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Q84-第7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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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某种东西阻止了青豆。不知为何,她没能就此敲下举在空中的拳头。这样就结束了,青豆想。只要轻轻一击,我就可以把这家伙送到“那边”去了。然后若无其事地走出房间,改变容貌更换姓名,获得另一个人格。我能做到这些。没有恐惧,也没有良心的苛责。这个家伙犯下许多卑劣的罪行,无疑罪该万死。但不知为何,她没能这么做。让她的右手犹豫的,是难以把握却执拗的怀疑。
本能告诉她,事情进展得太顺利了。
没有任何逻辑可言,青豆只是明白,有种东西不对劲。裹着种种要素的力量在内心撞击冲突,彼此争斗。她的脸在微弱的黑暗中剧烈地扭曲。
“怎么了?”男人说,“我在等着呢。等着那最后一步。”
听到他这么说,青豆终于明白了自己犹豫不决的理由。这个家伙都知道!知道接下去我要对他做什么!
“你不必犹豫。”男人镇定地说,“那样很好。你追求的东西,恰恰也是我渴望的。”
雷声继续轰鸣,却看不见闪电。只有遥远的炮声般的声音在轰响。
战场还远在彼方。男人继续说道:“那才是完美的治疗。你非常细心地为我做了肌肉舒展。我对你∞技术表示真诚的敬意。但就像你说的那样,那无非是对症疗法。我的痛苦已发展到除了断绝生命就无法消解的地步。只能走到地下室里,将电源总闸切断。你正要为我做这件事。”
左手握针,针尖对准后颈那特殊的一点,右手高举在空中,青豆保持着这个姿势,无法前进,也不能后退。
“假如我要阻止你想做的事,随时可以做到,易如反掌。”男人说,“你试着把右手放下来。”
青豆照他说的,试着放下右手。右手却纹丝不动,就像石像一般,手被冻僵在空中。
“尽管不是我希望的,我却具有这样的力量。好啦,现在你的右手可以动了。这样你又可以左右我的生命了。”
青豆发现自己的右手又活动自如了。她攥起拳头,再松开。没有不适。大概是催眠术之类吧,那力量实在强大。
“我被赋予了这样的能力。但作为回报,他们将许多要求强加给我。他们的欲求就成了我的欲求。这种欲求极为强烈,不容违抗。”
“他们。”青豆说,“就是小小人吗?”
“原来你知道这个。那好,这样就容易说了。”
“我只知道名字。小小人究竟是什么,我并不知道。”
“准确地知道小小人是什么的人,只怕在哪儿都不会有。”男人说,“人们能知道的,只是他们的确存在这个事实。读过弗雷泽①的《金枝》吗?”
①J.G.Frazer (1854…1941),英国著名人类学家、宗教历史学家、民俗学家。代表作即为《金枝》。
“没读过。”
“一本非常有趣的书。它告诉了我们各种各样的事实。在历史上的某个时期——那是远古时期的事——在世界上的许多地方,都规定王一旦任期终了就要被处死。任期为十年到十二年左右。一到任期结束时,人们便赶来,将他残忍地处死。对共同体来说,这是必要的。
王也主动接受。处死的方法必须残忍而血腥。而且这样被杀,对为王者是极大的荣誉。为什么王非被处死不可?因为在那个时代,所谓王,就是代表人民‘聆听声音之人’。这样的人主动成为联结他们和我们的通道。而经过一定时期后,将这个‘聆听声音者’处死,对共同体而言是一项不可缺的工作。这样做是为了很好地维持生活在世间的人的意识和小小人发挥的力量之间的平衡。在古代世界里,所谓统治和聆听神的声音是同义的。当然,这样的制度不知何时遭到废止,王不再被处死,王位成为世俗的、世袭的东西。就这样,人们不再聆听声音了。”
青豆无意识地将举在空中的右手忽而张开忽而合拢,听着男人说话。
男人继续说:“迄今为止,人们用各种各样的名字来称呼他们,而在大多数情况下,他们却没有名称。他们仅仅是存在着。小小人这个名称只是个方便的称呼罢了。当时我还很小的女儿管他们叫‘小矮人’。是她把他们领来的。我把名称改成了‘小小人’,因为这样更容易上口。”
“于是你就成了王。”
男人猛烈地从鼻孔吸入空气,在肺里存了一会儿,再缓缓吐出。
“不是王,是成了‘聆听声音之人’。”
“而且你现在渴求被残酷地处死。”
“不,不必是残酷地处死。现在是一九八四年,这里是大都市的中心。不需要太血腥。只要痛快地夺去性命就行。”
青豆摇摇头松弛全身肌肉。针尖依然对准后颈那一点,但要杀死这个男人的念头却怎么也涌不上来。
青豆说:“到现在为止,你强奸了许多幼女。十岁上下的小女孩。”
“的确如此。”男人答道,“从一般的概念出发,要这样去理解,我也无可奈何。如果通过世俗的法律来看,我就是个罪犯,因为我和尚未成熟的女性进行肉体的交合。尽管那并不是我刻意追求的。”
青豆只是大口喘气,不知该如何让体内剧烈的感情对流镇定下来,她面孔扭曲,左手和右手似乎在希求不同的事物。
“希望你夺去我的性命。”男人说,“不管是哪一层意义上,我都不该继续活在这个世界上。为了保持世界的平衡,我是个应该被抹杀的人。”
“如果杀了你,以后会怎样呢?”
“小小人会失去聆听声音的人。因为我的继承人还不存在。”
“这种话怎么能令人信服?”青豆像是从唇间吐出去那样说,“你也许只是个寻找冠冕堂皇的借口,将自己的肮脏行径正当化的性变态。
根本不存在什么小小人,也不存在神的声音,更没有什么恩宠。说不定你只是一个世上要多少就有多少的、假冒先知和宗教家的卑劣骗子罢了。”
“那里有座台钟。”男人头也不抬地说,“就在右边的矮柜上。”
青豆向右望去,那里有一个高及腰部的曲面矮柜,放着一座大理石台钟。看上去显得相当沉重。
“你看着它,目光不要移开。”
青豆听从吩咐,扭着头注视那座台钟。她感觉在自己的手指下,男人全身的肌肉就像石头一般,绷得紧紧的,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巨大力量。然后,与这种力量呼应,台钟升起了大约五厘米,像犹豫不决般微微颤动,悬在空中,悬了大概有十秒。然后肌肉忽然丧失力量,台钟发出沉闷的声响,落在了矮柜上。就像忽然想起地球原来是有引力的。
男人花了好长时间,吐出疲惫的气息。
“哪怕是这么一件小事,也需要很大的力气。”他将体内所存的空气全部吐出之后,说,“几乎会减寿。不过,你看明白了吧。我至少不是个卑劣的骗子。”
青豆没有回答。男人做着深呼吸,恢复体力。台钟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似的,依旧在矮柜上铭刻着时间,只是位置稍微偏斜了。在秒针转动一圈之间,青豆始终注视着它。
“你拥有特别的能力。”青豆声音干涩地说。
“就像你看到的。”
“就像在《卡拉马佐夫兄弟》里,有魔鬼和基督的故事。”青豆说,“基督正在旷野里严格修炼,魔鬼要求他显示奇迹,要他将石头变成面包。但是基督拒绝了。因为奇迹是魔鬼的诱惑。”
“我知道。我也读过《卡拉马佐夫兄弟》。不错,就像你说的那样,这种花哨的卖弄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但我必须在有限的时间之内赢得你的认可,这才做给你看。”
青豆沉默不语。
“这个世界上没有绝对的善,也没有绝对的恶。”男人说,“善恶并不是一成不变的东西,而是不断改变所处的场所和立场。一个善,在下一瞬间也许就转换成了恶,反之亦然。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卡拉马佐夫兄弟》中描写的,正是这样一个世界。重要的是,要维持转换不停的善与恶的平衡。一旦向某一方过度倾斜,就会难以维持现实中的道德。对了,平衡本身就是善。我为了保持平衡必须死去,便是基于这样的意义。”
“我感觉不到有杀你的必要。”青豆干脆地说,“也许你知道了,我来这里是打算杀你。我不能允许你这样的人活下去,准备无论如何都要把你从这个世界上抹杀。但现在我不打算这么做了。你目前处于异常的痛苦中,我能理解那痛苦的程度。你就该饱尝痛苦的折磨,体无完肤地死去。我不愿亲手赋予你宁静的死亡。”
男人脸朝下趴着,微微点头,说:“如果你杀了我,我的人大概会对你穷追不合。他们是一群疯狂的信徒,拥有强大而执拗的力量。
如果没有了我,教团恐怕会失去向心力。但体系这东西一旦形成,就会拥有自己的生命。”
青豆听着男人趴着说话。
“我干了对不起你朋友的事。”男人说。
“我朋友?”
“就是那个戴着手铐的女友。她叫什么来着?”
静谧出其不意地降临青豆的心中。那里已经不再有争执,只是笼罩着凝重的沉默。
“中野亚由美。”青豆说。
“真不幸。”
“那是你干的?”青豆冷冰冰地问,“是你杀了亚由美?”
“不,不是。不是我杀的。”
“但是你知道什么。亚由美是被谁杀害的?”
“调查员调查了这件事。”男人说,“是谁杀的没查出来。查清楚的,只是你那位女警官朋友在一家宾馆里,被什么人勒死了。”
青豆的右手再次攥紧。“可是你说了,‘我干了对不起你朋友的事。’’’“我是说,我没能阻止这件事。不管是谁杀了她。事物总是最脆弱的部分先受到攻击。就像狼总是挑选羊群中最弱的一头追逐。”
“你的意思是说,亚由美是我身上最脆弱的部分?”
男人没有回答。
青豆闭上双眼。“可是,为什么非得杀她不可?她是个非常好的人,也没有给别人带来危害。为什么?是因为我和这件事有牵连?那么,只要把我一个人毁灭不就行了吗?”
男人说:“他们毁不了你。”
“为什么?”青豆问,“为什么他们毁不了我?”
“因为你已经变成了一个特别的存在。”
“特别的存在。”青豆说,“怎样特别?”
“你以后就会发现的。”
“以后?”
“时机一到的话。”
青豆再次扭歪了脸。“我听不懂你的话。”
“到时候你就懂了。”
青豆摇摇头。“总而言之,他们现在无法攻击我,所以攻击我周围脆弱的部分。为了警告我,不让我夺取你的性命。”
男人沉默不言。那是肯定的沉默。
“太过分了。”青豆说着,又摇了摇头,“就算杀了她,很明显,现实也不会有丝毫改变。”
“不,他们不是杀人者,不会自己动手让什么人毁灭。杀死你朋友的,恐怕是她自身内部隐含的某种东西。或早或晚,同样的悲剧总要发生。她的人生蕴含着风险。他们不过是给了它刺激。就像改动了定时器的时间。”
定时器的时间?
“她可不是电烤箱,是活生生的人啊!不管是不是蕴含着风险,对我来说都是宝贵的朋友。你们却简简单单地把她夺走了。无谓地,冷酷地。”
“你的愤怒合情合理。”男人说。“你冲着我发泄好了。”
青豆摇摇头。“我就算在这里要了你的命,亚由美也不可能回来 了。”
“但是这么做,起码可以向小小人报一箭之仇。就是可以报仇雪恨吧。他们现在还不希望我死去。如果我在此处死去,就会产生空白,至少是继承人出现之前的暂时的空白。这对他们是沉重的打击,对你也是有益的事。”
青豆说:“有人说过,没有什么东西比复仇更昂贵,更无益。”
“温斯顿‘丘吉尔。只是根据我的记忆,他是为了替大英帝国的预算不足辩解而说这番话的。其中并没有道义的缘由。”
“道义什么的我不管。就算我不下手,你也会被莫名其妙的东西掏空身体,饱受种种痛苦后死去。对此,我毫无同情的理由。哪怕这个世界道义沦丧,土崩瓦解,那也怨不了我。”
男人再次长叹一声。“是啊。你的主张,我完全明白。那你看这样行不行?咱们来做一笔交易。假如你现在把我的命夺去,作为报答,我就救川奈天吾一命。我还有这样的力量。”
“天吾。”青豆说,身上的力气忽然消失了,“你连这个都知道。”
“关于你的情况,我无所不知。我不是告诉过你吗——我的意思是,几乎无所不知。”
“但是,你不可能连这个都看透。因为天吾君的名字从来没有从我的心里跨出去一步。”
“青豆小姐。”男人说,然后发出一声缥缈的叹息,“从心里一步都不跨出去的事物,在这个世界上不存在。而且,川奈天吾目前——也许该说是偶然吧——对我们来说,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