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横四海-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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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月后,她如愿以偿,享年三十六岁。
四海没找到他舅舅陈尔亨这个江湖小混混像是已在空气中消失。
或者,他出现的唯一目的,不过是要把四海带到外国去。
晚上,四海坐在母亲的驱壳旁,默默地瞻仰遗容。
母亲出奇地年轻,同四海幼时记忆一模一样。
翠仙斟一杯热茶给他。
四海问她:〃你怕吗?〃
翠仙眉毛都不抬,淡淡答:〃自己的妈,怕什么?〃
四海知道他娶对了人。
再过一个月,他们便双双离开了乡下。
船一到公海,四海便摘下假辫子。
翠仙说:〃外国男人短头发倒是清爽。〃
〃也不是,红人就梳两角辫子。〃
〃啊,这么有趣,倒要见识见识。〃
两个一无所有,出身清苦的年轻人,因缘份结为夫妻,万幸说话投机,竟成为好伴侣。
四海从来没有这样快活过,她专心服侍他,他也小心翼翼了门心思对她好,二人有商有量,多年来的孤苦,一扫而空。
有好饭好菜,翠仙总是留给四海。
四海笑道:〃不必担心吃不饱,以后我们每天可以吃鸡蛋。〃
翠仙只是笑。
回程中,船驶到檀香山,四海特地到芝林药店去打探老孙下落。
那位长者迎出来,认得四海,告诉他:〃宗栅到日本去了,〃在外国,他们可以畅所欲言,谈到抱负:〃我年纪已大,只得两个女儿,药店要来无用,已经捐给同盟会了。〃
〃老伯,同盟会最终目的是什么?〃四海想再三肯定此事。〃
长者笑笑,〃革命起义,推翻腐败专制的满清,建立民国。〃
呵民国。
〃人民的国家,中华民国。〃
〃有成功的希望吗?〃
〃不做,一丝希望也无,肯去做,总有一丝希望。〃
〃可是,那是杀头的死罪。〃
长者吁出一口气,〃没有不流血的革命。〃
四海握紧拳头。
〃宗珊到了温埠,你要帮他忙。〃
〃一定尽我棉力。〃
回到船上,翠仙问:〃找到朋友吗?〃
四海却反问:〃翠仙,我们若有儿子,你肯放他去做革命党吗?〃
翠仙退后一步,脸色突变,〃不,不可以,〃她哭出声来,〃我儿子是普通人,不会的,他不会的。〃
四海叹口气,不忍心,安慰年轻的妻子:〃我们在外国生活,找谁去革命。〃
翠仙总算安静下来。
那夜,她还是做了噩梦,〃不,呵,人头挂在城墙上示众,可怕,可怕!〃
头颅抛出去,为的是老百姓,可是老百姓却觉得他们的头颅可怖。
四海看着自己一双做苦工做得疤痕累累的双手,这一点委屈算得什么,还有,被洋人叫一两声支那人,又何必计较。
有人为不相识的同胞牺牲生命呢。
第11章
船返回温哥华的时候,年轻的翠仙已经怀孕。
四海要通过若干私人关系,翠仙才能上岸。
温埠的糖业钜子罗渣士特地派管家来接他上岸。
一个中国人能得到这样待遇,实属难得。
他们一家只能住在店中阁楼。
四海告诉妻子:〃暂时忍耐一下,不久我们可以置幢房子。〃
可是等到第二个孩子出生,他们仍然屈居阁楼。
人客进进出出,顺便与孩子们玩,〃这么大了,会讲话没有,啊,不给我一个笑脸吗。〃
何翠仙为这个情况生气:〃邋遢真是中国人本色。〃
四海却笑嘻嘻,钱都搬到乡下了,先安置了家人再说。
何翠仙犹自恨恨道:〃一团糟!〃
四海的妻子只得讪讪地抱起两个孩子,〃来,妈妈同你们上街看摩托车去。〃
她对这位长得像外国人的姑奶奶既敬且畏。
何翠仙看着他们母子的背影:〃根本帮不到你。〃
四海对姐姐一向容忍,笑道:〃她已经帮到不少。〃
何翠仙大怒:〃你才一心一意帮着她。〃
四海唯唯诺诺。
〃我在维多利置了间房子,租给你们住,老婆同孩子没事别出来献世,抛头露面,当众喂奶,成何体统!〃
四海默不作声。
〃乡下亲友还以为你的钱是拣回来的吧,设想到财主自己活得像乞儿。〃
半晌,待翠仙骂够了,四海才说:〃也只得姐姐疼我罢了。〃
何翠仙住了嘴。
只有这小子明白她,她脸色稍霁,说下去:〃维多利中国人越来越多,你不如到那里去开爿分店,两边走,想必照顾得来。〃
四海搔搔头皮,他苦无本钱。
〃我替你想过了,这是最后一次借给你,以后可不准动辄回乡下去充大头鬼。〃
姑奶奶走了良久,孩子们才由母亲领着回来。
翠仙吐吐舌头,〃厉害。〃四海笑,〃她年轻时,更不让人,此刻已经收敛了。〃
〃不过每次骂完,我们总捞些好处。〃
〃她心好。〃
〃她长得似外国人,还有,女儿更活脱脱是个洋娃娃,真漂亮。〃
四海应一声,他不愿意与人在背后议论他姐姐,即使那人是他妻子。
〃她做什么生意,赚那么多?〃
〃孩子哭了。〃
〃没有哇。〃
四海温和的重复:〃孩子哭了。〃
翠仙立刻知道丈夫是叫她住嘴,她飞红了脸,从此不再多嘴。
四海甚觉安慰,知道她明白了。
这样的妻子,也已是贤妻,四海为自己庆幸,不然的话,他管他做,她管她说,有什么味道。
该年冬季,天气特别冷,成日成夜刮着大风雪。
深夜。有人急急敲门。
四海的屋子尚未装置电灯,他自床上跃起,点起洋烛,下楼察看。
孩子闻声,惊吓,哇一声哭起来。
一打开门,风夹雪扑面而来。
门外站着两个人。
站前头的听见幼儿啼哭,微笑道:〃四海,你做了爸爸了。〃
那个映着身后风雪,宛如天兵降世,他哈哈笑起来,把身后一人拉进屋内。
四海惊喜万分,〃老孙!〃
他的同伴是王兴。
老孙说:〃四海,麻烦你做些热的面食,饿坏了。〃
翠仙安顿了孩子,立刻来帮忙,一句话不说。
因赶时间,先炒了一大碟肉丝炒年糕,再切了半只醉鸡。
王兴吃得特别多。
〃老孙,你们是几时到的?〃
〃来了有几天了,到今日才抽空来探访你们,切莫见怪,四海,你在温埠多人知道,据说,庞英杰是你姐夫,能否介绍我认识?四海,镇南关已经起义,我们需要大量军费。〃
四海一言不发,转入房内,取过一只小铁箱,走出去,交在老孙手中。
老孙笑了,〃别交给我,我们此地有个代表。〃他说了姓名地址。
王兴仍然埋头苦吃,四海替他斟了一大杯热茶,他咕噜咕噜喝下,走到墙角,席地就睡。
老孙说:〃他累了。〃
〃明朝我去打电报,请庞大哥来见个面。〃
老孙按住他的手,〃不可,在电报中告诉他,由我去拜见他。〃
〃老孙,起义的情况怎么样?〃
〃你问王兴,他指挥起义,身先士卒,来往大陆海外,十进十出。〃
四海颔首,〃老孙,你先休息,我来同你打个地铺。〃
把客人安顿好,四海才汕汕地同妻子说:〃把节畜全捐出去,你不反对吧。〃
翠仙笑笑,〃开头时还不是一无所有。〃
四海甚觉宽慰。
〃不过,革命这件事,终于渺茫。〃
〃何以见得?〃
〃清朝几百年的天下了。〃
〃他气数已尽。〃
〃四海,你盼望建立民国?〃
〃当然,谁不希望国家壮大进步,民生舒泰丰足。〃
〃会不会换汤不换药,到头来又是骑在老百姓头上喊打喊杀,为所欲为?〃
〃老孙同王兴兄弟像是这样的人吗?〃
翠仙低呼一声,〃他们打算黄袍加身?〃
〃不,不做皇帝,叫总理、总统、主席。〃
翠仙怔怔地出神,回头见丈夫神情亢奋,不敢泼他冷水,只在心中嘀咕:只怕都一样哩。
天还没亮,四海就起来了。
他与老孙到镇上电讯局去打电报给庞英杰。
还没到中饭时间,庞英杰的回音就来了。
他会乘晚班铁路到温哥华。
一进门便握住老孙的手,〃久闻大名,如雷贯耳。〃他呵呵笑起来。
笑声宏亮,把幼儿震得发呆。
二人如多年老友般,立即密密斟谈。
王兴却仍然只顾吃与睡,脸色渐渐红润。
翌晨,他们一行三人便匆匆离去。
四海送他们到门口,微弱抗议:〃怎么没我份?〃
王兴忽然笑一笑,〃四海,后方最需要你。〃
四海自嘲:〃是,我只会打铺盖炒年糕。〃
庞英杰讶异,〃这小子又在妄自菲薄了,三军没粮草行吗?〃
四海总算好过些。
真的,一样一句话,有好听不好听。
越是政治人才,说的话越是中听。
老孙与四海紧紧握手,直到两人指节都觉得有点痛,才肯松手。
他们去了。
关门回头,四海发觉妻子整个人松驰下来,拍抱怀中幼儿,哼着小调,脸上带丝满足的微笑。
四海知道她提心吊胆,生怕丈夫跟了他们走,但是四海不是同盟会需要的人才。
万幸。
四海轻轻说:〃你不应那样想。〃
翠仙抬起头,〃我只知我同孩子没了你,贱若烂泥。〃
〃国家若沦落在列强手中,我们更加贱。〃
过半晌翠仙才说:〃我的目光没有那么远,〃她笑了,深深亲吻幼儿脸颊,孩子咭咭笑起来,〃我是个普通小百姓。〃
夹缝中,只要有一点点雨露,一丝阳光,就存活下来了,且孜孜不倦,开枝散叶。
半个月后,何翠仙赶到四海处。
她没带孩子。
独个儿作男装打扮,坐下来,脱下帽子,自裤袋取出一只扁瓶子,对牢嘴便喝酒。
喝光了,把那只银扁瓶摔到墙角,当一声,孩子听见卞,蹒珊走过去,拣来玩。
她喃喃道:〃这是命。〃
说罢伏在桌子上,醉倒了。
四海夫妇把她抬进卧室去,他俩打地铺睡。
半夜,她们听到哭泣声。
第二天,何翠仙神色如若,告诉四海,庞英杰写过一封短简,告诉她,暂时不会回家,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办,她如果能等,就等,不能等,别等,千万不要勉强。
四海呆住,半晌,震惊他说:〃翠仙姐,是我发电报把他请来——〃
何翠仙摆摆手,〃四海,千怪万怪,怪不到你头上,他等了他们不知道有多久,事实上他一生都在等中华有复兴的一日,铜墙铁壁都挡不住他。〃
大家沉默,四海内心恻然。
〃总算过了七年好日子,〃翠仙吁出一口气,〃夫复何求。〃
四海问:〃翠仙姐,你有何打算?〃
翠仙忽然笑了,〃等得了,等呀,等不了,另外嫁人。〃
四海吃一惊。
翠仙随即叹气。〃等,〃怎么不等,革命终有完结的一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我等。〃
〃翠仙姐,要不要搬来一起住?〃
何翠仙转过头来,看着四海夫妇,扬起一角眉毛,〃什么,叫我替你们管家,我才不干,各归各最好。〃
四海说:〃是,是,反正姐姐近日常常来温埠做生意。〃
翠仙语气转为温和,〃四海,你同我都知道,庞英杰是不会回来的了。〃
四海不敢搭腔。
翠仙说下去,〃他们都回不来了,〃停了一停,忽然吟道:〃可怜河边无定骨,犹是深闺梦里人。〃
她用手掩住了脸。
时间过得真快。
中国人在温埠的力量也凝结得真快。
四海两个孩子已进自己人办的学堂读书,对数学有兴趣,教他们床前明月光,则咭咭笑,无甚理解,同洋童吵架,口角一如外国人。
踢牛仍在店里帮忙,赫可卑利则已返回纽奥尔良去寻亲。
店铺已是温埠老子号,用着十来个伙计,年年均有盈利,早已偿还何翠仙那边的债务。
手边一宽松,四海又想起家人。
他妻子很但白:〃我一点不想回去,在家乡我没过过一天好日子,兄嫂并不疼我,吃与穿都轮不到我,大哥开口骂我,大嫂只在一旁咪咪笑,恁地阴毒,我不会怀念那种日子,既然出来了,只当逃出生天。〃
四海十分尊重妻子,事情耽搁下来。
此刻的他,不折不扣成了侨领,事忙,不经安排,一时也走不开。
一日,他自店里核数出来,被报童拦住,〃罗斯福当选美国大总统,买张报纸看,先生。〃
四海心想,我们第一个大总统几时诞生呢。
〃四海叔,四海叔,〃有个少年叫住他,〃请到牛打东街华汉堂,义声叔收到一封电报,要给你看。〃
四海匆匆赶去。
〃同盟会有何消息?〃
有人递一张电报给他。
四海谙英语,一看,电报上只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