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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风雅颂-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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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经》中一大批农事诗的发源地;还因为我在中文系大三的昼读夜耕间,有一篇《新考》的论文发表在了学报上(那可是惊天动地的一桩事儿);因此他就(有预谋地)鼓励我报考他的研究生。硕士毕业后,还又网开一面地让我考了他的博士生。这种顺水推舟、春暖花开的命运,让我一戴上博士帽,就留校成了这一名校的年轻讲师,成了最年轻的《诗经》研究界的半个专家。当然,也当然水到渠成地,成了赵教授家的如意门婿,成了赵教授寄予厚望的关门弟子(他最大的愿望是通过我这个得天独厚、勤奋好学的弟子的研究,让《诗经》研究成为中国大地上的一门诗经学)。而我的妻子赵茹萍,她高中没有毕业(早恋而辍学),原本是学校图书馆的管理员,可我们刚一结婚(那时候我们过得门当户对、两情相悦,日子像开在蜂蜜上的花),她因为对学历和虚荣的要求与渴望,就夹着一打儿电影画报和国内外影人逸事的书,去报考了京城一家艺术学院的校外本科函授班(居然录取了,只是学费拔地而起,和这京城一夜梦醒后出现的摩天大楼一样高)。到后来,我因为对《诗经》研究的新意迭出,不断有分量超重的论文问世,而提前晋升为了学校副教授。此时茹萍也因为对一大批国外影帝影后的趣闻和身世的探究与着迷,而又成了那家艺术学院的校外函授研究生(学费高得比摩天大楼还要高,把我所有的稿费都用尽了)。再后来,这个国家的事情悄然间猛地不同了,忽快忽慢、转瞬即逝的变化,让你以为刚到黄昏天却大亮了,以为太阳刚刚升起,却又星月满天了。
那一年,茹萍刚拿函授本科毕业证,这个学校与时俱进地准备成立影视艺术系。又一年,茹萍刚拿到了她的函授硕士学位证,应运而生的影视艺术系,因为她的文凭和父亲,把她调到系里当了老师。再一年,她刚刚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人家关于电影艺术探讨的四篇论文取长补短,穿插组合成自己的专著寄往出版社,却又成了清燕大学影视艺术系的副教授。
也就在这几年间,我的命运水来可以土淹,而兵来不能将挡了。在国家的GDP上涨到百分之八时,我发表论文易如反掌,稿费单隔三差五地寄到中文系的古典文学教研室。到GDP上涨到百分之十时,我发表论文却是只有铅字而没有稿费了。到了GDP上涨到百分之十二那一年,再发表论文,不光不给稿费,编辑部和出版社还倒打一耙,反过来向我索要发表和出版的经费了。
问题不知道出在了哪儿,如同一个人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患有癌症那样……我不知道为何别人发表我的论文,反而要向我要钱了。原本在文科还是重中之重的古典文学课,曾几何时,我去讲授《诗经解读》的大教室,也算是高朋满座,蓬荜生辉,可在不知不觉间,以《诗经》为代表的古典文学课,成了这个社会的木乃伊,除了研究再也没观赏和实用价值了。不知道为何,连续几年里,我遮遮掩掩,又争争夺夺,让系里上报把我的副教授晋升为教授时,学校的评审委员会,都先后堂而皇之地把我从晋升的名单上一刀抹掉了,像冬天一来我就应该草枯叶落样。
我不知道这个世界发生什么变化了。
不知道我曾经顺行于世的命运的船头弯在了哪儿。可毕竟,我是来自于这个社会最底层的耙耧山脉人,坚韧、执著、忍让、奋斗的美德,在我身上就像种子早已埋在土里那样,只要捕捉到点滴的阳光和雨水,就必然会生根、开花和结果。也就风吹雨淋地到了5年前,到了那年夏天第三次我的名字从晋升正高的名单上霜打叶落时,学校为了提高老师们的授课能力,组织了一场各专业相互交叉的听课活动(是运动)。以为听课,也就是日常间的派差开会,于是间,中文系自自然然派了我的差,我也就逆来顺受地去听了人家一节课。
能容纳200人的公用大教室,设在学校第九食堂的边儿上,我拖拖拉拉来到时,已经迟到了十分钟,以为教室中会空无几人,充满着昏睡和叽喳。然却没料到,那教室中竟座无虚席,黑黑鸦鸦一片儿,而且还有学生挤在走廊上或者窗口边,有的男女共坐一把椅子,有的索性在过道里放上书,席地而坐,如同是听一位来自国外的大师的讲座般。我有些诧异,在教室最后的偏门门口站一会,从学生间挤到教室的最后一排,踮脚朝讲台上举目一望时,发现在那台上讲课的居然竟是我的妻子赵茹萍。
她着装齐整,穿一件日间常穿的百褶裙,站在黄色的讲桌后(大黑板前),面色红润,额上油亮,一边滔滔不绝,一边不时地用手在半空做着各种姿势(宛若是黑白之间的一场粉色歌舞)。她授课的题目是《大明星的生活细节》。这让我有些不敢相信,两年前,茹萍刚当讲师时,还曾寻经讨宝地问我在课堂上讲课,如何才能稳住学生们的屁股。可是两年后,不见她风吹草动,不见她兵来将挡,可她的授课居然会山高水长,鹤立鸡群,如此地广受喜爱,不可思议地成为给别人传经送宝的典例和范式。教室中没有空调,头顶的一排吊扇,虽然旋转不止,然扇出的风却粗粗拉拉,有着强烈的热烫藏在风里边。可那两百多个学生,却都安静地坐在教室里,屏声静气,把耳朵竖在半空间,热死都不肯动一下。从窗口、门口卷进来的热浪,在教室同电扇的旋风争争吵吵,嗡嗡嘤嘤,使那教室里的氛围如一湖流动的水。可是,正是这黄泥水般的氛围,反而让茹萍那少妇的女音,脆得如跌宕在山谷的一溪绿水。仿佛她讲话的声音,带着一股狂热中的凉爽,只有捕捉住她的声音,捕捉住从她嘴里跳跃而出的每一个句子,每一个字词,才能抓住一股冷风样。所以,学生们也才都那样安静地坐着,安静地听她讲课。她面带微笑,声情并茂,有时把自己的双手放在讲桌上,有时从讲桌上取出一本书,或者一本电影画报和杂志,把某个世界电影明星的满页彩照,举在半空让同学们看一看,或用手指着某本书上某几行用红笔划过的文字和叙述,来佐证她刚才讲过或马上要讲的事实和例证。她说每个电影明星的生活细节,都是他(她)的气质和性格,决定着他(她)能在银幕上塑造什么样的角色和形象,不能塑造什么样角色和形象。说马龙?白兰度拍电影时,必须把他要背的台词贴在小角色们的脸上让他看着念,这样狂傲、自负的细节,正是他塑造好《教父》中教父这一角色的黄金泥土,而不是《教父》的小说和剧本中提供给他的文学本钱。说费雯丽?哈利在床上过性生活时,高潮到来那一刻,她会大呼大叫,周身扭动,仿佛要灵魂出窍。可若对方不让她得到满足时,她会从床上跳下来,抓住台灯摔台灯,抓住茶杯摔茶杯。说某次她和一位政坛的要员在床上,那要员以权力之势,凌驾于费雯丽的情欲之上,在费雯丽身上得到满足之后,就要穿好衣服准备回到国会去开会。费雯丽从床上跳下来,裸着身子站在那要员面前,把他送给她的非洲钻石摔在地上说,你敢离开我,我就敢裸体闯进国会大厦里,公开你和我的性关系,吓得那要员只好重新脱掉衣服,回到床上,放弃国会事关国家命运的一次政策大辩论。说费雯丽能演好《乱世佳人》中的郝思嘉和《欲望号街车》中的布兰奇,两度获得奥斯卡的女主角的小金人,最重要的不是她的演技和剧本,而是她内在的激情在角色中的发泄与爆发。说伊丽莎白?泰勒,一生热爱时装,死前的遗嘱是把她的全部财产都捐给非洲难民,但要把她一生穿过的衣服全部都运到火葬场陪她去火化。结果是出现了今天所有的世界名人、要人、总统、领袖,都是死后只有一个骨灰盒,而她却有七个骨灰盒……一个骨灰盒中是她的骨灰,那六个盒中是她一生的服装。还说中国最有名的一位导演,从前拍的电影都和大地与生命紧密相连,在国际上获奖无数,外国人说到他的名字,几乎就是中国电影的代名词,可后来他的电影脱离了生命与大地的内涵,只剩下一些场景上的热闹,就在国际上再也无奖可获,名声也因此一落千丈。为什么他的电影会在几年时间内,发生如此大的变化?就是因为他早期拍电影时有个北方人的习惯,有事没事都爱一个人躲在没人处脱掉鞋子、脱掉袜子,蹲在地上用手去抠脚趾头,把从脚趾缝中抠出来的泥垢在拇指和食指间团捏一会,揉成蛋儿,扔在地上,然后再去另一个脚趾缝中捏捏抠抠。他的这一生活细节……这一习惯,在他成为名导演后逐渐丢失,成为大导演后,丧失殆尽,最后人变得文明了,西装革履了,任何场合都不再捏脚趾头和抠脚趾缝了,但他却脱离大地、脱离生命了,再也拍不出因为思想与大地和生命相连而屡屡震撼世界的影片了。赵茹萍口齿伶俐,咬字准确,因为从小生在京城,长在校园,有一口天然的普通话。她说这些大名星、大导演的日常琐事、人生细节,如同学校的国学大师们随口引用中国的典章和典故,西学大师们随口用英语、法语或者西班牙语引用美国和欧洲名人的警句和妙言,完全是顺手拈来,春来花开。讲到激情时,她的手式麻密准确,脸上光芒喷发,表情千变万化;讲到幽默时,她则站着不动,脸上挂着浅笑(笑而无声),随着手式让她的妙语在燥热的课堂上穿堂风样四处吹拂。教室里有一股浓稠的汗味,有电风扇嗡嗡的声响,有学生们用书本和纸扇取风的劈劈啪啪。可是无论如何,没有交头接耳,没有窃窃私语,没有学生的走动和退场,只有不时从课堂中爆发出的黄灿灿的大笑和掌声。我目不转睛,一动不动,在最后一排踮着脚尖,看茹萍讲课(演讲)看(听)了半个小时,当她最后以一段散文诗般的语言结束她的示范授课时,我才感到我的脚脖儿和脚掌已经有了几分酸胀的麻疼,像我小的时候,在耙耧山脉跑十几里山路,踮着双脚看了一场露天的电影。

第8节:4。(艹+择)兮(2)
……什么是细节?细节是你生活板块中最小的组成部分,是生活的细胞。而细胞则是生命的根源与土壤。根据这一原则,一个艺术家的艺术生命,必然起源于他的生活细节,就像我说过的那个谁都知道的中国导演,他抠脚趾头的这一生活细节,是他与大地沟通的默思和祈祷。当他不抠脚趾头时,他的生命就变得漂浮和虚华,与大地失去了联系的桥梁,如同宙斯之神的双脚离开了土地那样,没有了力量,没有了才华,也没有了艺术的生命。所以,我们每一个热爱影视艺术的同学,在研究、学习世界明星们的表演艺术时,男同学最应该研究的是你在生活中是否有抠脚趾头的细节和习惯,女同学最应该思考的是你能否在恋爱中有玛丽莲?梦露和费雯丽那样同男人在一起时大唤大叫的激情和狂热。因为只有生活的细节,才是表演艺术家们真正的才华。因为对艺术而言,酗酒、做爱和抠脚指头缝,这些都是打开艺术殿堂之门的黄金钥匙。
她做的这段结束语,显然是在上课之前都已打好腹稿,默背下来,准备好在一节课的结束之后,以平静之态、随意之势,把朗诵转化为道白,让准备的诗稿如信口开河般脱口而出,给一堂课的精彩演讲(演技)推向高潮,画上句号。所以,她说完这段话时,在讲台上谢幕样向台下鞠了一躬,随后台下的学生们,便都全体起立,掌声雷动,欢呼雀跃,还伴有讲得好……讲得好……的挥拳和狂呼。
那时候,我一边听着茹萍朗诵般的结束语,一边默问说这是我的妻子茹萍吗?在家里不见她读书,不见她背课,她从哪里来的这么好的讲稿呢?又一边看着她在向台下最后鞠躬时,额门上汗淋淋的头发沾在门额上,一弯腰,那头发挡了眼,她用手一捋,直腰后脸上的笑便浅红淡淡、春光乍泄地挂在了她脸上,散落在了讲台上。而那时,台下的鼓掌声,颂赞声,欢呼声,一堆一团,白白哗哗,在那一片红色的座椅间,涌动和推搡,卷着和翻着,如同盛夏卷着的一股凉凉爽爽的风。
盯着教室里堆积如山的汗味和鼎沸,望着那些因为从茹萍的授课中,得到了高潮似的满足后而朝教室门口涌去的学生们,越过他们黑亮的人头,我看见坐在第一排正中央的人,原来不光是影视系和其他文科的学生们,而且还有上个月新提为副校长的哲学系的主任李广智。他就坐在茹萍正对面,看着从讲台上笑款款地走下来的赵茹萍,激动得孩子样,上前握住茹萍的手,其表情和热情,像那个季节早晨的霞光与彩云,炫目明亮,五彩缤纷,在茹萍的头顶和周围,飘飘与荡荡,飞短而流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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