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第7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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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同嚼蜡的吃完了一顿上好佳肴,沈默又略坐一会。便起身告辞了。
与冷掌柜打声招呼,三位朝奉便把他送出去。从院子里经过时,沈默见已经没有了油壁车,心里便一阵阵难受,谢绝了他们的派车相送,怅然若失的走出了这条后巷。
一出去便见到一辆油壁车停在不远处。见他出来,车上一个面生的丫鬟快步走了过来,沈默的心脏竟然不争气的漏跳几拍……对于身体的这种反应,他自己都觉着好笑,心中自嘲道:‘沈默啊沈默,你终于长到发春的年纪了。’
那丫鬟过来,朝他福一福道:“我家小姐说,多谢公子相助敝号之情,些许薄礼,聊表谢意。”说着便将一个漂亮的竹篮奉上,里面装得是一篮时令水果。
沈默望向那辆油壁车,便见珠帘无声掀起一角,露出一张似诉衷情的俏脸,朝他微微点头,旋即就消失在珠帘背后了。
沈默心中一动,道声谢接过来,望着那辆车远远消失在拐角处,这才找辆车回家去了。
※※※※
顺着梯子回到家中,沈安便迎上来,满脸堆笑道:“公子太客气,虽然您上午说的有点重,但那都是为小的好,用不着还买水果安慰我。”
沈默缩手把果篮收到身后,歪着头看他半晌,看得沈安浑身发麻,摸着小脸蛋道:“公……公子,你这么看我……干嘛?”
沈默这才摇摇头道:“没事,就想看看‘自我感觉良好’六个字是怎么写的。”
沈安登时又被打击蔫了……
第一五六章 府学
转眼便到了七月初一,府学开馆的日子,一大早沈默便在沈安的陪伴下,带着学具书籍,往绍兴府学宫去了……当然这次走的是正门。
绍兴府学位于城南投醪河畔,本朝迭有兴修,以致现今占地百亩,壮丽宏伟,又聘有名儒为师,乃是公认的浙东诸庠第一。每年都有通过三级考试的本府俊才,负笈来游,成为一名人人羡慕的府学生。
当然如沈默这般,以三试三魁的成绩考入的,更是如明星一般引人瞩目,刚刚走到学宫门前,便有一群等在门口的同年,一齐朝他拱手问安道:“师兄早……”
这些都是一船同去杭州考试的,现在齐刷刷的头戴儒生方巾,身穿宝蓝色直裰儒袍,却是都换成了生员服色。沈默与他们的穿着大致相同,只是一般生员的儒衫用绢,他却用绸,腰上悬挂的玉佩也较同年高一个档次,这当然不是他爱炫耀,而是院试第一就得这么穿,这是规矩。
其实按理说,小三元者应该在头巾边簪花一支,沈默觉着像媒婆,高低不答应,他老爹才怏怏取下来道:“可惜啊可惜,别人想带还捞不着呢。”
与一干同学重见,沈默竟升起恍若隔世之感,不由连连拱手道:“险些就见不到诸位了。”
众同年也唏嘘道:“若是知道会遇上倭寇,当时说什么也留下来等师兄。”
沈默便呵呵笑道:“若是知道会遇上倭寇,当时说什么也会跟你们一起走。”登时引得一片大笑。
众人便众星捧月般拥着他往里进。纷纷笑道:“现在坊间传说,师兄大展身手,一个人杀了几十个倭寇,不知道有没有这回事?”“就是啊,师兄成了英雄,快把当时的情形讲给我们听听,让我们也身临其境一次。”沈默摇摇头,笑而不语。
一路上碰到的新生,看见沈默便自动伫足,站在道边施礼道:“师兄。”待沈默回礼通过后,才跟在他后面往前走。只要是同年入学的,不论年庚,无一例外……要说不喜欢这种前呼后拥的感觉,那他就太虚伪了。
就连那小书童沈安,也在一群书童中挺胸腆肚。神气活现,仿佛自己是书童中的老大一般。
※※※※
一众新生进了学宫大门,只见面前广场上摆了一溜铜盆。大伙知道这是入学仪式开始了,便安静下来,由站在那边的司礼训导指挥着,依次在盆中净手,然后往鞋子上和帽子上掸了点水花,算是象征性的完成了‘盥洗’。以表示对圣人之地的尊敬——府学宫之所以称为宫,因为供奉着孔子,所以府学又叫做孔庙。
待洗过干净之后,便在那训导的带领下入泮池、跨壁桥,到了府学正殿孔子殿外。到这之后,大伙又一次在阶前重新列队。才在训导先生的引领下,进入了正殿之中。
大殿内的至圣先师像两侧,已经站满了往届的生员,站在最前面的是廪生,人数最少,仅有四五十人,其中第一排便站着那诸大绶;中间的是增生,人数有二三百,最后面的是附生,人数与增生同。已经站到偏殿去了。
中间的孔子像前。则站着十几位四十岁以上,八十岁以下的儒学训导。便是满屋子生员的老师了。
那引路训导命新生站在大殿中间,面朝至圣先师像站好,然后便匆匆去后堂报告去了……沈默被安排在第一排,左边两个是陶虞臣和孙鑨,右边两个则是另外两位五魁。
过了一炷香功夫,便听一声叫唤道:“知府大人到!”
包括那些个训导在内,满屋子人一齐朝发声的方向躬身施礼道:“恭迎先生!”现在大殿中没有不是秀才的,也就没有跪迎的。
便见唐顺之着一身绯红官袍,在教授大人的陪同下,郑重的走入大殿,在孔子像前站定。
这时,那司礼训导又高声道:“参拜先师!”众人在唐知府的率领下,毕恭毕敬的朝孔子像三叩首,然后知府大人和教授、训导起,往届生员也起,只有沈默他们这些新生还跪着。
“诸新生行拜师礼。”司礼训导继续唱道。
新生们便朝立在孔子像前的知府、教授和训导行礼,这才算完成了跪拜仪式。
待众人起身,司礼训导又道:“请教授大人讲话。”
教授大人先给孔子上香,然后对着新生们背一段太祖圣谕,无非是‘忠君爱国,刻苦读书,奉公守法,报效君父’之类的陈词滥调,然后才是真正有用的——
他说:“入学后,生员要专治一经,以礼、射、书、数设科分教。”即是说课程分为四类:一是‘礼科’,包括经、史、律、诰、礼、仪等,生员必须熟读精通。二是‘射科’,乃是朔望日演习射法,由长官引导比赛。三是‘书科’,要求生员练习书法,临名人法帖,每天练习五百字。四是‘数科’,要求生员必须精通九章算术。
虽然每科都有课试,并分等给与赏罚,但大家心知肚明的是,必须下苦功夫的,只有‘礼科’和‘书科’,因为这两科涉及科举……书科自不消说,你要是字写得一般,任凭文章花团锦簇,也不能入得了考官的法眼。
而礼科更是直接对应将来的科举考试题目——乡试和会试的考试形式基本上一样,都是考三场,每场三天。第一场制义七篇,也就是作七篇八股文,其中从四书中出三题,所有考生必做;从五经的每一经中各出四题,士子各选一经,加起来一共是七道题。
第二场试论一道,判五道及诏,诰,表各一道;第三场试时务策五道。这些内容都要在‘礼科’中学习,所以此科重要性不言而喻。
然而众所周知,能不能在科举中中式,最最重要的还是取决于第一场,也就是七篇八股文,所以对四书五经的教习,依然是府学的重中之重。而在这个阶段,生员们除了必修的四书之外,只需在五经中选修一门既可,不必像之前那样,四书五经一把抓了。
然后教授大人又宣布了上课时间,每月上二十天课,再加上每月初五、二十的时文大考,初六、二十一的经解策论小考,也就是一月说有二十四天在校时间。不过学校并不要求生员务必出勤,但必须参加每月的大考小考,且诸生还需各列功课簿一本。各将每月所读何书,所看何书,或所临某帖,逐一注明,以备掌院不时阅取。
如果在两考中连续垫底,那就有被打入黑名单,上报道学批准降级甚至除名的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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啰啰嗦嗦讲完一通,教授大人这才喘口气道:“请知府大人训话。”
唐知府也接过一束线香,给孔老爷子上了香,这才转身道:“诸位生员,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你们进入府学求学是为了什么?”提问几个新生,有的说是‘提高修养’、有的说是‘报效大明’,比着赛着的往大里说,唯恐显得不会吹牛。
唐知府耐着性子听了几位的,淡淡一笑道:“你们说的都很好,但都不是真心话,本官当着至圣先师的面,便说一句直白的,你们就是想学好举业,好像本官一样,金榜题名,红袍加身……谁敢说不是,本官立刻给他赔不是。”
满大殿人讪讪笑起来,有些个老儒训导暗暗不快道:‘虽然是大实话,可在夫子面前说些追名逐利之事,知府大人着实欠妥。’但也只是腹诽而已,却不敢说出来。
只听知府大人接着道:“如果都认为是这样,本官就腆颜以前辈会元的身份,来给你们传授一下心得经验,愿意听吗?”这下不光是新生,满大殿生员都是十分的激动……谁不知道唐知府乃是与王守溪并称的时文大家,若能听他指点一二,必能受益匪浅。
“方才教授大人介绍了府学课程,本官想你们中的不少人,已经在心中将其暗暗划分为两类,一类有用于科举的;一类无用于科举的……有用的就认真学,无用的就弃之如敝屣。”唐知府慢悠悠地说道,引来了生员们不由自主地点头。
“本官也将其分为两类,举业和德业,你们认为无用的,都被我划进了德业之中。”唐顺之沉声道:“慎勿以举业、德业为两类而偏废,你学举业只是学了个制义的方法,学得再好,写出来的文章辞藻再妙,让人读起来仍觉着干巴巴,没滋味。这就是因为忽略了德业,只有在德业上也下功夫,才能让文章血肉兼备,有其灵魂!”
见生员们懵懵懂懂,只有十数人似懂非懂,了然顿悟者更是寥寥,不过沈默、诸大绶、陶虞臣等三五人而已,唐知府叹口气道:“话是对你们所有人说的,但能不能有用,就看你们的造化了。”
第一五七章 左右文武儒稗
等知府大人训话结束,训导大人又让本次的三试案首上前,代表诸生向孔子上香,然后发言作保证。人家唐顺之是知府,自然可以胡咧咧,沈默可啥都不是,只好老老实实的将府学提前给的词背一遍,便赶紧下台了事。
在众人眼里,这已经是了不起的荣耀,足以在几十年后向孙子自夸了。但人和人确实不能比,硬要比一定会气死人……当仪式结束,大人们先行一步,走到门口时,知府大人突然回过头来道:“沈拙言,你跟本官走,你的课业由本官亲授了。”
一片或是嫉妒或是羡慕的目光,登时落在沈默身上,饶是他脸皮赛过城墙,也微微觉着不好意思,赶紧应声出去,跟着老唐上了轿。
在轿子上两人还像正经人一样,说些今天天气真不错之类,但一到了知府衙门的内室书房之中,唐顺之便露出一副为老不尊的笑容道:“怎样小子,有面子吧?师叔待你不薄吧?”
沈默翻翻白眼道:“我的师叔啊,你看多少人恨不得把我拖下来,换成他自己上这轿子?”说着伸手一比划道:“这下起码得罪了一百个。”
唐顺之哈哈大笑起来,捻着胡子道:“我一直无法理解一件事,请你帮着解释一下……我师兄那个古板的道学先生,怎会教出你这么个学生来呢?”说着不无遗憾道:“你应该是我唐荆川的学生才对。”
沈默摇头笑笑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话我实在不好回答。”
唐顺之却没有再跟他开玩笑。而是沉声道:“我是真心实意想让你传我衣钵……或者帮我把衣钵传下去,不要让我平生所学失传。”
沈默轻声道:“那我实话实说吧,我万分敬仰阳明公,十分敬重我师父,也很佩服师叔您……”
“但是呢?”唐顺之似笑非笑地问道。
“但是我不想与现在的王学门人搅在一起。”沈默字斟句酌道:“我承认其中有许多真正体悟了心学,在为国为民操劳者,但大部分王学门人。已经彻底流于清谈……甚至是空谈了。整日里夸夸其谈什么‘花树我心’之类,大讲抱负理想。却对‘知行合一’避而不谈。”说着语带讥诮道:“我觉着他们比程朱理学的书呆子更可怕……人家至少还知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他们却已经直追那些米虫般的魏晋名士了!我敢负责的说,这些人将来一定会坠了阳明公的千古威名的。”
唐顺之仿佛不认识一般看着沈默,轻声道:“你怎么学得如徐渭般尖锐了?”
“原因有二,一者我觉着自己缺少些棱角。”沈默直言不讳道:“现在不是太平盛世,还是有些棱角好出头。”说完又坦然望向唐顺之道:“第二,师叔乃是百年奇才。学究天人,身后之光辉定然也千古不灭,何苦与那些人搅在一起,坠了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