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骑-第64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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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魏仁浦却仿佛已有直抗这种压力的胆魄与自信,在众人环视之中侃侃说道:“元帅之威德,古今少有,杨易将军之忠义,青史罕见!所以臣下相信:元帅必能确保鹰扬全军的忠诚,而杨易将军亦可取信于天下。但国家与军队常有,而元帅与杨将军不世出也!今天,元帅可以放权使鹰扬旗横行漠北,但来世国家却不能放纵武将专权于外!元帅今日对杨将军的信任,是特例,而不能成为定例,否则纵然得效于今日,亦将遗祸于子孙!安禄山之反,石敬瑭之叛,正是不远之殷鉴,魏仁浦不才,伏恳元帅三思!”
……
话说到了这个层面,他言辞虽然恳切,但不同意张迈所定方向的意思却表露无遗。
杨光远觉得这个姓魏的读书人真是不知好歹,安审琦却佩服魏仁浦敢于逆流直谏,鲁嘉陵则觉得此时不必要讨论这个问题,只要能保证不会造成前线将士士气浮动,不就好了?至于日后的军政秩序,大可等大决战之后再说。从这个层面上讲,鲁嘉陵虽然机智善谋,但政治眼光之长远性就有所不足了。
杨光远看看张迈脸色不悦,马上就叫道:“元帅英明圣断,古今罕有,魏学士你竟敢质疑元帅的决定,当真大胆!”这叫投机护主。
曹元忠亦不悦道:“元帅的决定从来就没错过,你有什么资格,敢来质疑元帅的决断?难道你比元帅还厉害?”这叫护主投机!
在一旁,范质忽然插口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元帅纵然圣明,为何不能容谏?”
鲁嘉陵道:“话虽如此,但这些事情,我觉得大可等前线将士凯旋后,会同杨将军、薛将军他们再议也不迟,眼下还是按照元帅所定方向行事吧。”
“空口白话,永远比不上既成事实!”魏仁浦道:“日后若有权臣出现,他们眼光盯着的,不会是我们事后所议的一席空谈,而只会是此大决战中元帅的行事。律法也罢,训令也罢,没有事实发生过,只会是一纸空文。而今天我们做的一切事情,后世子孙却为引为前例!”
“这……”鲁嘉陵道:“有这么严重么?”
范质道:“自古以来,都是如此。”
杨光远曹元忠还要以势压人,忽然郑渭开口了,明显支持魏仁浦地说道:“道济的话,就是我想说的。以今日之事论,元帅刚才的话说没错的。但以万世之事论,我觉得元帅的决定值得商榷!”
听范质、魏仁浦和郑渭接连这般说,张迈低着头,似在思索。
魏仁浦见张迈没有过激的反应,继续道:“虽然元帅绝对信任杨将军,但既要为万世立法,这次的事情处理就不能不慎重,还请元帅再再三思,为后世立下可以遵循的典范!”
张迈抬起头来问道:“你觉得应该这么做?”
魏仁浦:“臣以为,让杨将军嫡长子前往犒军,实为良谋。但同时需行三策:一,从中枢派出监军,以视察前方战场之局势;二,分漠北军政之权,以重臣监临漠北,分其政权;三,收漠北粮饷,由一重臣督理后勤,为杨将军分忧。”
张迈环视帐内诸将,道:“大家觉得如何?”
慕容春华看看马继荣,他们的思维有点跟不上魏仁浦,如果是战场上的战略战术,慕容春华其实也算得上智将,但这是军事才华,来到政治领域,就非其所长。马继荣能以于阗来归之将,一路稳稳当当地坐到今时今日的位置,政治智慧自然不差,不过他还是保持一直以来的作风——闭口不言。
在曹元忠这里,他其实觉得对张迈来说,对坐拥兵权的武将们迟早都要削权的,刚才斥责魏仁浦是故表忠心,但张迈既然好像没有对魏仁浦反感的意思,他就乐得不说话,但要他表态支持他是不干的。
所有武将的目光,最后汇集到杨定国这里。
杨定国沉吟,说道:“这……也未尝不可。”
国人会议上张迈已经表明了态度,只要张迈还保持着对杨易的信任和对杨家的优容,杨定国就没什么其它要争的了。他毕竟是老派军人,忠君思想深入骨髓,只要对国家有利,削一削他们杨家他也不怨恨。
更别说魏仁浦刚才的说法并非针对杨易,也非针对杨家,而是在为国家千秋大业考虑,这个年轻人在国人会议上的表现,已经博得了杨定国的好感,这时再听他分析得有条有理,杨定国便没有那种文武之间为争而争的抵触念头。
一直没说话的郭威,这时候忽然开口,说道:“监军、分权、收饷,这大概是第一步吧。大决胜之后,大概就要武人解权、兵将分离乃至收兵销金了吧?”
魏仁浦心中一凛,心想武将之中,竟然有如此犀利的人物!但他也没打算隐瞒,就道:“不错!天下太平之后,自然要偃武修文,马放南山!自古以来皆如此!”
郭威一拍桌子,陡然站了起来,他坐着时犹如松柏不动,这一站起来,整个人犹仿佛一口蕴藏烈焰的火山,指着魏仁浦沉声道:“此乃文人鼠目寸光、自毁长城、弱国取败之道!”
第246章 养民如羊,不如养民如狼!(四)
耶律屋质从国人会议回来之后,精神状态就不是很好。
来出使之前,他盘算的都是这次的战略如何进行,这次的外交如何推进,这次的计略如何实施。
但今日经历了张迈召开的这个国人会议后,他感觉现在自己所面对的这个国家,也许和以前所面对的都完全不同,甚至和自己在历史书上读到的都不大一样。
当张迈在台上慷慨陈词,而底下军民群相呼应时,耶律屋质看到了一个与以前历朝历代的王朝都不相同的国家在崛起。
那些激动人心的宣言,能够激荡天策政权下的军民,当然是激发不了耶律屋质的半分热情,但耶律屋质却马上就联想到张迈的每一句慷慨言辞的背后,一定都有如何如何配套的政治措施与军事措施。
这个男人,这个国家,能够走到今时今日,绝对不是偶然啊。
他更隐隐地感觉到,以后契丹所要面对的天策大唐,恐怕再不是士兵勇猛作战、谋士神机妙算就能取胜的对象了。他隐隐感到,当两个国家深入了解之后,以往的误解、误判、高估、低估都排除了之后,计谋的使用作用将变得微弱。
那时候两个国家再次相遇,打的就是国力争衡了!
“契丹,能拼得过么?”
……
在国人会议上,当在场将校都被张迈激得情绪高涨头脑发热之际,郭威几乎是场中唯一还能保持镇定的武人。
他本有为帝为王者之资质,刨除视野见识,光就天赋而论其实还在张迈之上!这些年又在张迈的敦促下读了一些书,补上了短板,而且读的也不光是儒家之书,而是于军务之余,听了张迈的意见让说书人给他读讲诸家各派,他甚至还从张迈那里,听说了泰西如罗马、希腊的一些故事,以及印度、天方的传说,甚至还包括张迈托名为古代、实则为现代的一些理论。
其实不光是郭威,郭洛、杨易、郑渭、范质等张迈身边的人都有类似的“待遇”,魏仁浦跟随张迈日不长,但他和郑渭处事的时间却不短,所以也间接从郑渭这里得到了不少张迈的东西。
而像郭威这样的天才是有闻一反三的能耐的,听到一个点,马上就能推演出无数衍生观念。兼且他经历过西域大战,远征万里,又去过中亚,亲历过异族文化,可以说,现在这个郭威,其见识视野已经远远超越了“历史”上曾近存在的那个郭威了。
当魏仁浦提出偃武修文的政略、提出要派监军、分军政、收粮饷之后,就连杨定国和慕容春华也都还没表示反对之际,是郭威第一个反应了过来,他站了出来,说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大军既出,统帅便当有自主之权,若设监军,则到时候是监军之令重,还是将帅之令重?此乃徒增前线烦扰罢了!且兵者诡道也,战场残忍,或干天和,奇谋诡计,人主见忌,若有监军在,将帅行事就要揣摩上意,揣摩上意则必然缚手缚脚。大军在外,是要与天地争生死,与劲敌争成败,若事事揣摩君王之意而后行,这场决战,不打也罢!”
魏仁浦道:“设监军乃为君之耳目,非为夺杨将军之权。以杨将军之神威,纵然设一监军,也必不会影响此战之结果。这只是为来世立一典范。既不误当前之事,又可为后世立法,何乐而不为?”
郭威道:“诚如阁下刚才所言,杨易将军乃不世出之忠义之辈,故而必能取信于天下,并知元帅必定不会见忌,但国家与军队常有,而元帅与杨将军的君臣相得不能常有,今日之杨易可以不受监军态度之影响而擅断大略,但来日外出征战之将帅还敢如此行事否?一旦将帅恐遭中枢所疑,则行事必踌躇犹豫,而监军之权必重。今日之监军,只是摆设,但明日之监军,却敢逼帅凌权。今日监军之干扰不能制鹰扬,而来日监军之乱命,却可祸及前线。”
“这可以立法以避免此弊端。”魏仁浦道:“监军不是将帅,主要是代表中央,监视主帅行事而已——此乃监军之本意。若监军陵越职权,亦当重处!”
郭威道:“你们文人不知兵事!凡事想当然耳!军中一设此等耳目,必然事无大小皆报中枢,有些事情,不知便罢,一旦知道,少不得就要指手画脚——这是人之常情,但战场之事瞬息万变,而对将帅来说,最怕的就是中枢干涉战场!”
郭威转向众人道:“国家防止武人擅权,自古皆然,所以有虎符之设,但现在既明知鹰扬之必不叛国,却还要设此等防范,作什么千古典范,说到底,都是你们文人对武人不信任所导致!所作所为,全都是一句话:认为我们武人拥兵则必然为乱!因此防我武人,甚于防敌!”
最后这句话说出来,已经直指魏仁浦的本心意图,大帐之中,沉默了好一会后,魏仁浦竟然一字字道:“不错,武人的确不可信任!”
两人的文武辩论,一开始还多作乔饰,尽量使用对方能够接受的言辞,说到这里终于图穷匕见了,魏仁浦这话说将出来,不但杨定国慕容春华,就连杨光远安审琦听了这话也不忿起来。
慕容春华怒道:“你说什么!”
杨定国亦抚定长须,要看魏仁浦如何应对。虽然他对魏仁浦心生好感,但作为军方第一大佬,自然不能允许有人侵犯整个武人群体的利益。
这是唐末五代、武人擅权的时代,天策政权又延续汉唐的传统,以武将为高品,是一个文人亦以不习武事为耻辱的时代!是一个班超弃笔就能横行西域、李白赋诗亦能仗剑杀人的时代!
在这个时代,尽管尚文的风向已经抬头,但尚武精神却还在中国人的骨髓深处,武人面对文人,内心深处自有天然的优势心理,而魏仁浦这时候竟要削弱整个武人阶层,自然知道自己要面对何种压力!
当杨定国和慕容春华、马继荣等一起向他看过来时,每一道目光都似有千钧之重!
但魏仁浦还是扛了下来,因为他坚信自己是正确的,他觉得自己必须为自幼所学的圣贤之道负责,必须为被藩镇割据祸害的百姓负责,必须为身处随时被篡克危险的君父负责,将国家扭向一个安全而正确的道路上去。
他昂起头来,朗声道:“自安史之乱后,天下藩镇割据、民不聊生,兵强克将、将强克帅,帅强则篡!安禄山史思明且不待言,自此二枭以下,田承嗣裂土于相卫,梁崇义割据于襄汉,诸军阀拥兵自重,连横阴抗朝廷,经三十年征伐,至宪宗时天下暂定,而后魏博又反,使中唐国势,不得复振!而后黄巢火烧长安,朱温、杨行密、李克用、王重荣,当时倚为忠臣良将者,其后如何?割土自立的割土自立,逼宫禅让的逼宫禅让,昔日也曾面北而拜,而当其威逼主上时,哪有一点臣子之心?朱温既立,而李克用又何曾肯居其下,秦晋之间一场场龙争虎斗,苦的还是百姓!在其之后,便是沙陀李氏窃据大位,可终究也没什么好结果,其以武力夺来的天下,终究亦让石敬瑭以武力夺去!自安史以至于李石,直至今日,一百九十年间,国家苦武人久矣!一夫暴虐,伏尸百万!数夫夺鼎,流血万里!比之洪水猛兽,犹有不足也!实乃祸乱天下之渊源!”
他越说越是激昂,到后来一字一句,都如染满了血泪一般,尽道中唐以来天下人对武人的怨念。契丹入侵、吐蕃劫掠,固然让中土百姓切齿恼恨,但除了边境人民之外,毕竟感触不深,鞭笞暴虐至深至切者,却还是直接压在自己头顶上的统治者们!
在当下,掌权的统治者们多不是文官,而是五代时期一个个靠着武力上位的统治者——几乎所有的藩镇都是百姓头上的小暴君,而众小暴君之上则是一个大暴君,众多下克上、臣篡君的政变,在百姓看来就是小暴君代替大暴君,旧暴君代替旧暴君,其实也没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