乱神。
“不是。”紫颜摸了摸贴在心口的玉麒麟,并无动静。
“你们从哪里来,要去哪里?”那人听了,说出北荒常用的土话,腔调略显古怪。
紫颜也用土话道:“我们是过路的旅人,从鞘苏国来,在北荒搜集一些货物贩卖。你是若鳐人?”
侧侧奇怪紫颜怎知他不是有狐族猎人,那矮人森然一笑,点了点头,像一只驼背的甲壳虫迅捷地在地上移动身体。两人目瞪口呆地看到他半个身子陷入土坑的泥壁里,醒悟到这里果和沉香谷的井壁一样,暗藏了机关。
壁上的凹洞十分巧妙,那矮人留了一颗头颅在外,其余身子全部没进土里,看起来仿佛妖怪。紫颜摸了摸土质,有点沙软粘手,掺和了泥土以外的杂物。矮人的头像风干后悬挂的兽头,突然开口说:“你们都进来。”他在泥壁上自如滑行,眼看就要没进土里。
“她中毒了,没解药我们走不了。”紫颜指了侧侧说。
矮人的一只手从土里伸出来,抓了一颗红色的果实,放在紫颜手心,凉得像一块冰。紫颜喂侧侧吃了,候了片刻,搀扶她站起身。矮人等得不耐烦,嘴里“哧哧”地吐着气,一双眼骨碌碌转着。
紫颜与侧侧对视一眼,这人已承认自己是若鳐人,为什么会有蒺藜钩毒的解药,又想带他们去何处?这条土中密道根本就像不明底细的食人沼泽,进去后不知天南地北。紫颜略一犹豫,侧侧拉住他的手,靠近了矮人。
矮人怪笑着钻进土里,侧侧一咬牙,正想进去,紫颜道:“我先走。”如蝴蝶合翅,一眨眼没入土中。他的手牵了她,彻地通天,踏入囹圄般的地底。扑面的土泥湮没了口鼻,奇怪的是并无窒息感,呼吸依然保持顺畅,侧侧甚至开口说话,熟悉的语声传入他的耳中,“啊,什么也看不见。”
矮人的声音从前方响起,“一直走,能走的地方,就是路。”
在地底行走的感觉很奇妙,如在不见五指的茫茫黑夜,于悬崖上潜行,仅有一条窄窄的栈道可通。他和她萦系在一起,像飞鸟的双翼,扑展时有着惊人的默契。他又像她的拐杖,领了她往该去的地方走。侧侧只觉细沙泥尘从脸上滑过,宛如流水,而他的手是唯一的光亮,指引路向。
紫颜用另一只手抓了一把土握在拳里,悉心用触觉辨识它的奥妙。非泥非砂的材质,在人经过时可以轻松地推开,人走后会自动还原填充空隙。最妙的是颜色形状乍望去与泥土一样,当有狐族猎人在陷阱外查看猎物时,不会发现泥壁被人动过手脚。
有这个神奇地道的庇佑,若鳐人才会在这里坚持生存了数年。紫颜心中一动,以前听说他们擅长逃遁之术,是否就是用了这个法子,在天罗地网的追捕下逃之夭夭?
“紫颜,你还好吗?”手是相连的,但她很想听到他的声音,确认这不是一场梦魇。行走对于双脚而言并不困难,难的是盲目中仍然笃信,这一路去的是天堂而非地狱。
“嗯。”紫颜应了一声。侧侧听出他在想心事,将手又握得紧了一分。
黑暗里的路分外漫长。侧侧走着走着,自觉踏在悬空的绳索上,他处皆是虚无。像是在梦游,只有脚不知疲倦地摆动,而灵魂飘在远方。有时往上行,有时踉踉跄跄,一路冲下。她胡思乱想间,忽然手脚一松,继而眼前大亮,整个人从土中松脱,破茧而出,周身轻盈。
他们置身于灰蒙蒙的狭窄空间,高度险险够他们容身,前方则是一条继续通向未知的地道。地道里透着微茫的光亮,侧侧和紫颜看出那条路仅够那矮人穿行,不由苦笑。
矮人灵巧地凑到侧侧身边,望着她说:“还有一会儿就到了。”侧侧怀念起刚才的路,皱眉道:“这路如此狭小……”她说不出半途而废的话,进退两难。
矮人在身上掏了半天,摸索出一只银哨,“呜——”一记清鸣,像山谷里尖利的风声疾驰而过。侧侧不禁捂住了耳,紫颜侧耳倾听,惊奇地看着地道的方向。什么东西的蹄子密集地踩踏在泥土上,声音急促又琐碎,窸窸窣窣地由远而近。
矮人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块长长的木板,下面装了轮子,示意两人坐上。侧侧将信将疑,与紫颜坐了,她担忧地扶着滑板,怕将它坐塌了,矮人大咧咧地坐在最前面。前方突然窜出十几只奇怪的小兽,体形若狗,长相如鼠,乖顺地匍匐在矮人脚下。矮人咧嘴一笑,又从泥壁里摸出一副副索套,缠在小兽们颈上,吹了一声哨子。
滑板迅疾地在地道里飞驰。矮人熟练地牵了缰绳,犹如驾驭奔腾的骏马,神情悠哉。侧侧想起千姿身边的太师阴阳,知道北荒诸多部族擅长驯兽驱虫,再看紫颜始终随遇而安,便觉无甚可虑。
终于,地道渐渐宽阔,微弱的星芒转成了莹莹清光,像水波潋滟,刺目闪亮。矮人哨子一响,滑板停下,来到一处仿佛门庭的所在,小兽松脱了索套,纷纷四散而去。紫颜凝望光亮的来源,发觉上方镶了一块极大的水晶,明艳的湖水在其上轻漾。他知道那上面就是这一带群山中最令人惊奇的地方——碧漓海子,湖水终年温暖如春。想不到若鳐人的居处竟深在湖底,紫颜深吸了一口气,今日终于找到这个奇异的部族了。
侧侧张目辨看,发觉周围四壁凿有众多地道,有人巴头探脑,躲在出入口里窥视。几缕淡淡的幽香飘来,像矮人身上的味道,又不尽雷同,或淡雅或浓郁。若鳐人天生异香,难怪紫颜能保存人肉若干时日。她隐隐担忧,那人肉是紫颜的药,是有狐人的金子,是王公贵族的长生不老肉,却是若鳐人鲜活的生命,容不得交换和买卖。
紫颜整了整衣衫,问那矮人:“忘了请教你的名字。”
“甲虫。”矮人做了个鬼脸,“我们的话叫罗伊·卡卜尔,就是甲虫。”
“甲虫,这里是若鳐人的居所?”侧侧问道。
甲虫涎脸望着他们,扭头回望一个地洞口。脚步声渐近,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走出来,身穿皮甲,仅比甲虫高出一两寸。他身后五个侍从,也是一般矮小,腰上的皮带子插了无鞘的刀,尖利的刃明晃晃地荡着。甲虫对老人说了几句话,语言聱牙难懂,老人的目光扫过来,紫颜和侧侧恭谨地躬身,报了姓名来历。对方神色如常,并不知晓紫颜的大名。
甲虫道:“这是我们的族长,夏波·图尔塔拉,用你们的话叫柏根。”
柏根老人点头,指了地上一处凸起,让侧侧坐下,用北荒的土话对紫颜道:“年轻的陌生人,请告诉我,你到底是追踪而至的恶狼,还是远道而来的客人?我们欢迎能友好对待若鳐族的朋友,也绝不轻饶任何一个有企图的敌人。那么,你是谁,朋友还是敌人?”
紫颜衣袖一展,寻了地方翩然坐定,悠悠地答道:“绝非敌人,可以做朋友。”柏根老人盯着他坦然的眼神,顷刻,招了招手,嗡嗡地飞来一群小虫,爬满紫颜的肩膀胸膛。“你再说一遍,是否真的对我们没有敌意?”
紫颜微笑回答:“并无敌意。我来此想求若鳐人肉,不是为了世俗所谓的长生不老,而是因它有特别的生肌之效,他日若是救人或者易容,都能用上。”
柏根老人狐疑皱眉,“居然有这般用处?可是人肉哪里去取?不杀人,你如何得到我们的肉?”
紫颜沉吟道:“我不会捕杀若鳐人,只想从猎人手上买得。我听说初死的若鳐人,只要及时收藏,其肉依然鲜活,而有狐族猎人擅长保存……”
他的话未完,已是一片哗然。暗处的若鳐人尽数愤然作声,嘘声四起,甲虫的脸上亦现出鄙夷的神色。唯有柏根老人盯紧他身上安静不动的小虫,示意族人平静下来。紫颜的面上波澜不惊,等待老人的质询。
柏根老人望住他秋水般清澈的双眸,叹息道:“年轻人,我知道你没有撒谎。你以为你说的都是真的,可惜真相永没想像的美好。我们的族人死后是水葬,一旦入水,再不可能保有你想要的鲜活。那些有狐族的恶狼,每次抓了人,活生生割下肉来卖。无论我们的族人怎样哀求、哭嚎,他们只知道按重量算价钱,卖给愿出高价的主顾。你说你可以用人肉来救人,无论救的是谁,付出的代价就是我们的生命。如果你觉得这是值得的,不妨继续花钱买我们的肉,但这里也会有很多人,不再乐意放你出去。”
侧侧情急地跳起道:“族长,他绝无害人之心!他只是受了蒙蔽,不知是那样得来的人肉。”
紫颜止住她,敛容正色,站起身向柏根老人深深一拜,肃然道:“如族长所说,是我错了,如果杀一人才能救一人,只能说这法子不对。今后我不会再用若鳐人肉,但无论如何,多年前我曾买过一次,请族长惩戒我先前的过失罢。”说完,他走到一个随从面前,倏地拔出了对方腰间的刀。那人吓了一跳,却见他调转刀把,半跪着递给了柏根老人。
周遭死寂,若鳐族人纷纷走出洞口,等待族长的判决。他们眼中哀伤代替了愤怒,一段段惨痛的过往浮上心头。在整个部族的记忆里,逃脱追捕是每人必修的技能,是生存最大的保障。他们学会了狡兔三窟,学会了驱使虫畜,学会了远离异族而在地底生活。如今,在这个群山的国度,他们构造了新的家园,过了几年安宁的日子。而这个闯入陷阱的男子,居然大胆地宣称他要买若鳐人肉,就像揭开了所有人的伤疤,现出被掩盖多时的血腥伤口。
刀尖对准紫颜,对准他深蹙的眉头与黯然的眼,柏根老人望着一动不动的紫颜。那一瞬间格外漫长,侧侧很想拉了紫颜逃走,却又无法逃避老人锐利深邃的双眼。
“罪赎虫没有反应,它们已经代替了我的审判。多年前的过错,有你的悔意弥补就够了,毕竟你不是那个无耻的杀手。”柏根老人白色的胡须轻轻地飘着,把佩刀插回侍从的腰间。他扫视族人的脸,紫颜要求自惩的行为让他们的怒火略有平息,只是目光里仍怀着深深的警惕与排斥。
侧侧稍觉心安,慢慢坐回原处。站在面前的这一群若鳐人,仿佛高高在上,隐含了轻蔑的姿态,让她不自在。她不知道老人为何不质问她,独独将紫颜置于难堪的境地。可是,亏得有此一问,使她窥测到紫颜的心意。对他而言,一心钻研易容术,时而会游走于天理纲纪的边界,忘了去衡量世俗圭臬的尺度。然而再精进的技艺也掌控在人的手心,立誓对天改命的紫颜,应不会违背良心。她这样说服自己,祈祷紫颜能安然度过这一关。
紫颜依然半跪,在平素难以见到的谦恭背后,他期待有这一场遭遇。出游至今未遇上大风大浪,偶尔有回小小的挫败,令他的心感到踏实。他不否认自己太想在易容中使用若鳐人肉这种神奇之物,更想剖析其中奥秘,解开若鳐人长寿之谜。至于它的来源,他并不会深究。也许他必须失却一些,得到另一些。真是不胜寒冷啊。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