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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凤起阿房-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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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慕容永“啧啧”称奇道:“这人竟还没有死呀?”杨定问道:“他是什么人?”慕容永就将事情说了,慕容冲俯在刁云背上道:“请将军一并带他回去吧!他受了无妄之灾,也为我挡了一下追兵。”      
  “那好,能和窦冲硬拼一招的人,也值得一救!”      
  慕容永就背了那汉子,道:“不知方才我们来时乘的那车还在不在,要不然这把这两个人弄到阿房去可是件麻烦事。”他心里直叫苦,“本以为这回是偷了懒的。谁知又要背这家伙,这人的身子可比冲哥重多了。”      
  杨定道:“那车果然是你们的?我方才就是看到那车,觉得古怪才追过来的。”      
  这方才说起,昨日因为与杨氏的几名亲族会面,就受邀到杨纂府上住了一夜。晚上收到慕容苓瑶托慕容喡送到杨纂府上的礼物,让他照应慕容冲。因此城门一开,就赶着起程,在途中见到一乘空马车,觉得蹊跷,这才寻了过来。      
  于是又回到原先的道上,这些雾已不若方才之浓。寻到原车,将伤者放上车,杨定和刁云的马匹也散在附近,一齐唤了来,一行人就奔阿房宫而了。      
  阿房宫跨渭而建,位于雍州长安县城西北十四里,上林苑中。当年秦始皇建此宫时规恢三百余里,离宫别谷,跨山弥谷,辇道相属,阁道通骊山八十余里。表南山之颠以为阙,络樊川以为池。只不过西楚霸王一场大火,焚尽琦宫宝物无数,自然再也不复旧观。后世略作修茸,权作游治离宫罢了。      
  时各国兵制,多将天下兵分归于朝庭的中央军,和归于地方的郡县兵,前者是攻战主力,后者止保卫乡土而已。而中央军又分为中军与外军,中军驻于京畿,分由左右领军,左右护军四位主官统领,杨定便是左领军将军,率部下驻于阿房宫左近。      
  至赶到军中,杨定传了军医来为他和那汉子医治。因为两人的伤都不轻,从军大夫要守在跟前,便着他二人合住在医营里。到第三日,那汉子方才清醒过来,正巧大夫在出熬药,慕容永又和刁云在外面玩闹,便只有慕容冲和他细述前番情形。那汉子自然道谢不迭,再一问起姓氏籍贯,竟也是从邺城迁来的,姓高名盖。      
  慕容冲不由道:“原来是同乡人,唉,离开关东故土,才只四年。寄人篱下,度日如年呀!”      
  高盖看了他一眼道:“不想公子小小年纪,竟有这般的家国之思。”      
  慕容冲愕然道:“难道高壮士不想念家乡么?”      
  “家乡?”高盖合上眼,露出一丝苦笑,道:“我高氏本是高句丽人,当年慕容破丸都,我族被迫迁入邺都。秦灭燕,又强移至关中。几番颠沛流离,早已不知何是本乡,何是他乡。乱世之人,性命尤如飘絮,无处可依,更何恋家乡?”      
  慕容冲听他言辞温文,显然当年也是贵介子弟,如今却落得个为剪径小贼的份上,不由也代他伤感。一时茫然,想道:“正是众雄并起,割据天下的年头,邦兴国破都是常事。若说复仇,天下又有多少血泪深仇,难道都是可以报得来的么?若是不能报,那么这些人就都不活了么?可是,若我竟没有血耻的一日,那这偷生的几年,或是今后的年月,又有什么用处?难道,真是做他符坚的忠良臣子吗?”      
  帐中默然了一会,高盖突然轻声哼起歌来。      
  “兄弟两三人,流宕在他县。      
  故衣谁当补新衣谁当绽      
  赖得贤主人,览取为吾袒。      
  夫婿从门来,斜柯西北眄,      
  诺卿且勿晒,水清石自见。      
  石见仍累累,远行不如归。”      
  他凝视着慕容冲的神色,幽然长叹一声。      
  “让你们两个照顾病人的,怎么在外面吵闹起来了!”却是杨定的声音,慕容永与刁云然吓得忙跑进帐里来,挑帘引杨定入内。杨定见高盖起来了,不免询问了一番,未了道:“壮士身手不凡,又是世家之后。如今生计窘迫,不得不从此下途,到底不是长久之计。若是不嫌弃,就请在留在我这里,如何?”      
  都以为高盖会满口应下的,谁知他却犹豫了一下,道:“将军美意,小人感激不尽。不过小人尚有亲族在北地,前几日有信来,小人想与他们团聚。当真是……”      
  杨定听他这么说,也就罢了,方才说起来探慕容冲的缘故。原来是任命的正式文书已经到了,还有慕容苓瑶为他收拾的四季衣裤,书籍器物并点心零食等,慕容冲看到这堆东西,脸上腾地红了。更让他哭笑不得的,是宝锦托慕容苓瑶捎来的一具樗蒱,还有一封小柬,上书几个歪歪扭扭的字:“凤皇骗人,不守信诺。”      
  慕容冲忙将那些东西塞给了慕容永,将窃笑不止的他往外推去,道:“出去出去……嗯,另一个人吃了独食,分些给营里的兄弟们吧!”      
  他们出去后,杨定又说起近日长安里传来王猛生病的确讯。说是朝堂之上人心浮动,只怕会有一番大的变动罢!慕容冲心道:“王猛这一病,自已临行前的一番话效用只怕要大大的打个折扣了。”      
  果然此后陆续有消息传来,符坚亲祷求祝,又严令王猛不得再看公文,经御医调治几日,总算是缓了过来。据说王猛病中与探视的符坚有一番对晤,此后绝口不提征晋之事。且令太子公主事王猛如己,恩遇益盛。只不过私下里的传言,都说王丞相的病已经拖不了几年了。      
  他就有些隐忧,通常人对于将要失去的事物,总是分外留恋的。王猛既然沉痼难起,符坚定会对他格外优容些。那么王猛从前所憎恶的人,譬如他,只怕就会被符坚疏弃。这想法果然非他多虑。慕容永常往来城里与军营,给他带来些传闻,说是这一年多来,慕容苓瑶所得宠爱已是大不如前。再就是符坚本是许诺等他年长一两岁,就封他官职的,可已是将有两年了,却音讯全无。      
  他一面加紧学习兵法武艺,一面想着这些事,终于忍不住透了些给慕容永,慕容永道:“确是问题,我再设法和瑶姐通些消息罢。”      
  他这一去,就是两个月没有动静。慕容冲忧急无比,都以为无望了,慕容永却终于来了。他带来的是任命慕容冲为平阳太守的旨意,封赏如此之厚,倒让慕容冲一时不敢置信了。慕容永道:“瑶姐说,多亏宝锦公主从旁进言。”      
  杨定也代他欢喜,当即择了个吉日,为他设宴饯行。酒尽意罢,亲送他出阿城。时当夏日,阿房宫中翠竹千杆,松柏蔽野,风过林间,被滤尽了热意,变得凉爽宜人。竹叶沙沙作响,蝉声此起彼伏。杨定与慕容冲骑马走在前头,刁云和慕容永赶着车跟在后头,两人都要跟着慕容冲去任上。慕容永反正在长安也是混日子,他年纪已不小,该正经讨个差事了。刁云却是这一两年来,与慕容冲和慕容永混得很熟,杨定见慕容冲身边没什么亲信的人,就让他跟去服侍。两个人一路上打打笑笑——自然多数声音都是出自慕容永一人之口。      
  杨定听着他们聒噪,不由一笑道:“这两个,真是一对,不知这这块木头是怎么和那猢狲玩到一起来的!”慕容冲随口道:“他们是小孩儿,自然玩得到一起来。”      
  杨定看了慕容冲一眼,欲言又止。慕容冲发觉了,道:“怎么了?”杨定方才道:“听你的口气,好象倒有很大年纪。你自已也还是小孩儿呀!慕容永不过比你小几个月,刁云其实比你还大上两三岁。”      
  “喔?”慕容冲有些发怔,回想起他还是小孩儿的年月。可实在太久了,怎么想都是模糊一片,觉得他好象一生下来就是这样了。      
  “慕容公子!”杨定突然勒定了马,定定的看着慕容冲,他的眼睛非常地温和,就象一大片阳光下平静的海面,让人觉无比宽广深厚。“这一两来你在我这里,相处融洽,我与你,算得上是亦师亦友。因此有些话,在你,或者觉得是交浅言深,可在我,却不能不说。”      
  慕容冲听了忙道:“我从将军这里学到的东西,足以一生受用不尽。将军若还有教诲,我一定牢记在心。”      
  杨定眼神往山外层层青峦掠去,仿佛在想怎么说得明白。慕容永和刁云见他们停了下来,知道有要紧话说,于是也噤了声。      
  “慕容公子,我知道你心里头,是极不快活的。这两年来,从没见你真心实意地笑过一次。我知道你心里装着很多事,”杨定顿了一顿,好象终于下了决心,不再绕着圈子说这些不痛不痒的话了。他快言快语道:“你在秦王身边呆了这几年,受到的屈辱吃的苦头决不是别人想得到的。堂堂男儿委为妾妇,非但受世人之讥,就连至亲都不能体谅——虽说你本是为了他们才忍辱偷生的。”      
  这些话象一把锋利无比的长刀,一下子捅破了他心上的疮口,让慕容冲恼怒无比,很想就此驱马而走。      
  “可是你才这点年纪,你不能一辈子被这些事捆住。”杨定拉住了慕容冲的马笼头,显然是非让他听完这几句话不可。“你再有多少恨多少怨,那都已经过去了。你日后怎么办?报仇吗?大秦国势方盛,不是你一个人能动摇的了的,再说,就是能动,那天下千千万万好容易安定下来的百姓们怎么办?我是仇池杨氏的人,我何尝没有家国之叹,可是……既不可挽回,就只能多想想将来的时光了。”      
  慕容冲也冷静了下来,明白杨定一片好心,道:“将军金玉良言,慕容冲没齿不忘。”      
  杨定看出来慕容冲只是感激他的心意,却不是当真听进去了,叹道:“自然,我不是你,没有经历过你的际遇,说这些话,有如隔靴搔痒。只是……卫青霍去病你可知道?”      
  慕容冲讶然道:“这两位是汉家名将,我如何会不知?”杨定凝望着他,缓缓又道:“可他们两人也是佞幸传中人物,汉书言卫青‘以和柔自媚于上’。他二人事汉武甚多暖昧,虽未有明载,可当时讥讽之言,也当不少罢!”      
  慕容冲倒确是十分讶异,万万没想到这两位千古名将也会有此类事迹。      
  “卫青七击匈奴,霍去病封狼居胥,那都是真刀真枪血里沙里挣来的功业,彪炳史册,扬威千载。至今日,谁还记得他们那点隐事?”杨定握着慕容冲的肩,一字一顿道:“旁人看怎么看你不要紧,可你自己切切不能委屈自已!”      
  慕容冲再也忍不住,策马狂奔而去,他昂头长哭,哭声如厉风横扫,似乎连成顷的竹梧青叶,都因之而翻动起碧波狂澜。后面的慕容永和刁云吓得不轻,愣立于地。杨定怕他心情激荡下摔下马来,加鞭赶上,拉住他的辔头。慕容冲一把抱紧了他的胳膊,眼泪全无预兆地滚滚而下。他整个人抖得有如寒战一般,连杨定也被他带着摇晃起来。不多时,杨定的衣袖就已是湿热一片。杨定拍了拍他的头,心中大慰,觉得自已思量了许多回的这些话,总算引得慕容冲痛痛快快哭一场。倘若就此能消融他心中块垒,那对他将来,应该会有好处罢。可他不知道,慕容冲哭的是,这番话已经太迟了!      
  若是这番话,由三年前的慕容泓慕容喡慕容评他们说出口,那么或者还是会起一些作用的吧。但是,现在,一切都太迟了!      
  题内话:      
  我原先对东晋的历史并无什么特别兴趣,是今年年初起心写这篇文章时才开始找书来看的。从前对符坚的看法,不过是人云亦云的那些,觉得他讨江东,是穷兵黩武自取灭亡什么的。后来看了些东晋未年的史料,就觉得符坚的所作所为,其实再正常不过。一个游牧民族具有的习性对于建立一个稳定的政权,是极其不利的。象他那样心气很高的人,意图取下江东六郡,获得被认可的正朔身份,快速推进他的政权的汉化程度,简直是理所当然。      
  就连石勒当初,也在为身后的名位而担忧,何况是符坚。如果他没有这样的想法,反而是一件奇怪的事了。我想后赵的结局,肯定给了符坚很大的触动和忧虑,因此他统一天下,以开国之君而不是僭伪留名史册的动机也会非常强烈。强烈到他倚重的所有人都不能动摇的地步。      
  而东晋未年的历史,称为一部亲族互屠史也不为过。父杀子,子弑父,兄弟阅墙,叔侄争战,谦逊自抑的不能免于一死,野心勃勃者亦不能免于一死,完全没有任何伦理和规则可言。在石虎和符生身上,人类对自已亲人所能达到的野蛮和残忍发挥到了极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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