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第36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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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谨记。”沈默赶紧应道,心中却叫苦不迭,面对着强权的帝王,自己实在是太弱势了,人家几句惠而不费的空话,自己就得任劳任怨,挤奶耕地吃草,像老黄牛一样。
“起来吧,别动不动就跪。”嘉靖下巴微扬道:“当年,朕把你放到江南去历练历练。现在历练得怎么样了?”
戏肉来了,沈默暗暗紧张了,思索一会儿,才答道:“回陛下,微臣懵懵懂懂,摸着石头过河,许多事情不得不做,身边又没有人可请教,只能硬着头皮办了一些事儿,可时日尚短,也不敢说哪件是对,哪件是错……”他之所以姿态放的如此之底,就是为了万一责问的时候,好推卸责任。
果然让嘉靖帝的后招一下无从释放,憋气半天,只好另起话头道:“不知道是对是错,就敢瞎做?”
沈默赶紧起身,又要下跪,却听嘉靖帝道:“站着回话!”他只好站住,又听皇帝道:“抬起头来!”
沈默又抬起头,一脸惶恐地望着皇帝,只见嘉靖帝狭长的双目闪着幽幽的光,面无表情看着他道:“这么大人了,还不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朕这个老师还真是失职啊。”说着目光向后一瞥道:“你看到一行什么字?”
“吾有三德,曰慈,曰俭,曰不敢为天下先。”沈默轻声道。
“吾有三德,曰慈,曰俭,曰不敢为天下先。”嘉靖帝重复一遍,沉声道:“慈、俭、不敢为天下先就是对;不慈、不俭、敢为天下先就是错!”
沈默闻言一下跪在地上,汗湿衣襟,俯身不起。
嘉靖冷冰冰的望着他道:“知道自己错在哪了?”
沈默猛然抬起了头,沉声道:“回皇上!臣知道,臣为了天下先!”
“什么天下先?”嘉靖的面色稍稍缓和道。
“开放海禁为第一先;招安徐海为第二先……修建阳明祠为第三先。”沈默毫不吞吞吐吐道。
“知道就好!”嘉靖帝深深皱眉道:“有道是再一再二不再三,前两件事朕念你别无他法,也不说什么,可这第三桩……是你这种身份的人该做的吗?”
“臣……”沈默不胜惶恐道:“臣在苏州时,身边之人尽是王学门人,被他们整日游说,便稀里糊涂的答应了,却没想到会有这样的后果……”
“真的吗?”嘉靖帝审视着沈默道:“背后无人指使吗?”
“绝对没有!”沈默矢口否认道:“臣年少鲁钝,蒙陛下不弃,委以封疆重任。但既任封疆,则臣一切所为,就只听陛下的,谁也指使不了我。”说着满脸羞愧道:“此次被人愚弄,惹了这么大事,微臣愿意承担一切罪责……请求致仕。”
“致仕?”嘉靖帝的面色一下怪异起来。
第五零二章 不爱红袍爱蓝袍
《尚书·大传略说》:‘大夫七十而致仕,老于乡里,大夫为父师,士为少师。’所以自秦汉至今,‘致仕’便作为官员的退休制度固定下来,而七十岁,也成为法定的退休年龄,当然如果身体不好,也可以早点‘乞骸骨’。
不过无论如何,都没有二十五六岁,便要求致仕的,见沈默一本正经的样子,嘉靖帝反倒被逗乐了,笑骂一声道:“少在这拿乔作怪,怎么,觉着委屈了?”
“臣不敢。”沈默摇头道:“臣真是觉着羞愧,臣还有许多不足的地方,确实不堪大用,看来陛下把我召回,实在是太英明了。”
“是吗?”嘉靖帝似笑非笑道:“本来把你……召回,是因为方钝年事已高,不堪户部重任了。他向朕几次举荐,希望能带你两年,然后你就接他的班……”说着叹口气道:“朕原也有这番打算,但现在听你一说,朕倒有些踌躇了。”
听到嘉靖这个说法,沈默不由血往上涌,心跳不由加速,但一瞬间他又冷静下来……眼见严党的猖狂已经无以复加,简直到了顺之者昌逆之者亡的地步。此时在地方当官还好说,可进京城后,若是立于朝堂,那就难免面临到站队问题,你说是投靠严党呢,还是依托徐党呢?这个问题几乎不需要思考……
投严党,自然可保一时太平,别说户部侍郎,就是户部尚书也做得,可遍数五百年来的权臣,死后不遭清算的,似乎还没生出来,所以沈默敢肯定,严嵩一归西,就是严党的末日了。
所以从长远看,还是乖乖跟着徐老师,一起低调装孙子的好……徐阁老已经用他二十年如一日的表现,证明自己有乌龟一样的忍功,蟑螂一样的生命力。完全可以在严党的淫威下活下来。沈默甚至觉着,这位徐老师是在稳坐钓鱼台……现在所有可能接替严嵩的竞争者,都被严党给铲除掉了,他也就成了唯一可能的接替者,没有之一,安全无比。
所以沈默觉着,等到天亮了,解放了,就算论功行赏时没有自己的一份儿,但好歹有师生名分,到时候日子定然会好很多。当然,如果他不是严阁老的高寿给了他希望,他也不会采取如此消极的应对……
在激流中懂得缓一缓,才是真正的成熟。
※※※※
拿定主意,沈默叩首道:“能得陛下和方部堂看重,臣感激涕零,但臣发自肺腑觉着,自己还太毛躁,太浅薄、太幼稚,不足以担当如此大任……”
“哦……”嘉靖帝见他不似作伪,这下真奇怪了……他还没见过有人推辞部堂高官而不就呢。莫非这小子脑子坏掉了?便实话实说道:“臣子们做了什么,朕的心中还是清楚的,你在苏州开埠,筚路蓝缕、白手起家,还在那么险恶的环境中,却能每年都完成朝廷的任务。乃至嘉靖三十九年,两京一十三省解往京城的税款,都没有你一个市舶司的多,你虽然从来不说,但朕也能想到,能达到这番成绩,你不知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难……这些朕都知道!”
沈默的泪水刷得便下来了,这次根本不用佯装,因为嘉靖帝一下戳到他的心窝上……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理解万岁。
看他哭了,嘉靖帝也有些动情,道:“韩非子说,赏和罚是君主的二柄,赏应厚而信,罚当严而必,这是皇帝必须做到的。”说着一拂衣袖道:“朕早说过,你完成五年的任务返朝,朕会重重赏你的!”
沈默却不甚感动,他这辈子记性太好,清晰记得嘉靖当年的原话是‘若是能把五年的任务全完成了,朕保你一生的富贵。’现在一下缩水这么一大截,也不知是嘉靖健忘呢,还是故意的呢?
“今日我看你不穿绯袍穿蓝袍,难道不是在抱怨吗?放心,朕不会让你吃这个屈的。正三品的户部右侍郎,就是对你的奖赏!”嘉靖废完了吐沫,一拂宽大的袖子道:“你不必推辞了!”
嘉靖帝等了一会儿,却没有等来料想中的热烈回应,他有些纳闷,低下头看沈默,见他俯身在那,似乎在做什么艰难的抉择。
嘉靖帝也不着急,斜靠在须弥座上,玩味的看着这个奇怪的小家伙,等着他的回应。
大殿中鸦雀无声了很久,才传来沈默缓慢而坚定的声音道:“臣有个不情之请,斗胆请陛下答应。”
“说……”嘉靖帝淡淡道。
“臣恳请用自己全部的功劳,换取一个人的性命。”沈默缓缓抬起头,看着嘉靖的面孔道。
嘉靖帝望着沈默的双眼,声音逐渐飘忽起来:“谁?”
沈默深吸口气,一字一句道:“王世贞的父亲。”
嘉靖的双瞳兀然扩大,眉头一下锁起来道:“你要为王忬求情?”
“是的,陛下。”沈默一脸坦然的点头道。
“为什么?”嘉靖的目光变得严厉起来,方才的和风细雨,变成了凛冽寒风。
仿佛受不来如此的威压,沈默的声音有些紧张,但他还是勉强镇定道:“不敢有丝毫隐瞒陛下。微臣蒙学时,老师教我要知恩图报。”
“知恩图报?”嘉靖的目光变得玩味道:“王世贞对你有恩,还是他爹?”
“回陛下,是王世贞。”沈默轻声道:“当年微臣的老师获罪,是王世贞帮我说和,才使老师能被顺利赦免。”
他这话已经说得很含蓄了,但嘉靖帝还是听出很多信息,闻言眉头皱得更紧了,沉声道:“王世贞一个小小的绿豆官,有什么本事说和,跟谁说和去。谁能阻拦朕的赦免?”他那股疑心劲儿起来,问题便连珠炮似的迸发出来。
沈默只回答一句道:“臣的师傅叫沈炼……”
一听到这个名字,嘉靖一下子没了问题,面色变了数变,终是表情全无道:“你不怕落得王世贞一样的下场,到时候可没有另一个傻瓜替你说情了?”
“那都是以后的事情。”沈默强笑一声道:“微臣只知道,如果不把话说出来,今天就过不去。”
“蠢货!”嘉靖帝没想到他这样回答,从牙缝中蹦出两个字,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指着他的脑门道:“你这是意气用事!幼稚、愚蠢、让人失望透顶!真像你身上的官袍,越活越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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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只是俯身,一句话不说,任由皇帝骂了个狗血喷头,直到嘉靖骂累了,才抬起头来,小声道:“这么说,陛下是答应了?”
“呃……”嘉靖看他木之厥也的样子,不由气笑了,伸手想找什么东西丢他,结果只有一柄黄玉如意,便顺手拿起来,本欲用力扔,但一看他那张写满无辜的脸,便不由手一松,划道弧线丢了过去。
沈默不假思索的伸双手接住,口中连声道:“哎呦呦,可别摔碎了,不然微臣万死莫辞啊。”
嘉靖被他彻底逗乐了,笑骂一声道:“三品侍郎没了,就给你个如意吧。”他这是一语双关,一是赏你玉如意、二是让你的愿望如意。
沈默自然听得明白,如获至宝的捧着那如意谢恩道:“微臣谢陛下宽宏,微臣谢陛下赏赐,微臣……”
“行了,行了,别说那些车轱辘话了。”嘉靖摆摆手道:“死起来陪朕用膳吧。”有时候投缘这个东西。真的是没有理由,就像徐阁老有心亲近沈默,却总是别别扭扭一般,嘉靖帝却十分喜欢沈默,觉着他一言一行、无不顺眼,要是别人早就撵出去了,哪还能留吃饭。
捧着御赐的玉如意,沈默跟着皇帝吃了顿御膳,席间他大发感慨道:“陛下实在是太简朴了,多少年了,还是一样的素席。”他并不知道,管皇帝吃这样的素膳三个月,就能让一个富足的大太监破产。
嘉靖虽然不是生在皇宫里的,但自幼也是天潢贵胄,根本没有金钱概念……在他的意识里,朕吃素膳,穿布衣,那就是大大的简朴,却从没想过自己每年在修道上花掉的钱,比之前五代皇帝加起来都猛。
“诸葛亮说,俭以养德。”嘉靖兀自大言不惭道:“更何况国家还不太平,花销的地方太多,朕这个大家长自然要厉行节俭了。”
沈默深受感动道:“微臣回去后,也效仿陛下,力求节俭。”
“有些事情本身是好的,但刻意去做就不好了。”嘉靖摇头教育他道:“朕听说你的岳父是大富商,而且就你夫人一个独女,如果你这样还过得差,那在别人看来,就是做作了。”
“虽然圣明无过陛下。”沈默一脸吃惊道:“但微臣还是不明白,您怎么连这点小事儿都知道?”他之所以让嘉靖感到舒服,其实原因很简单,他来自一个没有皇帝的年代,所以在沈默看来,皇帝也是一个人,便从来不怕他,向来用对人说话的方式对嘉靖,这是谁也做不到的。
“朕是天子,万民的事儿都知道。”嘉靖帝也是人,是人就需要有人说话,被沈默稀奇古怪的马屁拍的心花怒放,也开起玩笑道:“就连你那位苏雪姑娘,朕也是知道的。”
沈默这下真惊了,毛骨悚然道:“啊……”
“啊什么啊?”嘉靖终于把谜底掀开道:“都是你那位同乡告诉朕的,要不朕才没兴趣知道。”
“原来是徐渭那个大嘴巴。”沈默恍然道:“我怎么没想到呢?”没想到就怪了,当初他南下时,便对徐渭说,我将要干的营生实在是太容易惹人非议,有皇帝罩着自然不怕,最怕皇帝把我忘了,那可就坑苦老夫了,所以你得帮帮忙,经常在皇帝面前提起我,让我混不了脸熟,混个耳熟吧。
徐渭自然照办,便在陪伴嘉靖的时候,隔三差五、有意无意的说说沈默的轶事,什么小时候跟山阴县斗智啦,长大了斗酒解白联啦之类的,再添油加醋,经过他巧舌如簧的艺术加工,让皇帝听得十分开心,仿佛看着沈默成长起来的一般,所以对他确实与一般大臣不同。
但那种脍炙人口的故事太少,到后来,徐渭只能编造沈默的桃色新闻,什么画屏姑娘、陆小姐、苏雪大家之类,统统入味做菜……好在当时,男女关系从不是拉领导干部下马的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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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嘉靖也就是那么一说,并没有别的意思,用膳过后,嘱咐沈默就算是在司经局,也要好好干,便让他滚蛋了。
看着他小心翼翼地抱着那玉如意出去,嘉靖帝的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