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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7章

大学士-第2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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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泰又问:“孙先生书里说不能在堤坝上植树,可树根本有固沙束土的用处,他为什么又不赞同呢?”

吕芳道:“《两河管见》里说过,两河流域能够速生的树木大多是白杨、刺槐之类。这些树木生长期短,三年就能成材。可惜,因为长得快,也容易腐朽,一旦树根腐烂,河道堤坝也会跟着朽溃。”

古泰这才恍然大悟性:“哎,我以前怎么就没想到这处。”

吕芳一笑,正要继续念诵,一个牢子走了进来,大声道:“各位大人别闹了,中午了,留点力气吃饭吧!”

“中午了,先生的课也上……完了!”吕芳脸色一变,突然吐出一口热血,失声痛哭:“恨不能在先生身边侍侯,就算死了也甘心。”

第三百三十九章 最后一课(三)

内书堂书屋。

孙淡沉默片刻,端详着陈洪,静静地说:“我要你们变成一个真正的人。”

“真正的?”陈洪有些不解地看着敬爱的恩师。

“那么,什么是真正的人呢?”孙淡提起笔来,蘸满墨汁在墙壁上写下大大的一个人字,大声道:“所谓人字,就是左边一撇,右边一捺,顶天立地,心怀坦荡。我知道,你们都是太监,因为受了那一刀,很多人都觉得自己低人一等,你们说究竟有没有这么想过?”

所有的小太监都沉默下来。

孙淡:“可是,进宫受这一刀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你们都是贫寒人家出生,若不进宫只怕早就饿死了。但因为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就这么伤损了,残缺了,实为大大的不孝。可是,那也是没有办法了,难道谁心甘情愿到这种地方了?”

孙淡这一席话触动了众人心中最隐秘之处,小太监们自伤身世,都眼眶发红。

“虽然外面的人都瞧不起你们,可难道你们就可以瞧不起自己吗?”孙淡大声说:“回答我。”

没有回答。

孙淡指着一个小太监:“元富成,我是知道你的。你是保定府人,那一年你才十岁,你父亲在做工时伤了腿,家里也穷,一家人已经三天没吃饭了。如果不尽快弄到钱,不但你父亲的腿保不住,全家人都会饿死。也就是这样,你提起菜刀自宫进皇城做了太监。靠着卖身的钱,你一家人总算在那个荒年活下来了。别人进宫有不少是被家人或者人贩子卖进来的,可像你这样自己割了自己的人,还真不多,也因此,有不少人看不起来,甚至连宫中的太监们提起你,也是一脸的鄙夷。你说,是不是这样?”

被点名的那个叫元富成的小太监点点头:“是的先生,不但宫里宫外的人看不起我,甚至连我自己都看不起自己。以前没读书的时候倒不觉得怎么,现在识了字,明白事理了,学生每每想到这事,心都在滴血。”

他是一个心志坚定之人,否则当年也不可能自己下刀阉割自己。可正因为如此,他比普通人的自尊心要强许多。一想到自己当初一刀割下去的情形,一想到因为没有割干净,进宫后刷茬时的苦楚,元富成不禁打了个寒战。

“你不该这么想,人若连自己都不懂得尊重自己,又凭什么受到别人的尊重。你是我的学生,若你再这样,休要在他人面前提起我这个先生。”孙淡对着他就是一声怒喝,然后转头问所有人:“依我看来,元富成舍身救父,乃是天地下最大的孝顺,乃是纯良赤子。你们说,是不是这样?”

“是!”众人同时大叫一声。

“究竟是不是?”

“是!”学员们激动起来。

孙淡走到元福成面前,突然深深刻一揖。

元富成大惊,忙跪在地上,不住流泪:“先生,学生如何当得起啊!”

孙淡一把将他扶起:“我不是拜你,我是在拜天地下有良心,有人味的好汉子。好一个元富成,你当得起我孙淡这一拜,你当得起一个大大的人字。”

“先生啊!”元富成放声大哭起来,哭得浑身都在颤抖。

孙淡放开元富成,又指着另外一个小太监说:“高昧,你进宫的时候才五岁,是被人贩子卖进来的。你当时什么都不懂,又有什么责任。外面的人不去谴责那些丧尽天良的贩子,又凭什么喊你‘阉贼’?回答啊,你是不是人?”

高昧大声回答:“先生,我不是阉贼,我是人。”说到这里,他已经泪流满面,“先生,我也不想变成现在这样啊,可是,老天爷这么安排了,又什么办法。我高昧才多大点,也没做过什么坏事,前几日出宫时遇到一个书生……他……他凭什么吐了我一脸唾沫,凭什么喊我小阉贼……”

孙淡:“以前你们太监名声之所以不好,那是因为出了不少所谓的奸臣,比如钱宁。可是,外臣中的奸臣还少吗,江彬不就是外臣?而三宝太监郑和,他是坏人吗?五代时的张承义不也是一个千古名臣,他们可都是太监啊!因此,一个人的身份并不重要,关键是看他做过什么?你们都是我的学生,千万不可自己轻贱自己,将来尽可大大方方做事,顶天立地做人。”

“做人,我们也是正常人吗?”几乎所有小太监心中都闪过这一个疑问。

大概是看出学员们的心思,孙淡大声笑道:“你们都是正常人,在老师心目中,你们同外面的孩子没任何区别。挨了那一刀又什么了不起,外面还有不少断手断脚的残疾人呢?难道那些断腿断手的人会看不起自己?”

孙淡:“读了这么多年圣贤书,难道你们心胸里就没有半点浩然之气?”

他又提起笔来在墙壁上写下四个大字:“自尊,自强。”

然后将笔扔到地上,“放学了,再见。”

……

春雨不知什么时候落了下来,淅淅沥沥,整个西苑都笼罩在一片氤氲的雾气之中。

过雨的花草树木绿油油亮着,空气中弥漫着植物的香味。

孙淡在前面走着,一众学员默默地跟在后面。

没有人说话,这是长久相处之后的沉默。

这沉默并不是生疏,而是一种会心的默契。

所有的学员面上都是湿漉漉的,也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

陈洪脱下宫装高高地举在孙淡头上,为恩师遮雨。

“回去吧,回去吧。”孙淡转头看了众人一眼:“已经要出内书堂的地界了,这里是西苑,让别人看到了也不好。”

“送先生。”陈洪跪下来。

三十多个学员也同时跪在泥地上。

这个时候,内书堂开饭了,有学员们的喧嚣声隐约传来。

然后是孙淡所谱写的那首校歌:

“西山碧云气爽,

京北芦沟晓月。

看吾校栋起凌云,

巍巍一堂坐其中。

半城都是读书声,

闹市之中尘嚣远。

桃李无言,

济济沐春风。

愿少年,他年勿忘化雨功……”

第三百四十章 纠缠(一)

从西苑出来,孙淡好不容易才平息下心中的激动。

老实说,离开这群可爱的孩子,他心中还真有些难过。

正如他刚才对一众学生所说过的那样,内心之中,孙淡只当那三十多个小太监都是残疾人。做为一个特殊班的老师,教书育人,乃是一件很神圣的事情。不管将来这些孩子长大了会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可就目前而言,他们是如此的可爱。

不可否认,孙淡在内书堂这段时间所教授的都是实用主义的学问,很多学科在古人看来都是离经叛道不能容忍的。

可基础自然、人文科学总得要让他们知道,也许这些学问他们一辈子都用不上,可知识总是好的。

启蒙的种子已经种下去了,只需要等下去,总能发芽,长叶、开花、结果。也许是十年二十年,也许是一百年,可总得要有个开始。

这些知识也只能在没有科举任务的太监们之中才能传播下去,希望他们能够给这暮气沉沉的封建社会带来一丝清新的空气吧。

风透进来了,门总有一天会被越来越猛烈的文明之风吹开。

想到这里,孙淡又欣慰起来了。

估计皇帝也听到了一些风声,知道他孙淡在内书堂教一些在古人看来很是希奇古怪的学问,加上前一段时候孙淡又将皇帝得罪得狠了。于是,皇帝将免去了孙淡内书堂学长一职,也算是给孙淡一个教训。

对此,孙淡早有预料。

自那天在御花园之后,孙淡就想了很多,也算是整理了一下自己对皇帝的认识。

在真实的历史上,嘉靖皇帝的性格有点类似清朝的雍正,刻薄寡恩,心机深沉。爱一个爱,自然是爱都极处。可一但恨上一个人,却横竖看他不顺眼。

这样的老板可不是一个好侍侯的主。

当然,孙淡并不认为自己荣宠不在。实际上,嘉靖总的来说还是一个非常念旧的人,他能做大明公司的董事长,同孙淡这个得力智囊有莫大关系。加上又要借重孙淡在地方上试行税改,可以肯定,一旦孙淡考中进士,立即就可大用。

可问题是,将个人的命运押在皇帝个人的喜恶上未免有些冒险,也是对自己的不负责任。

君权需要制衡,国家的政治生活才能健康。

或许,大礼议这件事是一个绝佳的切入点。如果杨廷和那群大臣取得最终的胜利,嘉靖朝后期的萎靡不振或许不会出现吧。

实际上,自从大礼议之后,朝中清流被一扫而空,嘉靖的皇权得到空前巩固。如此,在嘉靖末年,皇帝才干出不少荒唐事,连出昏招,以至国家财政恶化到崩溃的边沿,这才有“嘉靖嘉靖,家家皆尽”的说法。

一想到这里,孙淡不禁为自己的想法而震惊,在以往他可是一直想着靠这个政治事件浑水摸鱼捞好处的,如今怎么想着国家民族这些东西了?

“哎,你们自己去议吧,我孙淡何必去横插这一杠子,孙淡啊孙淡,你就是一个打酱油的,别人的死活同你又有什么关系呢?”孙淡摇了摇头,苦笑一声,将这一点心思抛到九宵云外。

按照往常的惯例,孙淡在内书堂教完书后,都会在那里吃午饭,然后去内阁坐坐,同三个阁臣随意聊聊,然后读读搪报,看看国家的财政收支数字,以便在未来即将推广的税改做准备,这可是皇帝给他的特权。

三大阁臣中,杨廷和同孙淡本是旧识,加上孙淡又是杨慎的朋友。杨阁老对孙淡也颇为欣赏,同孙淡这个后辈道也谈得来。不过,阁老事务繁忙,又自重身份,平日见同孙淡交流的时候也不多。

至于蒋冕,一天十二个时辰当中,倒有八个时辰混昏沉沉。如今天气还有些冷,老相爷的冬天还没有猫外,整日间都坐在火炉子前打瞌睡,孙淡去了,也就点点头,然后继续迷瞪。

而毛纪因为同孙淡当初为夺嫡之争闹得不愉快,二人都下意识地相互躲避。

所以,算起来,孙淡去内阁,倒同一众书办相处甚欢。

可明天就是二月九号,正是大考之期。孙淡也没心思在西苑逗留,教完课之后就匆匆地出了宫,准备回家去。

虽说对未来九天的考试他也没什么好担心的,尤其八股文章,孙淡自认可自己怎么说也是嘉靖朝的前几名。可会试并不单考八股文章。

这九天的考试一共有三场,三天一场。

第一场的考题是五篇史论,也就是说,考官从历史书中抽一个典故出来让考生作文,考的是考生对历史的掌握程度。比如:《周唐外重内轻,秦魏外轻内重各有得论》,这个题目就涉及三个朝代,唐朝的武则天时期,战国时的秦和三国时的魏,以及各朝的国策。

第二场是公文艺学策五道,也就是写五篇策论。比如,“周礼言农政最详,诸子有农家之学。近时各国研究农务,多以人事转移气候,其要曰土地,曰资本,曰劳力,而能善用此三者,实资智识。方今修明学制,列为专科,冀存要术之遗,试陈教农之策。”;再比如,考官会让你写一道奏折或者谢表。

这叫着理论联系实际。

第三场也就是最后一场的三天才考八股文,一般有三题。首题、次题和三题。

这三场十三道题目只有三题是八股,因为,如会试这种中央级别的考试,只能写几篇八股文是过不了关的。比如二场的机关公文写作,没见识过真正的奏折、邸报、谢表之类的东西,你就算是抓破头皮也想象不出来。也因为这样,一般读书人中了举人之后,大多会到处游学,开阔眼界,为来年的会试做准备。

虽然根据自己脑中的历史资料,孙淡已经提前知道了今科会试的考试,这次考试对他而言也没有任何难度。但是,他也不敢肯定自己这个本不该出现在这个年代的人会对历史产生什么样的影响。

蝴蝶虽小,可翅膀却能扇动一场风暴。

实际上孙淡的出现已经让这个时代的历史发生了有些细微的变化。比如房山的税改很快就要推行到全国,一条鞭法将提前五十年。再比如如今的两宫廷之争…………在真实的历史上,这可是没有出现的。

很难说,今科的考题不会发生什么大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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