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为知己-第9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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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去病摇头。
也许此生也再难得见了,子青默然片刻,为掩饰情绪,她扶着树,朝着霍去病方才所说池水的方向,慢漫地一步一步往里头走:“我去看那池水。”
示意车夫在原地等恃,霍去病背上七弦琴,追上子青,扶着她道:“疼了就说,不许逞强。”
“嗯。”
幸而这段路并不远,走不多时,眼前树木渐稀,再往前望去,便是一潭碧水。
对此地,霍去病显然是轻车熟路,扒拉开一处杂草,一块光滑平整的青石露出来,方让子青坐下歇息。
他自己则席地而坐,取下琴套,将七弦琴放在双膝之上,随意拨弄几个音试了试。
音色明净、浑厚。
池水被风吹起的几圈涟漪,仿佛也是被琴音所动。
似乎对音色还算满意,霍去病抬眼挑眉,问道:“想听什么曲子?”
“曲子个这个……我不太懂。”子青惭愧道,关于七弦琴,她还在易家时倒也偶尔曾听先生弹过,但至于有哪些琴曲,她确实一窍不通。
霍去病无可奈何地瞥了她一样,左手按吟,右手拨挑,琴音自他手下流淌而出,淙淙铮铮,如幽间之寒流;清清冷冷,又如松根之细流,与这山水融为一体……
即便不懂音律,子青也能感觉到此曲犹如流水一般,沁人心脾,待得一曲终了,她刚想问琴曲为何名,忽然听见林中传来人声。
“斥夷堂兄,你还说此处定无人会来,怎得还有人在此弹琴?”女子口音,清脆悦耳。
只听到“斤夷堂兄”四字,霍去病便已知道来者是谁,微不可及地颦了下眉头。
紧接着便听见一男子的声音:“此地颇为偏僻,怎得还会有人来,公主不喜,将他们尽数驱了走便是。”
“那倒不必,我瞧这曲弹得倒好……”
说话问,人已从林中走了出来。
子青瞧是位十七八岁的少女,旁边还有一位公子,两人皆是锦缎华服,身后还跟着七、八名侍从。
“表兄!”少女乍然在此地看见霍去病,掩饰不住惊喜之情,“原来是去病表兄在此地弹琴。”
霍去病放下七弦琴,朝两人施礼:“公主,君侯,山问偶遇,幸甚。”
147第二章骨中骨(五)
来者正是卫长公主与平阳侯曹襄,卫长公主是刘彻与卫子夫的长女,曹襄是平阳公主与平阳侯曹寿所生,曹寿死后,曹襄袭平阳侯。因平阳公主在曹寿死后又嫁给了卫青,说起来,曹襄也算是霍去病的亲戚。
卫长公主美目一瞥,已然看见旁边的子青,见此间独独表兄与此女子二人,思量着莫非表兄是抚琴给她听,心中隐隐存了疑惑。
“青儿,过来见过卫长公主与平阳侯。”霍去病朝子青道,“你腿脚不好,就不必跪了,他二人素有雅量,不会因此怪罪于你。”
将军既如此说,子青便依言见礼道:“草民秦原,见过公主、君侯。”
听出表兄话语间对她颇为照顾,卫长公主凝目将她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一遍,并不说话。
曹襄见状,笑道:“免礼。”
子青便仍退至一旁,静静垂目而立。
“她是?”
从不曾见过霍去病对女子假以辞色,曹襄也有几分好奇,遂问霍去病道。更何况,他也知道,这正是卫长公主想问又不便放下身份去问的问题。
“我府里的人。”霍去病微微一笑,轻描淡写地回答,随即便岔开话题问卫长公主笑道,“姨母可知晓你跑出来?偌大个上林苑不够你戏耍么,非得跑到这荒郊野外来。”
卫长公主娇嗔答道:“就许你们出来戏耍,难道就不许我出来么?今日当真是可巧,斥夷堂兄说此地景致好,知晓之人甚少,方带我来此,想不到就遇上了表兄你。”说着,转头吩咐跟随的侍从们将所带的厚毯、食盒并各色物件都在地上铺陈开来。
“是我扰了你们的雅兴。”霍去病含笑道,“两位在此尽兴赏玩,去病先行告辞。”
“表兄……”,卫长公主急道。
知卫长公主的心思,曹襄忙替她挽留道:“冠军侯留步,自君侯河西受降之后,一直未有机会向君侯当面道贺,今日巧遇,不妨坐下来共叙,说起来,咱们都算是自家人,君侯不会不赏脸吧。”
听曹襄开口,霍去病身形微滞。卫长公主是圣上最宠爱的女儿,怠慢了她,不外乎是让圣上薄责几句,他并不在意;但曹襄是平阳公主的儿子,失礼于他,只怕平阳公主有所不满,到头来反倒让舅父夹在中间难做。
“既是如此,那我就清扰了。”
“今日正好还带了酒,你们两位可同饮几杯呢。”卫长公主并不知他心中的计较,笑道,“是母后亲手酿的菊花酒,父皇最爱喝这个,我便拿了一壶来尝尝。”
他笑着应了,转身却走向子青:“你腿脚不好,莫要久站,还是在石上坐着吧……我与他们略坐片刻,你且等等我。”后半截话他是压低了声音在她耳边说的。
子青微不可见地点了下头,复坐回石头上,双目微垂,静静看着池边野草摇曳。
卫长公主原猜度着子青大概是府里的脾女,瞧她姿色容貌只能称得上清秀二字,想来表兄也不至于看上这等平庸女子,但此刻见表兄对她如此关切,忍不住问道:“她的腿脚怎么了?是瘸子么?”
“前些日子刚摔断了腿,这几日才勉强能走几步。”
随口答罢,霍去病在厚毯上坐下,见杯盏都已摆好,不等侍从斟酒,自取过白虎雀鸟铜壶,斟满一耳杯,朝曹襄敬去。
曹襄不敢怠慢,端杯满饮而尽,笑道:“常听闻听圣上夸赞冠军侯琴艺甚佳,比起宫中琴师更胜一筹,只可惜一直未曾有幸赏闻,直至方才,听君侯一曲高山流水,琴音淙淙,果然有伯牙遗风。”
“平阳侯过赞,愧不敢当。”霍去病含笑客套道。
卫长公主也在厚毯上坐下,笑道:“伯牙一曲高山流水遇知音,表兄你抚这曲子,可巧便遇上我……和斥夷堂兄,我们算不算是你的知音?”
霍去病笑而不语,仿佛不经意望了眼池水旁的子青,随即便又低头斟了一杯敬曹襄。
曹襄自然忙不迭地满饮一盏。
卫长瞧他们两个男人只顾饮酒,无趣得很,便道:“表兄,难得有此间的山水之色,你不妨再抚一曲,以尽雅兴。”
曹襄也道:“方才高山流水只听得半曲,甚是遗憾,现下洗耳恭听,君侯切莫推脱才是。”
一时不好抽身就走,若与他们清谈,又似无事可谈,霍去病便取过七弦琴,也不多说献丑之类的客套话,只问曹襄道:“不知平阳侯想听什么曲子?”
见表兄不问自己,卫长公主有些失落,却又不好开口。
幸而曹襄识趣,转而问她道:“不知公主想听什么曲子?”
卫长公主思量片刻,抿嘴笑道:“既然是在宫外,就该听一些宫里头听不见的曲子。司马相如那曲《凤求凰》,母后总说是不正经的曲子,我却未曾听过,表兄你可会?”
霍去病大笑摇头道:“我便是会也不能,若让姨母知道,又得生出多少事来。”
“我不说不就行了,斥夷堂兄你也不许说。”卫长公主娇憨道。
霍去病仍是摇头:“既然姨母说不正经,此曲断然抚不得,你想听宫外的曲子,并非只有这一曲,我另择一曲便是。”
说罢,手指轻拢,琴音流水般泻下。
卫长刚想开口问是什么曲子,生怕打断他,急急忙忙忙掩了口,端正坐好聆听琴音。见霍去病抚琴,宽袍长袖,气度优雅,曹襄一时甚难想象出眼前的人竟能够领兵上万击溃匈奴。
琴曲舒缓辽阔,似草原上奔跑的马群,又似长空中飞翔的苍鹰。
双目一瞬不瞬地看着表兄,恐怕连卫长公主自己都说不清她究竟是更专注于琴声,还是更专注于抚琴的人。
林间风起,几分凉意夹着落叶拂过,一片金黄的落叶飘落到子青衣衿上……
琴音戛然而止。
霍去病放下七弦琴,似乎想起件要紧事,起身快步朝马车停靠所在行去。
“他怎么了?”
卫长公主疑惑不解,很明显琴曲尚未结束,怎得表兄骤然离开。
曹襄也不解。
很快,霍去病复折返回来,手中多了一件披风,他径直走向子青,用被风将她密密裹起。
“起风了,莫要受凉才是。”半是关心半是命令的口气。
他替她拢了又拢,身后,是卫长公主震惊且不可置信的双眸。
148第二章骨中骨(六)
子青双目微垂,默默承受着将军的照顾,她完全想得到卫长公主与曹襄此刻的目光。在他们眼中,她与将军身份地位犹如云泥之别,怎生配得上将军如此相待……
替她拢好斗篷,霍去病若无其事地复返回厚毯上坐下,笑道:“方才那曲抚得不好,我自罚酒一杯,还请两位多包涵。”说罢,自斟了杯酒,一饮而尽。
卫长公主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待要说话,又不知该怎么说,停了半晌才镇定心神勉强笑道:“原来她竟是表兄的意中人,既是如此,当请过来才是。”边说着,不待霍去病开口,她便用目光示意侍从将子青请过来。
“多谢公主美意,只是秦原一介庶民,不敢与公主同席。”子青起身,平静且有礼地回绝。
“倒还知道些礼数,想是表兄调教得好。”卫长公主轻轻一笑,转向曹襄叹道,“前日我往弄梅阁去,那阁主便莽撞得很,我让他坐,他竟当真坐下,也不想想自己只是个下九流的商人,也配与我们同室而坐。”
曹襄笑叹道:“这些人不经教化,自然是不知礼的。”
霍去病望着子青,后者脸色淡淡,毫无表情,看不出在想什么。
卫长公主又转向子青,道:“如此也好,你就在旁抚琴,为我两位表兄饮酒助些雅兴。”
“公主见谅,秦原不通音律,并不曾修习琴艺。”子青答道。
“去病表兄琴艺精湛,你怎么可能不通音律?”卫长公主眉毛微挑,“莫非你是看不起本公主,故意推脱?”
“秦原不敢。”
霍去病淡淡插口道:“她确实不会,你莫为难她了。”
“原来真是不通音律。”卫长公主转过头来,掩口笑道,“那表兄你抚琴给她听,岂不是正应了那句对牛弹琴……我说笑的,你可不许当真恼我。”
子青不惯与这些皇亲国戚打交道,施礼道,“为免扰公主、君侯雅兴,秦原先行告退。”
说罢,她返身欲走。
霍去病猛地起身,拉住她的手:“青儿!”
“我可自行折返,不敢劳烦将军。”子青轻轻将手抽起来,“将军莫要为了我,扫了公主、君侯的雅兴。”
双瞳变暗,霍去病双目中汇聚着风暴,问道:“你自己怎么回去?走回去?那条腿不预备要了么?”
子青抬眼,毫不退缩地对上他的眼睛,平静道:“多谢将军关心,我自有分寸。”
霍去病紧紧盯住她,似乎要从她眼中看出点什么来,片刻之后,他转身朝卫长与曹襄施礼道:“府中尚有事须解决,恕我先行一步。”
说罢,也不待卫长与曹襄说话,他双臂一舒,将子青打横抱起,大步穿过林子,往马车方向所在行去。
定定望着他的背影,卫长公主狠狠地咬着嘴唇,将头一低,一句话也不愿再说。曹襄看在眼中,暗叹口气,不由自责今日不该将卫长带到此间,转头间看见霍去病遗落的七弦琴,忙命侍从赶紧给冠军侯送去。
霍去病怒气虽盛,然而将子青抱入马车之中的动作却仍旧轻柔,生怕触痛她的伤处。待命车夫折返回府之后,他才跃上马车,子青想开口说话,刚刚启唇便被他制止住。
“别说,千万别说,我不想听。”他别开脸,去看马车外的风景。
子青只得默然不语。
如此一路,两人皆静默着。
到了霍府之后,霍去病将她送回琴苑,仍是一言不发,随即便转身离开,与往日大相径庭,直至日暮,子青也未见他身影。
入夜之后,便淅淅沥沥地又下起雨来,打在屋旁几株梧桐树上,滴滴答答,甚是清冷。
家人循例送来汤药,除此以外,还多送来一个铜质兽图汤婆子,里头已灌了热水,替子青放在被衾里头先暖着。
子青谢过他们之后,又向他们讨要笔墨。
说来也怪,这屋中各项物件都甚是齐全,唯独笔墨砚台不见踪影。子青分明记得与阿曼住在此间时,笔墨还是有的,现下不知怎的,像是被人特地收走了一样。
听她讨要,家人面露难色:“姑娘见谅,将军吩咐过,不许给姑娘笔墨砚,违者重责。”
子青一怔:“这是为何?”
家人摇头,神情困惑,显然也不明白霍去病究竟何意。
子青暗叹口气,遂问道:“将军现下在何处?可在府中?”
“……将军在剑阁。”
自来霍府,子青几乎就一直呆在琴苑之内,其他几处地方并未去过,当下听家人如此说,也不知剑阁在何处,只得恳求道:“能劳烦你带我去么?”
“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