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恋史-第9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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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运动案子,搞了十下。”
“十下子能到这里来?有路子呀伙计。”
“十下子还少哇?”
“你到监狱里访一下,到这里来的人十五下子是起码数,我们模范监狱是全省管得最紧的地方,这里关的都是重刑犯,小刑期的人想来还来不了。你只判了十下子就到这里来了,肯定是有路子的人。伙计,以后我们就在一起了。”
“怎么会呢?”
“你是现反,不到四队就到五队,我们四五六队是一个大队,你说我们是不是在一起?”
铁戈想起了昨天王子卿介绍监狱的情况。
“伙计,”仇勇热情地说道:“我跟五队的伢们关系蛮好,我跟他们说一下,让他们把你要到五队来。五队住楼下,下了班就可以打球。四队住楼上,下来打球还要请假,麻烦得很。到四队还是到五队?”
“到五队好些。”小老乡说。
“五队的武汉伢多,到五队去。”靳国庆也说。
“那我就到五队去。仇勇,多谢关照。”
下午上班时入监组全体犯人学习《劳改条例》和《犯人守则》以及各种监规。学这些东西对铁戈来说不费吹灰之力,无非就是不准谈案情,不准谈社情,不准称兄道弟、拉帮结派、交朋结友、吃喝不分,还有什么服从管教,认罪服法,积极改造,看个两三遍就能背了。
下铺的二堂主拿着小册子在一边叽里咕噜地念着,铁戈悄声对成飞说:“二堂主这次说的是中国话,在念《倒头经》呢。”
成飞做仔细听状:“不对不对,我听他念的好像是《大悲咒》。”
铁戈哧哧地笑道:“背监规能背出这样的效果,那就叫水平,一般人是办不到的,我自叹不如。”
“念得老子直打瞌睡,比舒曼《梦幻曲》的效果还要好,真是个老活宝。”成飞说着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王子卿手里拿着大茶缸子踱进号子说:“大家快点背监规,刚才干部说马上又有大批新犯子要来,你们可能要早点下队给新犯子腾位子。我对背监规的检查不是要你们全部背给我听,每个人只抽查一到两条,我点哪一条你就背哪一条,这就证明你全部都能背下来。背得出来的可以到车间去劳动,背不下来的你就跟老子死背。现在有没有人要背?”
成飞刚要举手,铁戈急忙用肘顶了他一下说:“不着急,慢慢来。”
成飞知道他要看笑话。
王子卿指着二堂主说:“你读得蛮起劲的,你先背几条我听听,就背《劳改条例》第十七条和《犯人守则》最后一条。”说完把茶缸放在桌子上,翘起二郎腿等着。
二堂主爬出下铺立正站好,战战兢兢地背着,吭哧吭哧了半天就是背不出来。
王子卿大怒道:“你还是你姆妈会道门的二堂主!就你这个怂样也配当二堂主?背个监规背得你姆妈鸭子哽螺丝,螺丝哽鸭子,硬像你姆妈个苕!我看你手下那些门徒一个二个都是些苕,跟到你不判刑那才是鬼变的!你好好跟老子背,背不出来我叫干部关你的小号子。你个死狗日的还不快背?老子看到你这个苕相(武汉话:傻样)就有气!还有你个神汉,”王子卿又指着二堂主的连案骂道:“你也不是你姆妈个好东西,一对鼠目整天到处乱转,东看西看,看你妈个么东西?!”直骂得两人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头都勾到胯下去了。
铁戈笑道:“这个王子卿真是的,就算二堂主背出来了说的也是通城县的外语,王子卿根本听不懂,何苦逼人家山里人?”
成飞捂着肚子直笑。
王子卿问道:“现在哪个背监规?”
铁戈、成飞和严阵等几个人很快就过了关。
王子卿吩咐道:“你们几个到装订车间去劳动,其余的人跟老子快点背监规,三天之内背不下来有你们好看的!”
当铁戈等人走出号子时,背后传来的是一片朗朗的诵经声。
铁戈又到老刘那里写标签。他问:“老刘,王子卿是因为什么案子进来的?每天对犯人颐指气使的,好像入监组是他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似的,他不就是个犯人头么,有什么了不起的。这种人要是在社会上我非打他个半死,现在还要被他管,真他妈憋气。”
“你问王子卿哪,他原来是武汉一所大学的学生,六零年因为饿得受不了,就到食堂偷东西吃被一个炊事员发现了,结果他失手把那个人打死了,被判了死缓,算来也坐了十七个年头,他马上就要刑满释放了。”
铁戈搬起手指算:“不对呀,死缓要过两年才改无期,无期再过五年改为二十年,他最少也要坐二十七年牢。”
“铁戈,你那是常规算法。王子卿是积极改造分子,经常向干部写思想汇报,还报告其他犯人的一言一行,所以得到不少减刑的奖励,少则半年多则一年,所以他只坐十七年就可以出去了。”
“那不是上海的包打听么?”
“就是那种角色,他就是靠牺牲别人换来自己的减刑,其实这种人到底改造得怎么样了犯人最清楚,干部何尝不晓得他的为人呢?但干部就是要用这种人,要是犯人都扎成把子(湖北话:很团结)你说干部还么样管理?鲁迅说过堡垒是最容易从内部攻破的,这句话是真理。在劳改队里要记住一句话:‘宁惹恶鬼,莫惹小人。’”
铁戈听到老刘讲出鲁迅的话颇感意外:“你也知道鲁迅?”
“铁戈,鲁迅在解放前并不是很出名的,赶不上徐枕亚、张恨水、周瘦鹃、包天笑那些鸳鸯蝴蝶派作家名气大。解放后才把鲁迅抬得蛮高,所以我也看看鲁迅的作品。文革前各个中队的学习室都有各种各样的书,苏联的、东欧的、老舍、赵树理、周立波这些人的书我都看,连罗广斌的《红岩》我也看,有了书日子也好过一些。”
“老刘,你从死缓到有期一天也没减吗?”
“一天也冇减,我不像王子卿那样到处害人,干部怎么会跟我减刑?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老刘这话说得很冷漠。
“老刘,你就不怕我跟干部汇报吗?”铁戈故意逗老刘。
“不会的,从你告诉我你的案情开始,我就晓得你不是一个人格卑下的人,一个人的为人处事是由他的性格决定的。你的朋友们被捕以后一般人唯恐避之不及,你却为了朋友两肋插刀挺身而出,最后自己也陷入了牢狱之灾,这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你要晓得我受过军统的系统训练又在监狱里生活了二十七年,么样的人冇见过?么样的事冇经历过?我自信我的眼睛看人还是蛮准的,要不然那不是打了一辈子雁,到头来让雁啄了眼睛?铁戈,我看你是个蛮单纯的人,在你以后的劳改生活中还会遇到蛮多怪人怪事的。要记住中国的古训,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要亲君子远小人。在这个世界上不管到哪里都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监狱也不例外,而且比社会上还要复杂。反正我算是熬到头了。”
“老刘,你从死缓改判无期,无期又改判到有期,当时是不是蛮高兴?”铁戈天真地问道。
“铁戈,我是心如止水古井无波,无所谓高兴不高兴。这种改判都是按部就班的事,只要你不出大的问题,到时候就会改判。改判了又怎么样?算一下刑期有二十七年,想起来都觉得遥不可及。你从一数到二十七很快就数完了,但是你从被捕那一天开始到把二十七年徒刑搞完是不是一个漫长的过程?等我刑满释放,离祖坟山也不远了。风烛残年,苟延残喘,不过是等死罢了。你的刑期只有十年,在这个监狱里算是最少的。但你一想到还要过十年没有自由的铁窗生活,你高兴的起来吗?你应该读过裴多菲的诗:‘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当一个人失去自由时,才更能感到自由的可贵。”
这首著名的诗出自一个军统特务之口,让铁戈觉得颇为滑稽。但仔细一想,在特定的时间、特定的场合、与特定身份的人谈特定的话题,那种感觉会很特别。
列位看官,在自由的天空下享受着自由生活的人,并不觉得自由的可贵,就如同人在窒息以前并不觉得氧气有多么重要,只觉得那是很自然的事。一旦处在窒息的环境中,这才觉得氧气是他目前最需要的东西。同样,一旦失去自由,不论你是军统特务还是共产党员,是达官贵人还是平民百姓,最渴望的就是重新获得自由。
“唉!”铁戈叹了口气说:“今天是二十九号,后天我就二十三岁了,这是我第一个不自由的铁窗生日,我妈还不知道有多伤心!”
“伢呀莫伤心,路还长慢慢适应,时间长了就好了。你只有十年刑期,我比你多十七年哪。我教你一个法子,你跟那些大刑期的人比,跟那些自杀的人比,跟那些被枪毙的人比,你就觉得自己还是很幸福的人。”
“你说的意思我懂。我们红州有一句话,叫做别人骑马我骑驴,回头看后面还有推车汉。”
“对头,就是这个意思。”
“但我总觉得这是一种虚假的幸福,哪有坐牢还觉得幸福的事?我只能感觉到冤!连我们那个所谓的反革命集团所谓的一号头头都说这个案子最不该进来的就是我。你说说,连他们都觉得我冤,我冤不冤?!”
“且慢。”老刘说了一句文绉绉的话:“老戏里的窦娥冤不冤?冤得六月飞雪。岳武穆岳飞冤不冤?父子二人连带张宪一同赴死。你们共产党的国家主席刘少奇冤不冤?说他是叛徒内奸工贼连我这个军统特务都不信,哄鬼哟!且不说他是不是叛徒工贼,假如他真是个内奸要搞垮共产党,以他的权力派人和老蒋那边联系,岂不是易于反掌?所以冤案自古以来就有,不过于斯为盛罢了。老话说,黄巢杀人八百万——在劫难逃。你也是劫中之人,要想逃过这一劫,除非你能搞到十样东西。”
“哪十样东西?”铁戈感到好奇。
“哪十样东西?我告诉你:一要蚊虫的肝和胆,二要蚂蝗腹内肠,三要乌龙头上角,四要黄龙尾上浆,五要五月无风自动草,六要六月炎天瓦上霜,七要七仙女的油头粉面,八要八十岁婆婆奶上浆,九要一千年的陈谷酒,十要一万年不辣的仔姜,十样东西一样也搞不到哇,铁戈呀——你只好到劳改队里走一趟!”
老刘这一番话说得铁戈低声哧哧笑个不停:“老刘啊,经典,太经典了!出口成章,不愧是解放前的高中生和临澧班毕业的老牌军统特务。”
“外加还在这里上了共产党二十七年的劳改大学。”老刘像个孩子似的诙谐地补了一句。
两人相视轻轻一笑。
元月三十一号早上二堂主他们还在背监规,铁戈等人照常到车间劳动。
铁戈刚在大木桌旁坐下,老刘就从抽屉里拿出一钵饭和一个小纸包放在铁戈面前说:“伢呀,我昨天晚上值夜班吃了夜餐,这钵饭是我今天的早饭,我没有动,你加点水在炉子上煮一下吃了吧。这纸包里有一点油炸黄豆,是今年元旦我老婆跟我儿子接见带来的。二十七年第一次有亲人来看我,舍不得吃,就算给你过一个不自由的生日吧!”
刹那间铁戈的眼圈红了,不争气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终于漫过了眼眶……
“伢呀,这有么事好哭的?人落枯井心自死,看来你的道行不深哪!你这大的块头每天只有九两饭,哪里吃得饱?何况你还要打球。前天你说三十一号过生日,我就盘算么样给你过生。论年纪我大概跟你外公差上不差下,就算代你外公给你过生日。我只有这点东西,铁戈你莫嫌少啊。”
铁戈擦去泪水,轻轻地对老刘说了一句:“你真是个有人情味的军统特务。”
“苕伢(武汉话:傻孩子),你并不真正了解军统。军统跟各个国家的特工人员一样,都是政府手里的工具。军统里面的人既有霹雳手段,也有美色柔情,都是为政府服务的。不多说了,快去热饭吃,吃完了还要写标签,明天这批货要发给长航。”
一个坐了二十七年牢的军统特务,现在却在照顾一个共产党南下军人的后代,本来他们是两个完全不同阵营里的人,如今却要同船过渡,这种殊途同归的结局倒是颇有讽刺意味。铁戈原来学的那些革命理论、受的那些阶级斗争教育又有什么用?眼前这个人就是活生生的阶级敌人,铁戈却怎么也恨不起来,这阶级斗争还怎么搞?他糊涂了。
二十三年来这是铁戈过得最惨淡却也最温馨的一个生日。
铁戈吃完饭,趁着下楼洗碗的机会问中队执行员:“老刘昨天晚上值了夜班吗?”
“没有。除了胶印车间上夜班以外,没有人加夜班。”
铁戈这才明白老刘是省下早餐给自己吃,心里更觉得堵得慌。回到大木桌旁他问道:“老刘,你没有值夜班,哪来的夜餐?况且值了夜班上午应该休息,你为什么还在上班?”
“伢呀,人老了胃口不好,少吃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