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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人皮论语-第5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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硃安世一直在听,想的却不是逃,他听到“公孙敬声”,猛然想起阿绣——阿绣当初不正是因为无意中撞破公孙敬声和阳石公主奸情,才被公主寻事处罚?与公主私通,此罪极大,甚至会祸及丞相全族。这一阵他日夜寻思营救驩儿之计,苦无出路,此刻心头一亮,忙问道:“如果有人告发丞相罪行,天子会不会亲自听审?”

任安一愣:“应该会。‘w‘r‘s‘h‘u‘。‘c‘o‘m‘你问这个做什么?”

硃安世不答,却道:“赵王孙大哥曾讲过,说刘彘最恨后戚势力庞大,他断言卫皇后及公孙贺迟早要被剪除。”

任安道:“嗯。这话倒也没错。不过,太子立位已久,又是长子,天子对其一向钟爱,而且天子年事已高,恐怕不会再新立太子。”

硃安世道:“刘彘就算饶过皇后、太子,至少不会放过公孙贺。公孙敬声为恶已久、臭名昭著,长安城哪个不知?现在才来惩治,恐怕是刘彘觉得时候到了。先除儿子,再灭老子。我猜刘彘现在正在找公孙贺的把柄。公孙贺要捉我赎罪,正中刘彘下怀。我盗了汗血马,又进宫行刺,刘彘定是要将我碎尸万段才解气。公孙贺若是能捉住我,正好遂了他的意,若捉不住,也正好给公孙贺定罪。无论如何,公孙贺这次是躲不掉了。倘若这时有人再告发公孙贺,刘彘就更加如愿了。任大哥,若是要告发丞相,该走什么途径?”

任安更加疑惑,但还是答道:“要告丞相,最便捷的路子,是先向内朝官上书,事关丞相,内朝官必不敢阻拦隐瞒,会直接上报天子。”

“吕步舒?”

“对。”

硃安世笑道:“那就好!我去见公孙贺。”

众人大惊,齐望着他,不明所以。

硃安世将阿绣旧事讲述一遍,随后道:“公孙贺父子已是死人,我就用这点秽事,借他们父子的命,还有我的命,来换刘彘的命。只要在一丈之内,我就能设法杀掉刘彘。”

郭公仲大叫道:“……蠢!”

樊仲子和任安也忙一起劝阻,硃安世却充耳不闻,始终笑着在心里盘算。

韩嬉一直望着硃安世,没有说话,半晌才轻声道:“你们不用再劝了。”

诸人一起望向她,韩嬉注视着硃安世,叹息道:“你们让他去吧,这样他才能安心。”说着,竟流下泪来。

硃安世从枕畔取过那个装着孔壁《论语》的木盒,坐了下来,打开盒盖,抽出匕首,从头顶割了一把头发,挽成一束,放到帛书之上,盖好盒盖,端端正正摆到几案中央。

一抬头,却见韩嬉站在门边,呆呆望着他。

硃安世咧嘴一笑:“你来得正好,我有件事情得再劳烦你。”

韩嬉勉强回了一个笑,轻步走过来,端坐在他的对面。

硃安世看她这一向清瘦了不少,回想这几年,韩嬉诸多恩情,此生再难回报,心中涌起一阵歉疚,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你不是说有事托付?”韩嬉轻声问。

“噢——”硃安世忙回过神,从案上拿起那只木盒,手指摩挲着盒面,笑了笑,“这是孔壁《论语》,我儿子郭续在读书习字,我想留给他。”

“这是你千辛万苦盗出来的,你儿子读了,一定会感念你这个父亲。”

“我要求你的正是这桩事,你能否替我找到郦袖母子,将这东西交给他们?本来我想托付樊大哥或郭大哥,但我妻子藏身太隐秘,连我都找不到,他们两个就更难找到。你聪慧过人,比我妻子只会强,不会弱,恐怕只有你,才能找见他们母子。”

韩嬉点点头,眼圈微红:“好,放心,我一定办到。”

硃安世嘿嘿笑笑,又深叹了一口气:“你这些恩情,我是没办法回报了。”

韩嬉凄然一笑:“等我们都做了鬼,我一定要赶在她之前找到你,到时候你再慢慢回报——”说着泪水顿时涌了出来。

第四十二章 壮志未酬

硃安世戴上钳钛、坐进囚车。

公孙贺奉旨将他押进建章宫'《资治通鉴·卷二十三·征和元年》:“是时诏捕阳陵大侠硃安世甚急,贺自请逐捕安世以赎敬声罪,上许之。后果得安世。”',到了宫门外,一队执戈宫卫已经在等候。

硃安世下了囚车,两个宫卫一左一右押着他,其他宫卫前后护从,从侧门进宫,沿着阁道曲曲折折向宫区西面行去。望着四处殿宇楼阁,硃安世心里笑叹:又回来了。及至见到玉堂、中龙华门和建章前殿时,更是无限感慨。不由得望向太液池方向,心里默默道:驩儿,硃叔叔来救你了。上苍保佑,但愿这次能救得成。

下了阁道,穿进一道高墙深巷,走到一个僻静院落,四面都是青石矮屋,铁门小窗。宫卫将他推进其中一间,紧锁了门,随即离开。硃安世踮着脚,从小窗向外张望,见只有两个宫卫在外看守,都背对着门,便趁机从嘴里取出一小圈细丝——韩嬉赠给他的丝锯。

樊仲子将他捆起来,载到长安,前往丞相府,交给公孙贺,他预先将这丝锯藏在嘴里。

正如他所料,公孙贺急于将他上交天子,只简略盘问了他几句,他始终闭着嘴,一言不发。

这时,已时近黄昏。

来之前,他们已商议好时间:午时,将他交给公孙贺。等公孙贺上报、遣送,几番来回,大致也已过申时。要受审,至少也得明天,一夜时间,足够锯断镣铐。

他靠着墙,坐在地下,闭起眼睛,养精蓄锐。

过了半晌,天昏黑时,门外一阵锁响,一个黄门进来,将一碗麦饭放到地上,随即出去又锁起了门。他捧起那只大碗,心想,现在是吃一顿就少一顿了,便用手抓着,大把大把往嘴里送,不一时,便吃得干干净净,一粒不剩。

腹饱神足,他才扯直丝锯,开始锯镣铐。

门外仍有宫卫把守,虽然天黑看不见里面,但夜里寂静,极易听见声响。他两脚分开、手臂力挺,将铁链绷紧,而后只动手腕,先锯脚镣。他在栈道山岭上曾用过这丝锯,已掌握了些技巧。在樊仲子庄上,又戴着钳钛演练了几日,锯断了几副。现在锯起来,便驾轻就熟。起初,丝锯还在铁链上打滑,没多久,锯出一条凹缝,丝锯陷在里面,便不太费力了。

他锯锯停停,一个多时辰后,黑暗中用手一摸,脚链中间一环已经被锯了十之七八,到时候用力一挣,便能扯断。

歇了一会儿,他又开始锯手镣,手镣就要难一些,不好使力,又极易发出响声。他按之前演练的,左肘拐起,将左边那根铁链抵在膝上,绷紧,而后翻动手腕,锯脖颈部位的第一环。

近两个时辰,左手镣才锯好,他稍歇了歇,继续锯右手镣。

等右手镣也锯好,已是凌晨,天色微微发亮。

他从墙角抓了些泥土,就着微光,将三处锯缝全都填抹好,又仔细检查一遍,丝毫看不出痕迹,这才躺下休息。

一阵锁响,是送早饭的黄门。

硃安世被惊醒,忙跳起身,朝那黄门叫道:“你去禀报吕步舒,我要上书,我要告丞相公孙弘!我知道他所犯的滔天大罪!”

那黄门本来放下碗就要走,听见他喊,一愣,回身望着他,满脸惊异。

硃安世又叫道:“听见没有?我要告公孙贺,他儿子淫秽公主,他本人罪大恶极。你快去禀告吕步舒!”

那黄门瞪大了眼,惶然点点头,而后出去了。硃安世忙走到窗边探头,见那黄门小跑着匆匆走出院门,看样子是去上报了。硃安世这才放心,端起地上的大碗,仍是粗麦饭,还冒着热气,晨光照射其上,浅黄润亮,煞是悦目。

这恐怕是最后一顿饭了。

硃安世用手指撮了一小团,放进嘴里,慢慢嚼,细细品,满嘴麦香,还竟有一丝回甜。他不由得笑着叹口气,这些年,自己糟蹋了多少好东西?无论吃什么,从来都是胡吃乱嚼,哪里好好品尝过滋味?

这碗饭,他吃得极慢,很久,才吃罢。

他放下碗,坐到地下,将脸迎向小窗,在晨光中闭起眼,深吸暮秋凉气,只觉得胸怀如洗、身心俱净。一生之中,竟从未这样安安静静坐过片刻。

正在惬意,又是一阵锁响。

清静被扰,他微有些恼,睁开眼一看,进来的是个黄门令丞,身后紧随两个宫卫。

“你说要上告丞相?”黄门令丞尖声问道。

硃安世点点头。

“你要告他什么?”

“他的罪太多,就是伐尽南山之竹,也写不尽。”'《资治通鉴·卷二十三·征和元年》:安世笑曰:“丞相祸及宗矣!”遂从狱中上书,告“敬声与阳石公主私通;上且上甘泉,使巫当驰道埋偶人,祝诅上,有恶言。”'

“你可有真凭实据?”

“有。”

“果真有?”

“当然。”

“你为何要告他?”

“他捉了我,我岂能让他逍遥?”

那黄门令丞盯着他,他也回盯过去。

半晌,那黄门令丞道:“好,我去禀报吕大人。”

说着转身锁门而去。

成了,硃安世暗暗道。

他忙又在心里演练行刺刘彘的种种情形和对策。

过了一阵,那黄门令丞又回来了:“吕大人已经上奏皇上,皇上要亲自审问你。”

“哦?”硃安世心中大喜。

“将他押走!”

两个宫卫过来,揪起他,架着便拖向外面。

硃安世听之任之,来到院中,两个宫卫却没有走向院外,而是折向旁边另一间大石室。硃安世心中纳闷,却不及想,已经被拖了进去。

这间石室没有窗户,里面十分昏暗,墙上挂着几盏油灯,中间一张木台,台边一个木架,上面摆着锤锯刀斧,到处血迹斑斑。旁边立着几个汉子,各个精壮凶悍。

硃安世大惊,心中正急闪对策,那几个壮汉已经迎了上来,从卫卒手中接过他。抓住他的手足,抬起四肢,将他按到木台上。接着,打开他的镣铐,将他的手足绑在台角的四根木桩铁环上。

硃安世见势不对,想要挣扎,但哪里能挣得开?

那黄门令丞走过来,阴恻恻望着他,尖声道:“要见皇上,得先去掉你的杀气。”随后一摆手,转身出去。

一个汉子从木架上拿了把铁锤,走到硃安世腿边,举起铁锤向他的左腿砸下!

“咔嚓”一声,骨头断裂。

硃安世撕心裂肺惨吼起来,剧痛钻心,全身急剧抽搐,几乎昏死过去。

那汉子又一次挥起铁锤,又砸向他的右腿,又是“咔嚓”一声,硃安世顿时疼昏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被剧痛疼醒。

全身上下到处疼得如同被锯、被烧一般,却丝毫动弹不得,他忍不住又痛叫起来,但嘴里也剧痛无比,声音含糊,竟发不清字句,反倒喷出一口血。他又痛又急,又惊又慌,顿时又昏死过去。

就这样,数度痛醒又昏死,他才稍稍清醒过来。嘴里空荡荡,才知道舌头竟已被割掉,已经不能说话。他费力抬起头,看见双臂双腿血肉模糊,四肢都被砸断。

他曾以为自己已是个废人,这时才真正知道什么叫废人。

除了头颈,身体已是一块死肉,瘫在木台上,动不了分毫,像是他在屠宰苑宰杀过的那些牲畜一般。泪珠不由自主从眼角滚落。他连哀求别人杀死自己都已经做不到,只能在嘴里含混念叨:死,死,死……

有人走过来,在他腿上、臂上的伤口处涂抹药膏,又用布条包扎。之后,扳开他的嘴,将药粉灌进他口中。

自始至终,他都只能听之任之。不知道又过了多久,疼痛才渐渐缓和,但他的心也渐渐麻木,觉得自己已经死了。

又有人过来,搬动他的身子,给他套了件衣服,将他抬起来,放到一个木榻上,木榻上竖着块木板,他们让他背靠木板,保持坐姿,又用一根布带拦腰扎紧,以防他倒下。

其中一人道:“皇上要见你。”

随后四个人抬起木榻,向外走去。

他只有脖颈和眼睛能动,但他呆呆靠着,直直睁着眼睛,眨都不眨。

那四人抬着他,沿着阁道急速行走,曲曲折折,来到宫区最北端,行到婆娑宫后,经过屠宰苑,里面传来鸡鸭羊犬的叫声。木架继续前行,经过门阙,来到苑区。左边便是太液池,水面茫茫,渐台寂寂。

木榻转向右边,来到凉风台下。放慢速度,缓缓登上台阶,这长阶又高又陡,像是登天一般。到了台顶,整个建章宫铺展在眼底。向东,未央宫、长安城,一览无余。但他仍然连眼珠都不转。

木榻穿过长廊,进到一座殿堂,放了下来。

殿堂里一片寂静,中央高悬着纱帐,里面隐隐现出一张几案,后面塌上坐着一人,应该正是当今天子。帐外立着一个官员,枯瘦矮小,形如老鹫,是吕步舒。旁边候着几个黄门。

这时已是深秋,台顶秋风浩荡,一阵阵寒意在殿堂中流荡,不时拂动帐前的青纱,偶尔会露出天子的身脸。虽然他正对着天子,而且相隔不到五尺,他却视而不见。

“硃安世,你还认得我吗?”吕步舒忽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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