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上仙-第4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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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睛瞪得久了,也便越发地累了。
明明外面的怨魂正发出危险可怕的嘶喊,明明眼前有个居心叵测的景予,我居然也能倚着藤萝睡了过去。
朦胧里又似回到多少年前,多少个夜晚,师兄妹们围着火堆说笑。原微谈吐风流,景予静默含情,有时侧过头来,和我说一两句话,有时添一把柴,有时递几串肉。
火烤得我很暖和,景予还将他外衣被我身上,真是多事……
我在微嗔的喜悦中醒来,周身居然还是暖洋洋的,便满足地叹一口气,弯着唇角睁开眼。
前方的藤萝似隔了层雾气般迷蒙,再一眨眼,才看清我正被围于一团银光之中,蕴着仙家修为的温暖气流缓缓萦绕,却比火堆更让人温暖恬适。
原远远坐在我对面的景予,不知什么时候坐到了我身侧。
他黑衣如墨,容颜如玉,长长的黑睫沉静地垂落,依稀看得到眸底闪动的温柔神采。
有一瞬间的恍惚,不知今夕何夕的幻梦感。
他却已柔声唤道:“菱角儿,醒了?”
包围我的银光立时逝去,果是他用的术法,竟是为我取暖。
真的如此关心我,怕我冻着吗?
我坐起身,笑问:“天亮了?”
景予点点头,“怨魂们早就离开了。看你睡得香,也没喊你。”
我扬袖收了荣枯藤,景予却未收化为屋顶的得失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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辜负东风,岁华摇落各伤魂(四)
经了一夜的闹腾,百年老屋又经一劫,坍塌得更不像样。
这间屋子后期得了仙力护持,总算还矗立着,只是门窗处破的洞更大了,想来屋顶更该破得不成样了。
外面的天色还是阴阴的,细细的雨丝打于残垣败草间,沙沙地响。
若是撤了得失屏,这屋里也该漫天飞雨了吧?
我站在窗前,舒展着手脚道:“该早些喊我。我可迫不及待想知道,师父听说东华帝君亲赐我仙莲后会是什么神情呢!滟”
景予没有答话,静静地站到我身后,呼吸清晰可闻。
我轻笑道:“景予师兄,如果你不回昆仑,咱们就此分别吧!”
景予的呼吸声忽然间顿了片刻遂。
我也不管他,整了整衣衫发髻,便要往外走去。
不出意外地,景予在身后唤道:“菱角儿!”
师父说得好啊,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他一心想除掉了夺走轮回石,又怎会真心待我好?
果然……图穷匕现。
我微笑着转头问他:“景予师兄,还有什么事?我可一刻都不想留在这个闹鬼闹了两百年的荒村呢!”
景予垂了头,皂靴踩踏着屋内潮湿的泥土,慢慢道:“想求师妹一件事。”
“师兄请说。”
“此地怨魂二百年不得超生,一则它们自己可怜可悯,二则也祸害这方百姓。我想借轮回石一用,送它们重入轮回。”
我差点没大笑出声。
能不能找一个靠谱些的借口?
这是魔说的话吗?
连修道之人也不会有这等心肠。
他以为他是大慈大悲普渡世人的观世音菩萨吗?
我笑吟吟地问道:“轮回石可以送百年怨魂重入轮回?”
景予点头,“能!轮回石主要用途,其实并不是察看人的前后三世,而是助错过轮回之魂魄重入轮回。只要术法运用得宜,只需一两个时辰,便可助他们解脱。”
我不觉心念一动。
助错过轮回之人重入轮回……那岂不是对我一样有用?便是没有仙莲,我也可以逃过魂飞魄散的命运了!
不过,景予的话,我还可以信吗?
“菱角儿……”
景予又轻轻唤我,声音说不出的温柔缠绵。他的手伸出,握住我的手,暖暖的掌心让人流连。
我叹道:“如果我不答应呢?”
景予的指间顿时一紧,指甲的轮廓触在掌心,顿让我更觉紧张,心下竟是一凛。我幽幽叹道:“看来,我不能不给了……师兄一生气,把我身上几片败莲破藕折断踩烂了,我可就连魂魄都回不了昆仑山了!”
他将我握得更紧,垂着头一声不吭。
我生怕他一怒之下即刻对我痛下杀手,遂取出轮回石,笑着递给他道:“师兄便在此大显神威救度冤魂吧!我还想回昆仑看紫堇花呢!孤鹜山的紫堇花……开得真美呢!”
景予终于松开我,将那轮回石捏于指尖,说道:“孤鹜山的紫堇花……我们总会看到的。现在,先烦请师妹帮我护法可好?”
“好。”
我能说不好吗?我说不好他便放我走吗?
景予便盘膝而坐,竟就在这般破败不堪的古屋里施法。
法诀一个接一个打出,庄肃华美的八卦图案渐渐在空中现形,半金半赤的双鱼首尾竞逐,将轮回石盘于中央,缓慢而有力地转动,雪色的光芒渐将屋内照得纤毫毕现,浩大而清缈的仙家气息迅速透过断垣残壁,破开冷风细雨,缓缓向周围散发开去。
的确是在召唤不安的亡魂,试图令他们平静、安详,然后回归。
我在他身侧坐着,掌心一阵阵地冒着汗水。
猜不到下一刻会发生什么,但我不得不预先做好准备。
凝神守中,涤除玄鉴,灵识先在周围扫过一遍,除了那些暗伏着的怨魂,另有某种似曾相识的魔的气息隐隐传来。
是……那个据说和景予有前世夙缘的绵绵?
心头似被冷雨浇得透了,雪凉雪凉。
有清清淡淡若有若无的香味飘到鼻际时,我正把自己爽灵、胎元、幽精三魂汇聚,缓缓凝合,磨砺,注入我仅余的所有修为。
觉得微有晕眩时,我身体一晃,栽倒在地。
绵绵在下毒。
但她忘了,对人有效的毒,未必对莲有用;即便有用,这些通过呼吸起作用的毒,对我效用也不大。
果然,景予立刻止了施法,收了轮回石,急抱住我,唤了一声:“菱角儿!”
随即转过头,向窗外叫道:“绵绵!”
便有悉索脚步声,绵绵在外清脆答道:“景予哥哥,快点把她处理了,我们好回玄冥城啊!话说你出来也好久啦,再不回去,只怕主上不悦。”
景予沉默片刻,答道:“知道了。方才我施法施了一半,恐怕已有些怨魂被惊动,白天也会有所动作,你到四周帮我照看照看,我处理掉她便去找你。”
“好。”
绵绵应了,便再没有声息,想来已经远去。
屋中一时静谧。细细的雨丝飘下的声音,轻柔地像母亲哄孩子睡觉时的摇蓝曲。
若我就此睡去,不再醒来,想来也不至有多少的遗憾。
我已尽力,却留不住命,留不住情,这并非我的责任,我也不会怨天尤人。但想讨的公道,我必定会讨回……
景予抱住的臂膀很柔软,似带着某种小心翼翼。
“菱角儿……”
他又唤我,嗓音沙哑。
唇上一热,却是熟悉的唇瓣,柔柔地贴了过来,绵绵地亲上,竟是无限深情。
深情得可以让人沉醉,可以让人如半年前那样傻,千里追踪,百死不悔……
心头涟漪荡起时,好容易凝成的心魂之剑差点散逸。
我忽然间又有一丝希望,希望我的猜测全是错的,苍灵墟听到的全是假的,他如今已经后悔了,只是单纯地想再见一见我,抱一抱我,绝不会再伤我害我……
可下一刻,他打破了我所有的梦想。
掌心探出,法诀吐出,强劲的吸力如恶梦般缠上,迅速在体内奔袭,很快触及七魄之伏矢魄,奋力抽出……
竟是搜魂夺魄的术法!
魂魄被生生抽离本体的剧痛……我忍不住一仰头,凄惨地痛叫出声。
他似坐不住,竟双膝一软,倚着破墙跪倒在地,颤声道:“菱角儿,别怕……”
他让我别怕,却依然扣紧我,也不管我是真的醒转还是梦里呻吟,继续扣住我七魄之雀阴魄,在我惨叫里抽出,然后转向非毒魄……
我本不曾中毒,但此时神智却已开始昏沉。
人有三魂七魄,我以三魂凝聚成心魂之剑蓄势待发,再被他吸走三魄,仅余四魄哪里还支持得住?
景予,我还敢对你抱着期望吗?我还敢再爱你吗?
因为深爱,我做过一次扑火的蛾,由着你十二道夺魂金箭毁我肉身,散我魂魄;因为不想再爱,我必在你再度伤我之前,先送你致命一剑……
便当作那日中了十二金箭,再也没能复活;便当作我不曾得到那仙莲,我把早晚会到来的那一天提前些日子……
所有的恨和伤忽然间便涌了出来,细而不绝,如丝如缕,汇而成片,交织成茧,让我胸中杀意如血漫开,再也无法遏制。
非毒魄抽出之时,我没有再呻吟惨叫,只是睁开眼,恨毒地盯着他,胸中汇聚的三魂已在全力催动下凝作一把宝剑,锁住他胸中跳动的心脏,电射而出。
景予一眼看到,俊美的面庞刷地白了,声音变了调:“菱角儿……”
心魂之剑,一旦离体而出,我就算是彻底解脱了。
以心为引,以魂为剑,说是剑,却是活物,一旦锁准某人,会如毒蛇般自己找准目标奔袭,根本躲闪不开;当然,如果对手修为高出太多,可以生生将心魂之剑击碎,也可以逃过那致命一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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辜负东风,岁华摇落各伤魂(五)及景予番外
如果心魂之剑击中景予,他死,我活,找回丢失的魂魄,仗着东华帝君的仙莲,想必我未来还能活得好好的;当然,以我目前的修为,心魂之剑很可能会被他击碎,那么,我即刻三魂散佚,余下数魄无处可依,就是景予不收去,我也逃不过终结的命运。
不错,就是终结。
连荷梗都不是,连飞灰都不是,就这样魂消魄散,无声无息彻底从世界消失。
没有了我,再不会愤郁难过,自然也算是解脱。
我想,我多半会得到这种极彻底的解脱。即便我没被收走三魄,也只有五成的把握击倒景予;若是魂魄被收近半,那顶多只剩两三成把握了…滟…
可景予怔怔看着飞向他的心魄之剑,双肩微微一动,似想躲闪,却又顿住。
而他的手,自始至终保持住最后施展搜魂夺魄的姿势,丝毫没有显出想击碎心魂之剑的意思。
那冰冷如霜雪的心魂之剑,如秋波含情,轻捷飞出,准确无误地从他前胸刺入,贯穿心脏,再从后背飞出,化作一团雾气消失在空中…遂…
血注激射而出……
而景予的身形已被剑上力道冲击得撞倒破墙,摔入满院的青草之中。
迸溅的血注飞落,嫣然的殷红在我裙裾盛开,如牡丹,如红梅,刺得我的眼睛好疼。
“景予师弟!”
外面的沙沙细雨声里,有人惊痛而呼,声音由远而近,似被这边的打斗惊动,正迅捷扑至。
心魂之剑一击成功,三魂便回返体内,我终于略恢复些体力,还未及站起,门前白影闪过,一道巨力当胸击来,亦将我打了出去,正跌落在景予旁边。
景予胸前血流汩汩涌出,属于活人的生命气息迅速自他身上抽离。
他煞白着脸,勉强支起肘,黯淡的黑眼睛深深向我凝望,喘着气低叹道:“菱角儿,我不能陪你看孤鹜峰那漫山遍野的紫堇花了……”
我胸口阵阵憋闷,好容易咳嗽出来,却是一缕缕浅碧的汁液。
细雨潺潺里,是谁眉眼俱湿,模糊了眼前的一草一木,却在瞬间看到了昆仑山,看到了孤鹜峰,看到了漫山遍野热热闹闹开着的紫堇花……
春光明灿里,是谁在拈花微笑,又是谁在含情应答……
“景予师兄,香不香?”
“香。”
“喜欢不喜欢?”
“喜欢。”
----------------《景予番外:一身一命,有卿不负平生》-------------------
景予想,最初的最初,他是真心不喜欢菱角儿,甚至讨厌那个小丫头。
嗯,他指的是那个梳着羊角辫、整天开心得满山蹦蹦跳跳的小姑娘。
同在昆仑,她和他仿佛是两个不同世界的存在。
他住的抱一仙居,有十七八位师兄弟,无不举止端肃,谨言慎行,在师父文举仙尊跟前,更是战战兢兢,唯恐行差踏错,被师尊责备。
文举仙尊一向严厉,对他更严厉,严厉到近乎苛刻。
一招一式稍有差池,法诀默诵稍有讹误,立时会被惩罚责打。
也许他的确不够聪颖,虽万分努力,始终是师兄弟中被罚得最多的,甚至一度肩背鞭痕累累,伤处再没有痊愈的时候。
有师兄说,师父对他这样严格,是为他好。
他想,也许的确是为他好吧?如果没有这样严厉的师父,他一定不会在八、九岁时便被掌门师伯广昊仙尊抱在膝上称赞,说他根基难得,颖慧超群,乃难得一见的可造之材,吩咐文举仙尊一定要好好教导。而文举仙尊应允之时那眼底的不耐烦甚至厌憎,必定只是他的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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