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为峰-第19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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辽营的一处校场上,此刻架起了一座丈许高的柴堆,而柴堆上泛着青滢滢的油光,显然已浇注了桐油。天空中苍狗变幻,风急雁凄,给营地平添了一抹凄凉。乐隐娘身穿鹅黄缎袄,肩披大红斗蓬,就那么莲足轻点,缓缓登上了柴堆。一阵凉风刮来,卷的她的秀发与斗蓬,并发出猎猎声响,仿佛在做着强烈的抗议。
也不知为何,风中忽然飘来许多鲜艳的花瓣,乐隐娘信手拈了一片,轻轻放在鼻头嗅了嗅,却是空留残色,不觉余香。她眼底抹过一丝无奈和不舍,那是对命运的哀叹,和对爱人的依恋。末了,只见她凄然一笑,随即缓缓松开了玉指。那花瓣再次随风飘零,寻找着最后的归宿。
耶律休哥见乐隐娘如此从容镇定,不由暗生佩服,于是问道:“你这么做,究竟是为了什么?”乐隐娘苍白的脸上,突然浮现出两朵红云。只见她展颜一笑,跟着取下了发髻上的小竹梳,将其放在玉唇上深情地吻了吻,随即吃吃笑道:“说来也不怕元帅见笑。其实隐娘既没有你们男儿家的雄心壮志,也没有西施貂蝉的深明大义。我只是为了所爱的人,能够好好活着,仅此而已。”
乐隐娘的一番话,深深震撼了耶律休哥的心。他不得不承认,眼前的这个女人,的确有着非凡的勇气和智慧。耶律休哥一时间胸臆舒展,不由仰天长叹道:“正所谓大爱无私,由此可见一斑。大宋有女如此,胜似千军万马。只怕此例一开,从此宋朝巾帼辈出。想我契丹虽兵精粮足,但要灭掉大宋,恐怕再也不能。”他说着喟然一叹,又接着道:“虽说小姐此举,感天动地,可歌可泣。奈何军法如山,不可不从,还望你一路走好。”
乐隐娘一脸恬淡,微微笑道:“耶律元帅无需烦恼,只要有七弦琴在手,隐娘竟可弹笑而去,不留遗憾。”耶律休哥深深地瞧了她一眼,正要叫人去拿琴,却见奚若临抱着一把漆黑的古琴,仗剑冲进了校场。乐隐娘见状,无奈地摇头道:“妹妹为何还要回来?”
奚若临从容道:“姐姐去哪里,我便去哪里。”她说着跳上柴堆,将古琴递到乐隐娘跟前。乐隐娘捉着奚若临的手,垂泪道:“妹妹快走,没有必要都来送死。况且李家兄弟还在等着你呢!”奚若临却斩钉截铁道:“要留一起留,要走一起走。”
耶律休哥冷冷道:“姑娘以为凭自己一个人,就能带走她吗?”奚若临傲然道:“走不了,就一块烧死好了。”便在这时,外围士兵一阵大乱,却是邹言闯了进来。乐隐娘忙叫道:“先生快带若临妹妹走,不用管我。”
邹言抢到二女跟前,毅然道:“我送你们走。”他说着便散出一把银针,杀翻了几个冲上来的士兵,跟着拽起乐隐娘便走。耶律休哥一声暴喝,跟着箭步抢上,一把抓住邹言的后领,拔刀便捅。乐隐娘急忙推开邹言和奚若临,反抱住耶律休哥的手臂尖叫道:“快走。隐娘有你们这些朋友,死也瞑目了。”
第三十二章 大爱无疆 第六节
奚若临还待返身来救乐隐娘,邹言却明白救一个是一个的道理,于是紧紧拽住奚若临往外冲去。乐隐娘眼见两人就要杀出重围,耳边却突然响起弓弦声,只见一支乌黑的箭羽一闪而没,转眼便来到邹言二人身后。乐隐娘不由掩面尖叫,生怕看见朋友死在自己面前。
邹言闻得身后箭啸,于是一推奚若临道:“你快走,别做无谓的牺牲。”接着便是“噗”地一声,来箭轻易便洞穿了邹言的心口,继续射向奚若临。邹言奋起双臂,一把逮住箭尾,并大叫道:“快去给王少侠报信,机不可失啊!”
奚若临这才想起还有正事,忙回眸瞥了一眼摇摇欲倒的邹言,终于狠下心肠,挥泪而去。一队骑兵冲来,被奚若临扑杀了几人,跟着夺过匹马往营外冲去。谁知就在她将要冲到辕门时,却遭到了乱箭阻击。奚若临的座骑被射死,自己也负了伤,眼见就要被擒,却有一骑奔至其身前,冲她大叫道:“姐姐快上来。”
奚若临见是孙大圣及时赶来,忙奋力扑到马背上。孙大圣急忙调转马头,驮着其冲出包围,从一处高地跃过栅栏,仓皇而去。
“先生……”看着邹言倒下,乐隐娘伤心地呼唤了一声,随后毅然将小竹梳插上发髻,跟着盘膝坐在古琴前,闭目定了定心神。待波澜的心绪平稳之后,她这才双手轻抚琴弦,即兴地弹唱道:
“轻歌一曲情已了,尽是绵绵未了情。道离别,却相思,红尘醉飘摇。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春前相约到白头,秋来何以问去留。古有警句劝今人,今人何以复古人?曲未终,茶正浓,转身人去了。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何曾恋落花。多少恩爱终成恨,空余故事千载传……”
凄美清绝的琴韵,伴随着幽怨动人的歌声,令耶律休哥这等硬汉也略显伤感。他默默地一挥手,熊熊烈火便在这感天动地的歌声中,冉冉升起。然而这无情的烈火,却并未能吞噬乐隐娘的绝唱。她的歌声穿越高山险壑,飞过沧海桑田,久久回荡在天地间……
辽汉联军的混战,早以引起了宋军的注意。赵匡胤带着王怀志、石守信等人矗立城楼上,静静观察着远方硝烟弥漫的战场。石守信迟疑道:“这会不会是敌人的引蛇出洞之计?”赵匡胤道:“是不是,派几个精干的斥候去查查便知。”
澹台一世和李之主动请缨,王怀志嘱咐道:“万事小心,不要被敌人迷惑了。”两人领命而去。花弄影隐隐听见有人在唱歌,于是问江心月道:“你有听见歌声吗?”江心月故作侧耳听了听,跟着调笑道:“我只听到一只苍蝇在我耳边‘嗡嗡’乱叫。”
花弄影又歪头听了听,接着问王怀志道:“王大哥,我好像听见是乐姐姐在唱歌呢!”王怀志也隐隐听到了歌声,只是一直不成作响。因为在他想来,即便真是乐隐娘的歌声,那也是在和石云飞寻欢作乐。他憎恨还来不及,又哪会有心情去和花弄影讨论这些。
见王怀志不语,花弄影还待再说,却被江心月捂住嘴巴低声道:“你呀!真不识趣,没看到王大哥正烦着吗?何苦现在招惹他。”花弄影扒开江心月的手道:“可我明明听见乐姐姐在唱歌,而且好悲凉的。”
江心月生气道:“你果真是只苍蝇,难怪王大哥不喜欢你。”花弄影悄悄瞥了眼王怀志,随即埋下头,默默捣腾着自己的辫子。江心月钩着其肩膀,故意唉声叹气道:“唉!又是个无药可救的痴心丫头。”
半个时辰后,只见李之和澹台一世护着满身血污的奚若临逃了回来,却不见孙大圣的踪影。原来这小子最想见的就是公孙婷,学不学武功到是次要。当遇到李之二人,一打听公孙婷不在城中,他便闷闷不乐地独自离去了。李之二人不知道公孙婷的事,只道义军中并无此人,便照实说了,倒也无可厚非。
奚若临奔上城楼,冲王怀志哭喊道:“王大哥,乐姐姐为了施展连环计,挑拨辽汉联军内讧,被……被活活烧死了。”说着已是泣不成声,瘫软在地。
王怀志闻言心头一震,只觉整个人都变得空空荡荡。这时,那久久不散的歌声逐渐变得清晰起来,并不断震撼着每个人的灵魂。王怀志突然仰天一声大吼,跟着失魂落魄道:“乐隐娘,你究竟是个怎样的女人?”他一时声泪俱下,也不知是懊悔多些,还是感动多些。
罗什双手合十,感慨道:“人因爱而生忧,也因爱而博大。是优是大,全凭心念。”
花弄影早就抱着江心月,哭成了泪人。她到现在才豁然明白,自己只是颗会眨眼的小星星,而乐隐娘却是轮皎皎皓月。江心月也若有所失,潸然泪下道:“乐姐姐为了王大哥,真可谓不惜一切啊!”
听到这番缘故,闻者莫不伤感。石守信向赵匡胤感慨道:“皇上,这个女子老臣见过。起先还以为她只是个想攀龙附凤的媚俗女子,却想不到竟有如此的气节和智慧。当年老臣嫌她出身卑微,故而阻止其与怀志相好。但现在想来,却是惭愧之至啊!”
李处耘抱拳道:“皇上,现在不是伤感的时候。一个女人可以牺牲自己,赢来战机,咱们就不能让她白白牺牲。常言道哀兵必胜,还请皇上下令出兵,臣等愿战死沙场,为国尽忠。”
赵匡胤颇为感动,随即宣旨道:“这等奇女子,亘古少见,朕要册封她。王怀志听旨。”王怀志等人早已群情激昂,闻言纷纷跪下候遣。只听赵匡胤道:“王怀志原配乐氏为国捐躯,朕感念其功德,特追封其为一品忠义诰命夫人,并可于家乡建庙祭祀。另外,朕念及王氏父子战功彪炳,特赐爱女昭庆与王怀志完婚,以继子嗣,昭庆婚后改封秦国贤穆公主。王怀志封右卫将军,驸马都尉,代朕领兵驱逐鞑虏,收拾刘汉。”
王怀志因乐隐娘刚死,不肯领授驸马一职,忙道:“请皇上收回成命,昭庆公主乃金枝玉叶,小臣何德何能,实在不敢高攀。”
赵匡胤将眼一横,沉声道:“你已经让一个女子香消玉殒了,难道还想让昭庆抑郁而终吗?再说,你想让死去的夫人含恨九泉吗?你想让她用性命和屈辱换来的战机,白白流失吗?只要你敢说是,朕就收回成命。”
听到这番话,王怀志哪里还敢多言,当下伏地拜别赵匡胤,遂率领众人奔赴点将台而去。
王怀志蹬临点将台,当下便将筋疲力尽,伤病满营的义军整合在一起,跟着又将那些饥饿乏力,毫无斗志的宋军将士聚拢,随即动情地道:“我知道有很多人,在过去的一个多月里,失去了父亲、儿子和兄弟。我也知道有很多人身负创伤,却没有得到很好的医治,甚至连一口饱饭都吃不上。可我现在想问的是,难道仅仅这样,就成为我们困守孤城的借口吗?难道因为悲伤和暂时的失利,我们就甘愿放弃生的希望吗?”
台下响起一片稀稀落落的“不”声,王怀志觉得不够力度,于是又提高嗓门道:“是男人的就给我拿起武器,站起身来。”众义士和官兵受到激发,纷纷整肃而起,列队成型。
王怀志看着初成阵形的队伍,沉声道:“饥饿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从此沦为奴隶;失败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从此丧失了斗志;流血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从此只能流泪。而现在,就是我们做出抉择的时刻。是流血,还是流泪;是打败敌人,还是沦为奴隶;是舍弃家园,还是告慰先灵。这一切,都将在今日揭晓。”
听到这番激昂的誓师宣言,众将士顿感热血沸腾,士气不由空前地高涨起来。呐喊声逐渐由稀松变得强烈,续而凝聚成山呼海啸之势。王怀志要的就是这股力量,也唯有这样的力量,才能摧毁强大的敌人。他心知打铁趁热的道理,于是率领众将士祭拜完天地,遂大开四门冲杀了出去。
宋军官兵及众义士个个舍生忘死,怀着满腔热血,如潮水般席卷向辽汉联军。王怀志更是一马当先,杀入了敌营之中。他将对乐隐娘的追思和愧疚,幻化成了无穷的力量,一路气势如虹,杀得敌人亏哭狼嚎。
混战中,王怀志陡见一个白马银枪的将军,在前方左冲右突,所向披靡。他瞧清楚是石云飞,不由怒上心田,当即咆哮着冲了过去,大喝道:“无耻畜牲,还我夫人来。”
石云飞闻言一愣,随即揶揄道:“可笑,石某堂堂八尺男儿,几时拐了你的夫人?”王怀志将刀一横,恶狠狠道:“若非你们这帮畜生,隐娘便不会使出美人计,从而枉顾了性命。说你是无耻畜牲,还算是轻的。”石云飞何等聪明,一听这话顿时明白过来,不由两眼一黑,翻身跌落马下。
王怀志抚摸着手中的宝刀,冷笑道:“你还是自尽吧!我不想污了这口宝刀。”石云飞挣扎着爬起身来,不由一阵莫名狂笑,跟着振臂高呼道:“苍天哪!枉我石云飞一世英明,竟被个妇人玩弄于股掌之上。我不明白,自己何以愚蠢到这步田地。老天爷,你告诉我,告诉我……”
王怀志睥睨着石云飞,不屑道:“因为你眼高手低,太过自命不凡。殊不知,将傲则愚,兵骄则败的道理。”石云飞闻言,赫然回首紧盯着王怀志,脸上神色变幻不定。过了片刻,他方才自嘲道:“道理虽浅,却能误人。即便你不杀我,云飞也无颜苟活在这世上了。”
石云飞脱下头盔,一甩逍遥巾,跟着留恋地扫视了一番战场,这才拔起银枪,调头对准了自己的咽喉。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苦苦修炼的八十一路“梅花锁喉枪”,最后锁定的,却是自己的咽喉……
王怀志两腿一夹踏雪,看也不看地冲向了辽营。当他来到一处空地时,只见有堆烧黑的残骸,还在兀自冒着青烟。王怀志滚鞍下马,大步奔向那堆残骸,也不管烫不烫手,捧起一把灰紧紧捏在手里,仰天大叫道:“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