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君地老天荒-第9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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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一晗闭上眼,平复下内心的波澜,最终均匀了吐息,褪去眸中锐色,那张英气的俊脸除了疲惫还有些微隐隐的痛意。
老天爷真是荒谬,记得初来到这个世界时,他惊惧地发现自己不仅多了一份记忆,心里还多了一个人。
这具身体的原主,贵为西秦太子,不惜矮□段,千里迢迢到君国,只为离一个人近一些。
他也叫秦一晗,与他一样心底也固守着一份无望而不可说的恋慕,他在那个世界看着那两人的合聚悲欢,习惯且心酸着,秦世子在得知思慕之人即将大婚后,借酒消愁一病不起,两个秦一晗,谁也不比谁好过,他们根本一样。
秦世子撒手离去,把身体身份感情责任一并抛给他。
接受所有,唯独抗拒一件。花了半个月的时间,他把自己关进房里,试图抛去秦世子留下的感觉,抛却那种痛彻心房闷胀酸疼的悲伤无望,一个任禹已让她那样疲乏,她的心里实在不能再负荷另一份绝望。
可那感觉偏偏如生了根一样扎在这具身体,无论如何也挥不走脑中那个叫做子行的笑貌音容,挣扎剧烈时他几乎生出了幻觉,觉得他从来就是西秦世子,不是那来自异世的孤梦残魂。
既无法放下,那就守着吧。
新身份隐秘复杂,人前浪荡潇洒,人后寸寸运筹,这个世子爷他做得十分应手。与子行不常见面,但每隔两三日都有书信往来,他喜欢这样的感觉,就像上辈子初到任禹的工作室,与他搭档时那般惬意无间痛快欢畅,只是后来,自她忍不住假意醉酒向他吐露心声,除了工作与未夏,那个人再也不曾与她多说一句话,避她如瘟疫。
很快他就发现,他越来越少的想起任禹,确定自己真的喜欢上子行时,他甚至偷偷地欣喜过,终于可以放下那份执愿,去爱另一个人,他以为比起任禹,这已经够好,即便那沟壑比之任禹还多上于世俗不容的重重一记——同性。
原以为子行是能帮他忘掉任禹的救赎,也只是以为,兜兜转转,那个人还是那个人,子行或任禹,秦一晗永远都得不到。
总归,他知道的,他一直都知道自己是谁,不论君国中国,不管是古是今,亦无关他之性别身份,他都只是秦一晗,所以,从来没有可能,他无法成为那个人心头上的宝贝。
命运对他够狠,让他连争取,都没有机会。
罢了罢了,不是早已死过心。如果能有两个人能得到幸福,他希望是自己和任禹,如果只有一个,他希望是任禹,总归不管是几个人谁和谁,都有他。
大步流星地走出院子,耳边风呼呼作响,不远处,狭窄的石雕拱桥上那一高一矮两道身影还默默伫立,良久,高的那道率先转身离去,步伐孤绝,背影清冷。
刘完面有忧色,匆忙作了礼,转身快步跟上已走到石桥那一头的君亦衍。
“子行!”身形偏转,如魅影一般越过石桥,截住那抹阴郁的身影。
“即便是我,你也不放心吗?”
即便有这么多人守着,即便是我,你也怕我会带她走,怕到要跟着我来,等在这里亲眼看着才安了心?
君亦衍站定,看向秦一晗,不否认不辩解,眼波平静,无疚无愧,也无被挑明之后的尴尬。
静默半晌,君亦衍伸手揉了揉胀闷的额角,疲倦道:“永卿兄,有事改日再叙,我累了,恕不能相陪。”
秦一晗不退让,定定而立,君亦衍抬脚绕过他,秦一晗忽然展臂一拦,君亦衍微微叹气,吐息中带着淡淡清酒气息,抬眼道:“永卿兄有何事?”
“想不想知道我跟她说了什么?”秦一晗眸色不明,说道。
君亦衍蹙眉不答,再次绕过他,秦一晗一把抓住他的手臂,问道:“子行,你信不信我?”
君亦衍点头,目光肯定。
“跟我来!”秦一晗颔首,扯过他踏上石桥,直往东苑而去。
前面的人走得又快又急,那手使了全力,死死钳住他摆明了绝不放过,他之前饮了些酒,虽然未醉,因他酒量一向浅,这会儿已有些乏力,加上有伤在身,一时间拼劲内力也脱不开身。
门口的婢子见这架势不敢多瞧,忙跪倒在地,刘完也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
“刘总管,取一坛烧酒来。”秦一晗转向刘完,补充道:“要最烈的。”
刘完一愣,忙道:“这烧酒,是世子爷喝?”
见秦一晗否认,刘完大惊:“世子爷,这万万不可,您知道我家爷一向酒量浅,方才已饮了几杯清酒,若再饮烧酒怕是半杯就要醉的……”
秦一晗一手推开房门,将君亦衍扯进去,对刘完道:“我总不会害了你家爷的。”
刘完一愣,那房门已经阖上。
那双眉皱的益发深,双眼中愠怒之色渐起,终于,在秦一晗甩起珠帘,将他扯往内室时,再也不肯移动一步。
秦一晗松开手,转动了下已经僵硬的手腕,忽而笑道:“既不想见何苦关她?”
眉心不悦,那道身影负起似地转身就要离开,孩子气,与以前一样孩子气的犟脾气,都说任禹最温和宽容,其实,他才是最冷情薄淡的那一个,有些人在乎的很少,于是计较的也少,可一旦越了他的界,触了他的禁,定是黑了脸谁也不认的。
秦一晗大声笑道:“我跟她说她配不上你。”
那道身影一顿,转过脸来看着他,有些醺红的面庞透着迟钝的怀疑。
透过珠帘看向内室,烛火明亮,那床账掩得严严实实,无声无息,像没有人,秦一晗知道,床上的那个人一定是紧紧揪着被子,屏着呼吸睁着一双大眼。二十几年友情,怎可能全是假的,那番尖刻的话固然是他的心里话,却也有刻意刻薄的成分,那个尘封的秘密被揭破,他无地自容,他恼羞成怒,他痛惜。
老天爷对他们那样好,明明那样珍贵的幸福已触手可及了,这机会何其珍贵,让人何其的艳羡,不珍惜,他不允许他们不珍惜!
沉默的僵持被刘完打断,秦一晗关上房门,一把撕掉坛子上的封纸,递出去:“子行,喝了它。”
蹙眉,转身,声音里是更加明显的不悦:“永卿……”
秦一晗扬声打断他:“只这一回,我只允你醉这一回,要不要随你!”
这几日秦一晗严令他的属下不给他多的酒,他不爱饮酒,这次也非刻意买醉,只是这几日心里装了太多事夜夜几乎不能入睡,一睡着就梦见与她天人相隔,那样不吉利的梦,便起了喝些酒寻一时安眠的念头。
与前几日一样,今晚秦一晗只允刘完给了他三杯清酒,并不会醉,却有些晕眩了,手脚是晕了,大脑却是越来越清醒地记起那些决绝的话,倒不如真的醉了好,兴许能睡死过去不再做梦,可秦一晗每每不让他痛快。
那酒坛子往面前递了几分,不迟疑伸手接过,仰头便往喉中灌去。
辛辣的味道从口中倾灌下,酒水冰凉,滑过喉管流入腹腔中却又是火辣辣的灼热,头一次喝这么烈的酒,那味道刺激着他的胃腹一阵阵抽搐,几乎想要张口呕吐,抱着酒坛子的手也不稳了,酒水湿了衣襟洒了满面,忽的记起那一日她往口中灌药的模样,也是这样狼狈与伤心欲绝,又想起她了,不够,再灌,于是他把酒坛举得更高。
辛辣的液体灌入口鼻,呛入气管,咳了个撕心裂肺,秦一晗接过摇摇欲坠的酒坛子,将他拖到椅子上坐下,拍了拍他的后背,等他缓过来,将酒坛子递到他手中道:“继续!”
一张脸已煞白煞白,胃里很难受,可是还没醉,还没醉。这不善饮酒的男人只知自己尚且清醒难受着,怎会知道,再烈的酒喝下去也不能立即将人麻痹了的。
掂起酒坛子再灌,不知秦一晗是何意图要灌他酒,只记得他说过他醉酒的样子很丑,也许秦一晗太无聊了,想看他出一次丑。他想醉,想睡个好觉,他想看笑话,那就,各取所需。
胃里一阵一阵的抽痛着,又是一阵呛咳与干呕,秦一晗等他顺过气依然不依不饶地道:“再喝!”
他觉得自己开始晕了,也开始醉了,有些迟钝地抬起头,想要摆摆手,秦一晗却握住他的手将酒坛子塞进他手中,道:“不够,再喝!”
他迷迷蒙蒙地摇头,恍惚中,有个毛茸茸的脑袋窝进他怀里挠他的痒,张口便要唤一唤那个谁,她却张大口负气似地啃疼了他的肩膀,轻轻扯住他的耳朵,霸道地说:“不准喝酒,以后不准你再喝酒!”
默了默,那人松开他的耳朵,还伸出手去揉了揉刚才咬过的地方,她静静贴在他胸前,声音又闷又小:“我会担心。”
那是他头一次见她的外公,老人家高兴之下不住劝酒,他也不推,等她买盐出来,他已醉得滑到桌下,那天他一整晚出着冷汗只喊难受,送去医院已经胃出血。
知道自己酒量浅,他平日里基本不喝,只想着让老人家高兴一番,没想到几杯下去就成这样,他难得生病,她为此生了几天气,他只好笑嘻嘻赔笑脸,直到一天夜里,她挤到他的病床上闷闷地说:“我会担心。”
“起来,再喝!”秦一晗握住他的肩膀,沉声喊道。
他想告诉秦一晗,他答应过一只小母老虎不再喝酒,一口也不能喝。
说了几遍秦一晗也听不清楚,还死命的将酒坛往他手中推送,他有些恼了,冲秦一晗喊道:“秦一晗,她不让我喝!”他的声音很恼,说完却听见他家小母老虎用比他更恼的声音吼道:“他不能喝酒!一晗,别让他再喝了!”
他从桌上支起脑袋,晃晃悠悠地转过脸,她穿着一身白衣依在门帘处,一双大大的眼睛死死瞪着着他们,他笑了笑,指着她对秦一晗笑得得意:“听见没有,她会担心。”秦一晗却一下子愣住。
他的小母老虎一定生气了,不然怎会不肯过来,他晃悠悠站起身,踉跄着想走过去却一下子跌到地上,她还是不肯过来,可是他分明听见跌下去的时候她惊喊了一声,那光光的脚丫子也往前迈了一步,没关系,他知道怎么哄她,给她看她最喜欢的酒窝、学癞蛤蟆、喊她青蛙公主、夸她漂亮……她一定就不再生气,还会对他笑。
“青、蛙公主,青蛙、蛙美人……”他把左脸对着她,呵呵呵呵地笑,她还是不过来,他又鼓起腮帮子,试了好几次,想学一下癞蛤蟆的咕哇声,可他真的醉了,醉的太厉害,怎么努力也学不像,他有些颓然地放弃,抬起脸,却见他的小母老虎捂住嘴巴滑落到了地上。
他爬过去,把她抱进怀里,轻轻的摇,轻轻的哄:“别哭了,别哭,未小夏,我错了,是我错了!”
哄了好久她才止住哽咽,嗯了一声,他咧开嘴偷偷的笑,把那颗毛茸茸的脑袋往怀里带,搂着她一起躺下去,手指抹去她的眼泪,嘴里不满地嘟囔:“不要白色,你穿绿衣裳好看。”
她死命的点头,把脸贴在他胸前,双手环了他的腰。
这两人,也不知谁折磨谁,谁欠着谁了,又有什么所谓,谁欠谁都好,只要心甘情愿,只要还在一起,还能幸福。
拎了酒坛退出门外,触上门板的手顿了顿,探向袖带,那里静静躺着一枚玉簪。
犹记尚在芸国,那人费劲周折寻到一株极为稀罕的五色山茶欲在他寿辰之日送给他做贺礼,谁知他却遇了袭,重伤昏迷了数日,还差点性命不保,身边的人忧心他的伤顾不上别的,待他醒来,他的寿辰已过,而那株娇贵的稀世山茶也已枯死。
那时子行伤还未好全,蹲在花盆前一副郁闷懊恼的神色,他劝说有心就好,然后指着他头上的簪子半真半假地笑言:可巧我的墨玉簪叫丫鬟摔坏了,不若你送我一枚簪……你头上的那种,我看着就不错。
那人诧异地瞅着他,讲出了君国的梳子节习俗,他装成第一次听说的样子,三两句玩笑将心思掩的不落痕迹。那个笨蛋,怎会知道,自幼被当成储君教导的他,怎么可能连盟国婚嫁习俗也不知,他怎敢让他知道,他对他存着那样可耻的心思。
几日后刘完给他送来一只锦盒,盒中呈着一只扇坠,小小的山茶花模样,雕得极为精细,上好的同样质地的梨花白玉,一看便知花了心思出自名手,他将那枚坠子珍藏起来,一次也没有佩过。
贵为平康王世子实为西秦太子,若真想要一只簪,什么样的没有。可谁会知道,除了阿箩,他也是期盼过的,也不过一枚簪,也不过梨花白玉,可偏偏是他怎么努力也得不到的那一枚。
恍惚之下,他又开始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谁,挣扎一番,放弃寻找答案,是谁都一样,执着有时候不好,不若早早断念,这是经历上一世后在任禹身上领悟的。一世执着,让她成了工作狂男人婆大龄剩女,她笑说被逼婚逼的想去变性当男人,到真成了男人,仍旧要面对,要亲手斩开这道迷障。
回转,蹲□,把簪子塞进她的手心。
她迷迷蒙蒙地睁开眼,看着掌心里的东西,嘴唇一抖一抖地无声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