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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两世花-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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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仔细闻了闻,是窗外南风送进来的香气。却不是香料的气息,亦不是饭菜的香味,是再自然不过的一种花果的香。

“是无花果的香气,”他像个孩子一样展开期盼的笑颜,说道,“记得以前在洛阳居住时,便觉得这里的无花果特别香甜。没想到,又是无花果结实的季节了。”

“您想吃么?我叫人去摘了给您送来。”

我想要转身去叫人,然后他拉住了我。他很鬼祟地贴近我,在耳边轻声说:“不要叫他们。我们自己去偷。”

我惊讶地看着他。他竟在挤眉弄眼地朝我做怪表情。我便忍不住笑起来。

这太不合常理。然而这一刻的他却亲切无比。

他拉了我的手,鬼鬼祟祟地穿过长廊,如惊弓之鸟般下了楼潜入院中。来到那棵无花果树旁,他想要爬上去。然而试了几次,终究是不能成功。末了他颓唐地直接坐在了泥地上,叹道:“年少时与本初长于此道,没想到现在却终究是老了。”

“您坐着替我望风,我上去。”我笑道。也顾不上什么仪态了。一边笨拙地往树上爬,一边将果实摘下扔到他怀中。他仿佛是得到了什么奇珍美味般,匆匆用袖子擦了擦,便往口中塞。

打仗也没有这么刺激,作贼也没有这么惊险。魏王大人,未来的魏武帝竟在一个夜里伙同了未来的吴大帝的夫人在洛阳宫中爬树偷无花果吃。倘若这消息让别人知道,估计会轰动天下。即使是陆议,若见到这一幕,那总是平静温和的脸上也会露出惊诧的表情罢。倘若吕蒙知道了,非晕过去不可。

心往下一沉,手搭在树枝上停止了动作。明明是我想要丢掉的回忆,可为何还是一再想起?

“快一点,我怕她们吃完饭回去找我。”曹操在树下嚷道。

我拿长袖又兜了几个果子,然后滑下树。曹操已吃得满脸狼籍,却仍迫不及待地从我手中边拿果子边吃。

我也拿了一个来咬。吃到口中,却是涩的。酸楚的感觉骤然泛起,我不禁开始悲伤。

“为什么不开心?”

曹操突然这样问道。原来他并没有完全沉醉于吃。我的一举一动,他都看在心里。

我低下头,轻道:“也没什么。”

他自顾自地说:“那一年孤和本初在这里爬墙偷果子吃,后来本初因孤而死;又有一年果实刚结,孤便教人挑了最好的送与文若,但后来文若也因孤而死。即使孤那时能够预见后面发生的事情,那个时候仍会一样的开心。人生譬如朝露,本就该及时行乐。”

我深深看他,然后点头道:“明白了。”

还剩最后一个果子,我拿出来给他。送到他手上却愣住了:那一枝上,结的是两个还未成熟的果子。两个果子一般大小,并蒂而生。

“教孤挑哪一个好呢?”他掂着那果实,笑道。

我心中一动,忍不住对他说:“听说聪明的果农,总会在并蒂果刚长成时掐掉一个下来。因为一个枝头本应只结一个果。”

他深深看我一眼,然后说:“那你掐的时候,如何知道哪一个会长得更大呢?”

“不管哪一个,留下来那一个肯定会大的。”

“最聪明的果农却不会因自己的判断而抹杀那个可能更大的果实。最聪明的果农会任他们自己长下去。然后总有一个会先行枯萎掉。物竞天择,通过自身奋斗而留下来的果子才是最大的。”

我深吸一口气,回头看他。他脸上那种惺忪而自然的表情已消去,取而代之的仍是我所熟悉的那种凌厉而老谋深算的光。我看了他很久,然后轻轻说:

“可是会有流血。”

“总是会有流血的。若忌惮于流血,便不是孤的儿子。”

他是如此说。

他死于七天后。死的那一天,洛阳下起暴雨。与他的死讯传开的同时,带甲的军士已出现在洛阳主广场的街口。从驿馆的楼上往下看,可以看见他们握着的刀戟在雨中散发出明晃晃的光。

人越来越多,尽管穿着一样的衣服,却能看出他们是分为两派的。一派臂上扎着白布条,另一派扎着黑布条。他们在街口对峙。然后开始互相厮杀。

也许是这样的厮杀并非正大光明之举罢,他们很有默契地一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在雨中默默地将刀戟刺入敌人的身体。血在积水的路面流淌开来,泛起鲜艳的红花。除了无尽的雨声,整个过程就像是一部无声电影。曹操说得没错,这一天始终是要来的。即使他作出了选择,结果或许仍是一样的。

旧时天子脚下的市民果然是与众不同的,当士兵们在厮杀时,他们也没有走避,只是饶有兴趣地站在一边看,不时还交头接耳地发出一番议论。当我走到他们中间时,听见他们说:“临菑侯似乎略占上风啊。”

我回头看,是白布条的军队略占了上风。他们一直向洛阳的行宫逼进,将黑军杀得节节败退。有一刻我产生了错觉,觉得他们已经赢了。然而这个时候,从城外奔过来一支黑衣的军队,从白军的后方直接杀去。他们像割麦子一般,大片大片地杀死曹植的军队。战局在他们加入那一刻,便决定了结果。

黑衣军的主帅正是司马懿,他站在马车上笑嘻嘻地看着这大片的杀戮。我走到他身边,对他说:“那一日,我真的小看你了。”

“你小看我什么了?”他仍是笑着,陶醉般看着眼前一片血光,这样说。

“你不是怕押错宝。你押谁都是一样的。那时候你迟迟不出手,是一直在思考选择谁才能更有利于你自己的野心吧。”

“你能明白这一点就好。”他笑道。

“可是我仍有一事不明。”

“什么事?”

“为什么你最终选择了曹丕?”

他转过头来看着我,正要说话,前面传来轰隆一声。我们一同看过去,看见最后一个白军倒在了地上,而宫殿大门已被黑军撞开。他便不再说话,挥一挥手,整支军队便开进了宫墙。

新的魏王嗣位那一天,我被邀往观礼。在庆礼上,我又一次见到司马懿。他站在一个并不是很起眼的地方,不停地摆弄着自己身上的琉璃挂件。

我走到他身边,对他说:“那一天我问你的话,你还未回答我。”

“我为什么要回答你?”他笑嘻嘻地问道。

“你告诉我吧。我也告诉你一件事。”

“那也得看看你说的事情我是否感兴趣。”

“你一定会感兴趣的。”我笑道。

“那你说说看。”

我靠近他,轻声说:“那一日你说东吴完了,其实不然。”

“为什么?”

“因为——孙权手中,还有一张一直未亮出来的底牌。”

他惊讶地看着我,然后急急问道:“那是谁?”

“你先告诉我我想知道的事。”

他迟疑了一下,然后叹口气,指着上方说:“是为他。”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上去,看见曹丕身边的一个女人。那女人身着礼服,面上覆着的珠帘间偶尔露出一丝幽怨的目光。只是一丝目光,可流露出美丽仍能让人屏住呼吸。

“是为她?甄妃?”我不解地问他。

“不是,不是,”他笑着摇头,“你看清楚些,我说的是她身边那小子。”

我再一次看过去,看见甄妃身边站着一个少年。那应该就是她的儿子曹睿了。仿佛是不习惯这样隆重而热闹的场面,他一直不安地捏着衣角,一双眼睛怯怯地看着他的母亲。

“是为他?为什么?”我好奇地问道。

他笑起来:“你看看他的眼睛。”

我便看他的眼睛,离得很远,但仍能看清楚他的眼睛又黑又亮,里面流淌着温顺而忧郁的神情。

“你再看看他父亲的眼睛。”司马懿又这样轻轻说道。

我又去看曹丕的眼睛,曹丕的眼睛长得很像曹操,又细又长,里面包含了凌厉而深远的精光。这样的一双眼睛,目光间包含的,应该是一个世界吧。

“是不是很不一样?”司马懿在我耳边笑道,“曹魏的血脉,其实到这里就断了。”

我讶然看他,一时还未明白他话中的意思。

他知我不解,又轻笑道:“曹家的后人不会受我的摆弄。但如果魏王的太子其实是袁氏的骨血,又另当别论了。”

我豁然间明白过来,惊讶地掩住了口。再回头看看曹丕和曹睿,果然是十分不相像的。恍惚间想起,甄洛嫁给曹丕没多久就怀上了曹睿,那个时候离她最后一次见她前夫袁熙,应该不是隔了很久吧。

寥寥几句话,便让我突然发现了一个千年以来都不曾被人发现的秘密。我又一次看甄妃,她始终低垂着头,面前垂下的珠帘遮住她的脸,让我无法看清她的真实表情。但我恍惚间感觉到,那能让人屏住呼吸的美丽,多少会来自出自她骨子里的一种悲伤吧?

“说不得啊,说不得。”司马懿得意地说道。

“即使这样那又怎样呢?”我好奇问他,“魏王还这么年轻,你未必能等到摆弄下一任魏王的那天。”

他凑近我,诡异地笑着,用了催眠般的语气轻轻说:

“如果你是男人,娶了一个这么美丽的女人,你也不会太长命吧?”

我看着他许久,然后笑起来:“我终于明白你为何要装疯卖傻。如果你生在江东,我会除去你。”

他不以为意地淡淡一笑,然后说:“我都说完了,你该告诉我了,孙权那张底牌,到底是谁?”

“我不会告诉你。”

“为什么?”他惊道。

我捂着嘴吃吃地笑起来:

“倘若你要让我帮你保守这么重要的秘密,请允许我食言。”

第三章 告别建安

魏王登基那一天,改元为延康。到了冬天的时候,他又自立为帝,改元黄初。当这一切发生的时候,人们都觉得顺理成章。旧的朝代无声无息地死去,可即使是死了,也未赢回来多少眼泪和惋惜。

相比之下,我反而更惋惜于死去的“建安”这个年号。这个年号那么长,长得甚至曾经有些令我有些不耐。然而等到它真的逝去时,我又开始感觉到一丝淡淡的忧伤。在建安的二十五个年头中,发生过那么多快乐或者悲伤的事情,留下过那么多回忆。过去的总是过去了。但前面等待着我的,又将会是什么?

又是一个冬天了。

我还未经历过北方的冬天,那种寒冷让人恐惧。风凛冽地割过人的脸,严寒像千万把小针般刺进人的身体。以前觉得南方的冬天也冷,然而经历过北方的冬之后才发现,这两种冷完全不是一回事。

这里,阳光照在身上却不觉得暖,城外的河被安静地冻成一块晶莹的大镜子,光秃秃的树枝冷冷地伸向天空,和南方多么不一样,离家那么远。

于是我开始思念。

思念江东灰色的流淌的河,暖洋洋的冬日阳光,思念那些温软的柔糯的口音,思念那些农户在屋檐下悬着的腊肉。

——即使不去思念具体的某个人某一种音容笑貌,我还是忍不住思念江东。

当这样想的时候又会对自己说,真没出息,不是你自己选择的来这里吗?

可是转过身后,又忍不住去想。

有时候甚至开始犹豫:——要不然,就回去算了吧?我肯定不会在这里呆一辈子的。我肯定是要回去的。——既然想回去,那就回去罢。

在这样犹豫的时候,有一天发生的一件事,却彻底打破了我的这种犹豫。

那一天天气稍微好些,我突然想去颖川看看,便让骆统陪了我去。

去到那里却又并不觉得有甚特别,一样的农田小舍,一样枯树寒鸦,不一样的只是这片土地养育出来的人,可他们都已离开这里。

转了半天,觉得索然,又决定往回赶。才出颖川没多远,一辆马车疯了般向我这边冲过来,然后急停在我面前。从马上跳下来一个兵,对我便拜。

“在下从江东来,接夫人回江东!”他神色十分焦急地这样说。

“出什么事了?”我不由问道。

“主公遇刺了!急召夫人回去!”

“……什么!”

“主公三天前在城外遇刺,情况很不好,说要见夫人最后一面。我们日夜兼程,赶到许昌却听说夫人来了这里,便赶来这里接夫人。”

我惊讶地看着他,不可置信地听着这传来的噩耗。骆统也毕竟年轻,面对这突来的消息,一时也不知作何反应,只是犹豫着说:“那我们先回许昌叫上人马便动身?”

“事急矣,请大人回许昌通知。夫人必须先跟我们赶回去了。”那小兵急急说着。

我看看骆统,点点头,便转身走上马车。

然而骆统急急追了上来。

“许昌那边,半路再另找人去通知吧。我要随夫人一起。”

他脸上全是急切的表情,我也不好多说什么,便让他也跟着了。

车飞速行了一段漫长的路。车厢内寒冷而昏暗。我在一片昏暗中感受着车厢的摇晃,不可避免地心乱如麻。尽管内心深处始终保留着对孙权那一丝冷漠的恨意,然而亲耳听到噩耗时我才发现,我是不希望他死的。

这样想的时候,车终于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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