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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士为知己-第5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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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去病跟着下马,将马儿拴好,沉默着缓步走着……孩提时的他不喜在人前发奋用功,倒常常躲在这里练习剑术、箭术等等。虽多年未再来过,但树上仍可寻到他当年的一道道剑劈刀砍,手抚上去,凹凹凸凸,粗糙不平,眼前仿佛看见尚是孩子的自己咬着牙在苦练。

“舅父,你也知道这里?”霍去病回头望向卫青,笑问道。

卫青随手拍了拍树,道:“我怎么能不知道,那时候你一消失就是大半日,你娘就怕你闯祸,若连我都不知道你在何处,我还如何当你的舅父。”

霍去病自嘲一笑:“没想到,我还以为你们都不知道呢。”

斜风细雨,卫青静静立着,望了半晌河水,才淡淡道:“你此次出征,赞赏之言,圣上、还有旁人都说了许多,我便不再多说。我只想问你,一万人随你出去,仅剩两千余人归来,赢得是不容易,你可曾想过自己是否有做错之处。”

见他未语,卫青接着道:“你还在养伤的时候,我替你去过施家,其母自收到讣闻之后便卧床不起,家中仅余一幼弟,见着我嚷着也要从军,替兄长报仇。”

将头狠狠抵在树上,手紧紧扣入树皮,双目深垂,霍去病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安然无恙地回来,你娘、我固然欢喜。由己推人,死在漠南的那七千余人,他们身后又有多少亲人……若你不能反省此战中自己失误所在,不光我会失望,连那七千多士卒都是枉死,你可明白!”卫青自后拍了拍霍去病的肩膀,“我知道你心里难受,还记得我曾对你说过的吗——将帅要扛得,并不仅仅是输赢?”

“……我记得。”

低垂的双目下深藏着伤痛,霍去病闷声答道。

卫青再未多言,望着因痛苦而深抵在树干上的霍去病……

良久之后,霍去病才转过身来,低低道:“那些从船上抬下来的伤卒,像骈宇骞那样的不在少数,这些日子下来,也许还有人死去。我在长安呆着,日日赏赐不断,可我所希望的,只是他们能少死一些,哪怕就一个也好。圣上还要赐我府邸,我怎能接受。”

同样身为将军,大大小小打过那么多仗的卫青岂会不明白,看着眼前的甥儿——曾经几时,他还只是个策马街头的少年,锦衣华服,恩宠一身,飞扬跋扈;而眼下,这个少年终于长大,用最残酷的方式成长,真正明白了责任二字的意义所在,让自己可以为之欣慰为之赞赏。

“来日你还得领兵打仗,身为将帅,肩上的所有你须得一直扛下去。”卫青沉声道。

记忆深处有个人的话复浮现出来,霍去病涩然苦笑,道:“是啊,有人告诉过我,撑着、撑着、一直撑下去,就是顶天立地。”

突然间,他想见那个少年了。

黄昏将至,阿曼半蹲在帐外边煎药。

过了半晌,易烨柱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自帐中出来,眉头皱着,压低了声音道:“她这样大概多久了?”

阿曼直起身来,瞥了眼帐内,低叹道:“一过午就发烧,直烧到晨间才退,反反复复地好一阵了。”

“老邢怎么说?”

“老头只说急不来,伤得重,得慢慢调养。可营里缺药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药不对症,拿什么调养。”阿曼显然对邢医长不太满意,“夜夜都烧得睡不好,身上还有伤,再这样拖下去,人会熬不住的。”

易烨眉头紧缩。

忽得不远处似有一阵喧哗,两人望去,只看见几辆运药材的马车驶过,马车后头似乎还有人……

“看样子,老邢总算把药材办回来了。”

易烨喜道,拐杖用的不甚习惯,往那边蹒跚行去。

阿曼眼力甚好,看清行在马车后头的人,便知喧哗声因他而起,自是不会上前凑此热闹,返身掀帘入账内……

“是邢医长回来了?”半靠在榻上的子青也听见了外间的喧哗,放下手中医简,抬头问道,“他买到药材了?”

“有几车子的药材运进来。”阿曼把手放在她额头上试了试热度,伤病缠身多时,子青下巴愈发显得尖。他微不可见地皱了下眉头,劝道,“看书伤神,你还发着烧,多歇歇才好。”

“我睡不着。”子青歉然望着他,“闭上眼睛老瞎想,还是看书的时候心里静一些。”

方才晾的水已转温,阿曼端给她,子青放下书简,用右手接过,咕咚咕咚一气全喝了。

“我哥……他说他以后想在陇西开家医馆。”她放下碗,朝他笑道。易烨经过一阵子的郁郁寡欢,现下终于复振作起来,对将来有了新的打算,她心中着实欢喜。

“开医馆?得要不少钱两吧?”

“我正想此事呢,”子青叹口气道,“……也不知朝廷给伤员的抚恤金是多少?何时才能发下来?”

“指着抚恤金开医馆?”阿曼自然而然耸肩道,“汉廷断断未能如此慷慨。”

他刚说罢便看见子青在愣愣发怔,立即便后悔了,何苦再给她添一桩心事呢。刚想寻话往回找补,身后帐帘风动,有人大步进来……

“将军——”

子青吃了一惊,随即便欲下榻行礼,被阿曼急忙按住。

“发着烧呢,别乱动……”阿曼连头都未回,只管掖好盖在她身上的毯子。

霍去病闻言,眉头一皱,问道:“还在发烧,怎得伤还未好?”眼前的子青面有倦意,双颊因发烧而泛着红,比过往又消瘦了许多,唯双目还是与过往一般清亮。

“麻黄、生地、熟地等等药材,不是缺这样就是短那样,药不对症,拖来拖去就拖到现在也未好。”阿曼起身转头,双目直视霍去病,平平叙述道,“这些日子,因药材短缺又死了数十人,就埋在河边上。”

霍去病一言不发,他在长安城中一收到老邢的信牍,便马不停蹄地四处收购药材。因去年大水之后,各地均爆发疫情,大量药材都被送往疫区,特别是几味常用紧要的药材,更是缺得厉害。他也是好不容易才收罗到这几车,亲自往这里送过来。

外间传来嗤嗤之声,像是汤药扑出来的动静。

“我去煎药。”

阿曼不放心地望了眼子青,不得不出帐去。

帐内便只剩下子青与霍去病二人,子青心里想着伤卒抚恤金的事情,正筹措着开口询问,便先听见霍去病淡淡道:

“此番你力斩匈奴折兰王,立下大功,我知道你不收任何形式的赏金,所以替你做主,改升你为医长,军阶同中郎将。”

封赏?……子青愣了楞。

由普通士卒直接晋升至中郎将,可谓天地之别,见她无反应,霍去病以为她惊呆了,顺口又补充了一句:“老邢面前,你可得识时务,低着点头。”

子青仍在发愣。

“怎么,欢喜傻了?”霍去病微微一笑。

“将军……”子青终于开口,小心翼翼问道,“这次,我能不能要赏金呢?如果把中郎将换成赏金,能得多少钱两?”

“……”

霍去病气得说不出话来,只拿眼瞪她,一脸的恨铁不成钢。

“不行是么?……那、那就算了。”

伸手向人要钱两本就不是她会做的事情,此时见霍去病脸色不善,子青自己便先愧了。

“你是不是又缺钱了?”他问。

子青垂目,老实点头。

霍去病不由自主地想起之前,这小子穷得要制笔拿去卖:“你怎么老是缺钱?”

子青说不出话来。

“中郎将都不要,宁可要钱两,该说你傻还是该说你贪财!”霍去病没好气问道,“说吧,要钱两做什么,说老实话,我没准还能考虑考虑。”

子青犹豫片刻,才愧道:“我哥他想在陇西开一家医馆,我估摸着他的抚恤金肯定是不够,所以……”

“抚恤金?”

“他的腿伤了主筋,使不上劲,瘸了。”

霍去病掩下眼底的黯然之色,接着问道:“那为何不回老家去,还要呆在陇西?”

“除了医术,他别无所长,老家那边原本就是开医馆的,挣不了几个钱,还得靠砍柴,挖药草补贴着才行。我哥的腿,再上山去挖药草就不太便利了。”子青顿了片刻,低道,“家中先生与夫人年事已高,我哥总不能让他们再为自己操心。”

“……我知道了。”霍去病瞥了她一眼,“此事我会再斟酌。”

“多谢将军。”

子青身子微晃了晃。她虽说人在榻上,但与将军说话,自是不敢再靠着,一直强撑着身子,时候一长未免气力不济,只感到一阵阵头昏目眩。

霍去病看出她的异样,抢上前将她扶住,一手探向她额头,果然烫手,又是气恼又是心疼:“过了个把月,还烧成这样,你的伤究竟是怎么治的?让我看看!”

末一句话让子青大惊失色,本能往回缩身子。

“不用,伤口已经快长好。”

霍去病只当她是倔强惯了,愈发不放心,一边扳她的身子,一边就要去揭衣袍:“……我记得是伤在左肩上。”

子青无处可闪,攥紧衣裳,急得大喊:“阿曼!阿曼!……”

话音未落,阿曼已快步进帐来,见此情形,并未上前,冷笑疾道:“听说汉廷好男风者众,将军有此好也寻常,只是不该对伤卒动手。”

被他这么一说,霍去病自是不好再去解她衣袍,恼怒道:“你胡说什么!我不过是想看看他的伤。”

阿曼不语,只看着子青。

霍去病再看子青,后者目光中戒备之意显而易见。坊间流传霍去病得刘彻厚爱,全因男色侍人,霍去病自己自然也有所耳闻,但权当是鸡鸣狗吠,并不理睬。

直至今日看见子青目光,心中一震,难道在他眼中,也将我看成是那等人?霍去病胸中气恼难当,再未说一个字,愤然离去。

85第六章情愫(三)

子青长松口气,难免心中有愧,不安道:“将军好像恼得不轻?”

阿曼耸了耸肩:“要他不起疑心,又要他停手,只能如此逼他,咱们也是没法子。再说,正因为他不是那等人,我也才敢用此策。”

“话虽如此……”

子青仿佛犹能看见霍去病离去前的模样,愈发愧疚。

“别想了,至少他以后都不会再来与你拉拉扯扯,也算是件好事。”阿曼倒无半分愧色,笑着安慰她,“劳了半日神,你且躺下歇着,待会药好了,我再来唤你。”说着便扶她躺下,又替她将毯子密密地掖好,瞧子青还忧心忡忡地睁着眼睛,索性把手捂到她双目之上:“闭眼,睡觉!”

他的手心暖暖的,子青噗嗤一笑,只得依言合目。

“往上放,往上放!受了潮气可不得了!”这边,邢医长满头大汗,絮絮叨叨地指挥人将药材分门别类地归置,不经意一回头,才发现霍去病不知何时一脸煞气地站在身后。

“我已与陇西都尉通过信牍,要用什么药,你可直接去找他,他自会派医曹去办。”霍去病淡淡交代道,“此间既然无事,我便先回长安了。”

“谁说无事,你急什么,马上就入夜了,忙了两日,在这里且歇一晚再走,正好我还可以替你用针灸一下,你那个嗽疾……”

“不必麻烦。”霍去病抬腿便要走。

“什么不必,你跟我过来、过来!”邢医长费了好大劲才拽住他走,口中不解地嘀咕道:“这娃娃哪里受了气?”

霍去病何等耳力,怎能听不见,顿时怒气又起,恼道:“谁受气了!”

“好好好……不是你,是我!是我老头子没眼力,活该受你霍大将军的气。”

邢医长连拉带拽地把霍去病带到自己医帐,帐内仍是他一贯的风格,乱得没处下脚。霍去病嫌恶地踢开脚底下好几样杂物,总算给了邢医长一点面子,没有转身就走。

“来,坐下。”邢医长哗啦一下把榻上乱七八糟的书简、药秤等物扫到一旁,腾出块地方给霍去病坐,“你先把衣袍脱了……我的金针呢?放哪去了?”

“你怎么不把你的官印丢了?”

瞧老头撅着腚满屋找,霍去病嘲讽他道。

“你怎么知道我把官印丢了?”邢医长不在意问道。

霍去病只觉得头发胀,问道:“真丢了?要盖戳的时候怎么办?”

“一般也没人找我盖戳,实在要的时候,拿萝卜现刻一个,方便得很。”邢医长自药臼里翻出金针布包,“原来在这里……”

官印、萝卜,霍去病深吸气,努力让心情平静。

邢医长抖开针包,回过身来,奇道:“怎么还没脱衣袍?快点快点,要不天一暗,我还得找火石灯盏,太麻烦。”

霍去病除下半身衣袍,认命地由着老头拿针在身上戳来戳去……脑中有个人影晃来晃去,终于,他还是忍不住责问道:

“老头,子青怎得到现下还在发烧,你怎么给他治的伤?”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药我怎么治,她伤本来就重,心思也重,又不爱说话,若能像那些没心没肺的人,说不定还能好得再快些。”邢医长微眯双目,拈着金针,慢慢转动,“也亏得有阿曼整日陪着她,要不然她就成哑巴了。”

闻言,霍去病沉默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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