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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不堪抄-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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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允许别人对你做那样的事?”仲雪脱口而出。

乌滴子含蓄一笑:“是的,以前我允许别人对我做这样的事。”

——直到,遇见夫镡。

“那头麋鹿被神魂附体了——是你的灵魂。”乌滴子指向仲雪,仲雪怔住了。

——所以你放任它驮着你,渡过往昔与未来的鸿沟、他人与自我的界限。鹿妖是由一个个愚人的魂灵集束而成,你们根本不知道人生应有别的关注点,也不配拥有别的灵魂栖息地。因为你们强行施加的笨重灵魂,麋鹿才会变得如此不堪负重,如此踉跄狂躁。

雪堰也停下切肉匙,歪头看乌滴子——他的体力、意志、他的未知,都为同一个目的进驻身躯:宁静、澄澈、强盛,此刻,魂魄一体。与他相比,在座者不过是一群黯淡的失魂人。

这时助手们来报,麋鹿,就在中央菜市场。

闹市中的麋鹿,它在甩不掉的尸体上磕绊,它垂头看看寤生,惊讶于小小身躯的执着,又不解地看着围观人群。血从它湿漉漉的背上流下,如同朝云彩带。

人们为仲雪让开路,雪堰递给他梭镖,他是屠杀事件的主角,一切决断到他为止——

这一代诗人用狐狸、用熊和狼来象征君主,一切雄壮美丽的动物。仲雪与雄鹿对视,情感的波澜,犹如浦阳江的逝水。没有妖法,没有灵通,只有一头受苦的麋鹿。“杀死一头鲸鱼的负疚感磨损了我,我快丧失打猎的愉悦了!”他把梭镖扔到地上。

平水上前,割断了折磨人们和雄鹿的那根麻绳,解下黑斗篷遮盖住不成人形的寤生。麋鹿由助手牵住了,它筋疲力尽,温柔地舔着助手手心的盐巴。

第三集 秋之篇·鹿鸣 第十节 荆有云梦,犀兕麋鹿满之

在九月结束时唤醒我……阿堪醒来说的第一句话,九个世界随之一同醒来,随后他一定要见仲雪。

象奴用船把阿堪送来,平水用黑船把雪堰与仲雪送回——他们在水中央相遇,一株古老槭树把半壁红叶倾倒在栈桥上方。槭叶很美,足够让人爱上醒来所见的树下第一个人。阿堪向仲雪伸出手,他们就像有一百年没见面了!

阿堪必须告诉仲雪关于黑巫师的事:“如果一个人想变成黑巫师,务必行极恶之道——弑父、乱伦、从不可饶恕的罪孽中吸纳力量:变成一头熊、一只鹿、一群马蜂,脖子飞离身体去咬死敌人,杀死另一个巫师则能获得双倍报偿……”

“用众多人头祭他的邪神?屠杀我们的是一个黑巫师?”

“这种法力大部分人不相信也无法获得,转而投向更实际的骗吃骗喝。”

“就像你一样。”仲雪不忘嘲笑他,“而且他还打算杀死你来攫取双倍的无能。”

“你抱怨了两年越国没有神明,它展现你眼前,你又不信。”阿堪望向木笼中的麋鹿,它很安静,眼神安静得让仲雪无法忍受,仿佛卸尽了众生的昏昧,只剩寤生的灵魂附着其中。

“我不接受只为逆天而杀人。”还不如胡诌是几群人出于不同理由,在同时屠宰我们!夫镡在刺探,雪堰在泄欲,狸首讨厌我——凶手喜欢回到现场观测屠杀成就,支离破碎的你就是他们的功绩。

“不要用凡人的道德去束缚恶人。”

“神官是对的,那孩子的内脏被人掏走了。”满手油膏的平水刚刚为寤生缝合了腹腔,“不要告诉他父亲。”

“凶手需要诸位传播这条传闻,他想要成倍扩展巫术,在神祇的天平上。一端是邪恶的砝码,另一端是恐惧的总和,人们越害怕,他就越有妖法。”象奴有着远超身量尺寸的思量。

“必须公布出去,凶手才藏不住,人人都会痛恨他。”仲雪否决。

“也许他根本不想藏起来。”阿堪说。

尖锐地呼哨声打断讨论,带火的鸣镝猝然扎进船体,再次送来死神的问候!接着飞来更多猎叉、长矛,凶手选用更大型、更炫耀的武器,距离他们也更近。不过这回在船上的,多是勇武贵族、或者贵族的勇武仆从。船工呐喊,用竹篙叉掉火矛,船身一震,船头撞上岸边纵横的柳树根——浓烟熏燎,一头猎隼飞出烟雾,后边顺流撞来一座燃烧的“木塔”。

“那是一成。”阿堪冷静地说——

木塔上堆叠死人和死狗,朝外露出面孔的,是浴血的一成。那些跟着雪堰和仲雪追到诸暨,等候边境上的猎人们,被开膛。被倒钩拉扯,尸体浇筑泥水,一层一层堆成“京观”:一种糅杂惩戒与献祭的古老刑罚。

麋鹿惊恐地顶撞笼子,一下、两下、木栅栏被撞开,一只角也断了。它跳上燃烧的京观,蹄子烫得冒烟,血濡湿双胁,仲雪能闻见它燃烧的绝望。没有人引弦开弓,它中了那么多箭,不该再遭罪了。人们目送它坠落江水,像半沉的破船,一动不动地任水推远,只有单支鹿角叉出水面……

“你相信有黑巫师了吧……”阿堪轻声问。凶手的手段更娴熟,他获得他所杀死的人的力量,痴迷于吸引更强的人来追击他。

后一艘船从右翼绕过黑船,超到前头去——乌滴子跃上雪堰的船,轻挠那头也叫乌滴子的狼,三者都微微眯眼、仰起头迎向射来的箭,神情有如斜挎猎角、周游到此来会猎。船一绕过京观,雪堰与两个乌滴子以过人的膂力跳上岸,朝遁逃的凶手奔去。

“两个执刑人不能在同一艘船上,这是一种传统。”阿堪告诉仲雪。

“防止船漏了,两个刽子手同时淹死。”平水一笑。

仲雪才知道雪堰也是执刑人,他管理会稽山的典籍以及神的道具。平水惩罚冒犯凡人的人,雪堰为众神处决渎神者。仲雪的某种心情,也像那头麋鹿,被滔滔逝水冲走……他捡起断在甲板上的鹿角,打算还给寤生的母亲。

攻击戛然而止,凶手射光了猎人们的箭。

——仲雪怀揣鹿角,奔跑。跑得喉咙发干、小腿酸涩,白石典不时越到前边去,又打着转等仲雪追上来。雪堰和乌滴子不时给他一个眼神与口令,仿佛他是一个扛矛的仆人,春秋末年的吴山青与越山青,贵族与他们的仆人们一样赤脚追猎。

路消失在丛林的阴翳深处。“请等一等,仲雪。”雪堰说。但仲雪一头撞了进去,被网兜吊上半空,满耳只听到自己的喘息和白石典的狂叫。一簇簇黑缨带涌出,盾甲兵埋伏于此,连陷阱都是新置的,只能逮住毛糙的仲雪。气喘吁吁的百夫长与同样胸腔起伏的雪堰大夫再次面对面,“请大夫回大禹陵共襄秋祭!”尹豹良行礼,这更像是逮捕令。

乌滴子首先没有特别的兴致被拘捕,雪堰也没有理由束手就擒。“鱼丽阵!”百夫长下令。兵士迅速围合,前队跪姿持殳棒,后队立姿引弦,如刺猬抖擞根根尖刺,企图将雪堰卷入腹中。两个乌滴子同时自人墙外跃向阵地圆心,狼扑到一名小胡子头上,乌滴子则踏跃树干、借力返身、一拳击中他的喉管,小胡子霎时丧失直立能力,雪堰又揪起他藤甲,连人带狼一起甩向圆阵对面——军阵要拧成麻木划一的洪流才有效——对面的士兵应声被砸倒。雪堰深知他们的作训不良,从缺口中带着好笑的神情撤出。

只留下白石典虚张声势地吠叫,而后呜呜哭着啃网绳。“暂且复命吧。”尹豹良也又好笑又疲累地说,把一个被揍得鼻青眼肿的男人和仲雪背靠背绑到一起。

“这人我认识,他是鹿苑的智障工人,被一个假女巫领着采石打短工'注:见《鲸波》';”仲雪喊,“随意抓几个人复命,也算是最强的越国甲兵?”

“假女巫、假工人,我们抓到他时,他和同伙往浮标掼尸体。别人跑得快,他瘸了,溜不掉,他只会呜呜流口水。”尹豹良牵着仲雪和工人赶往栈桥——会稽山的快艇伫停在那儿。

“那个同伙才是真凶!”¨wén rén shū wū¨

“真凶是你们这群堕落贵族,”尹豹良的讥诮消失了,只剩下坚硬的仇视:“狩鲸后二十八天里,你醉了整整二十一天,到梦见屏下呕吐。把上代大护法的礼器扔进烂泥,我们也不再像小孩那样相信神话了,但你能否对即将接手的国度表示哪怕一丝一毫的尊重?你说要不辱天命,却跑来诸暨和夫镡眉来眼去。”视野、追忆、时间在缓慢蠕动,透过如泣如诉的控诉、以及悬停林间的光柱捶打着仲雪的耳鼓,“你们这群病态王子,盘踞会稽山两侧,豢养一群白痴……把侏儒装扮成公子王孙,瞧着他们滑稽歪曲的姿态哈哈大笑,通宵歌唱。轮个把姑娘拖出竹楼,夫镡还能衡量得失,选择最有利于他的恶行;雪堰根本是疯子,他没有感觉,从屠戮中获取快感!”尹豹良的眼神写满了“我对你们已厌倦透顶”,他认为仲雪与雪堰同流合污,辜负了会稽山另一边所寄予的期望:人们等待了很久,送走一个又一个不堪的君主,期盼一个新的君子,有胆识、有才具、敢与民众生死共存,而不再是沉醉于狂欢与沉郁的旧人物……起初仲雪来到越国,也是为了挣脱那个发霉的旧巢穴,而他也未能掸尽霉菌。

狸首伫立快艇之上,肃立如收拢的长桨。

“我要面见神巫。”仲雪坚决地说。

“谁都想见神巫。”狸首嘲弄地回复。

“大屠杀之后,神巫在做什么?”

“在会稽山上读他的神棍宝典。”

平水的船与狸首的船交汇了。狸首一手把阿堪揪上快艇,一手平伸、喝止平水,“仲雪故意挑衅夫镡,让夫镡有进攻神巫的借口,这正是吴国乐见的——罢黜越国君主,让越国四分五裂,刽子手你还想砍几颗越国好人头?!”

平水为之忌惮。

雪堰是疯狂贵族,仲雪是吴国奸细,夫镡趁乱而起,这就是狸首的逻辑。仲雪自觉像那柄海中消失的姑发剑,在越国内乱的漩涡中销蚀。船舷之外,江水已淌出夫镡的疆界。

阿堪虚弱地按住狸首的手腕,“仲雪是我的客人……”

“你被吴国佬蒙骗,还包庇他?”狸首警告阿堪不要妄动,“射进你身体的那枚箭头,你知道是谁的吗?他和雪堰合演那场惨剧,故意把你也射死,不过是为了表演得更像一点!”

“不能保全客人,是我的耻辱……”阿堪手中多出一枚锐物,是前一刻凶手掷向船的矛头,“以此谢客。”

仲雪喊“不——”

阿堪把矛头捅入自己脖颈,血喷涌狸首满手,“见鬼!我已埋葬了太多神官。”狸首咆哮……仲雪觉得自己的喉管也被切开,食道与气管一把一把往外扯。墨绿色的栗树,将阳光蛀出一闪一灭的轮廓,喷着汗与响鼻的庞大异物迫近。这是一支麋鹿的洋流,就像军舰后一长条拖痕,伯增高踞膘肥的鹿背,挥动长矛如船桨飞舞,劫走仲雪和工人这对捆包。雄鹿后蹄在栈桥上刨砸,保持身体在空中悬停,又奔动起来,在狸首眼前骄傲而又笨拙地逃走了。

第三集 秋之篇·鹿鸣 第十一节 梦四夜

一阵芬芳从东边飘来,一阵又自南方送入鼻孔,于千沟万壑之中汇成波浪,仲雪的心舟在幻水上颠簸倾覆……异国的经年散漫,忘却了祭祀与兵戎,但秋霜已近。那些洵美的白茅,有的刚萌发,有的却被凉风吹倒,活着的将和已然逝去的一同枯槁。

“你怎么了?”伯增问凝视浦阳江的叔父。

“没什么。”

“我还以为你要投水自尽了。”伯增把仲雪带到杂耍人的宿营地,杂耍人就像水流,东西南北各自流动,支流汇聚又如上古神话的浑然宏大:长发委地并满脸胡子的妇女,说笑话的侏儒,练柔术的男人,莫不注视仲雪,这一出吴越春秋的暖场嘉宾。之前解救的蛇女上前为工人洗伤口,后者发着高烧,脱去血污的衣服。露出脖颈鼓起鸡蛋般的脓包,蛇女尖叫起来,杂耍人等咆哮着后退。有壮汉挥舞火把驱赶工人,对远古瘟疫的恐惧深深根植在人们心头,尤其是四处游荡的杂耍人,他们饱尝“散播盗窃与恶疾”的歧视,也对传染病拥有第一手的警惕——仲雪上前,一再询问工人,他只谵言“元绪、矿井、叫花子”,这也是他艰辛的生存主题。“夫镡会把我们都烧死的!”壮汉喊,“夫镡自己的船都被烧了!”仲雪拔剑,壮汉愤慨地闭嘴后退,仲雪在工人身边划出一个圆。他不能迈出这个圈,给他一张坐垫和一些吃食,这是唯一能为他做的事了——好笑的是,只要呆在夫镡的腹地,他们反而更安全。每人以不同的理由谴责夫镡,同时又焦躁不安地盼望:为什么夫镡还不作出反应?

视线洪流中,仲雪找到一张混杂脂粉与新伤痕的熟悉面孔:暴七。

几天来暴七轮个寻找燎祭人,他们为讨夫镡开心,五人一组。半个月前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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