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谭十记:让子弹飞-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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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仔细看看已捏坏的地方,才看出是用干肥皂雕的印。我在衙门里混过几十年,难道还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我没有惊得发呆,也没有“啊也”—声跌倒,却哈哈大笑起来。
哈哈,这实在太妙了,太有趣了!这也太叫人痛快了!县太爷精明一世,竟然也糊涂一时!
我们马上把视察委员的这个宝贝皮包、那一堆烂字纸、那剃头的家伙,当然还有那一颗宝印和那一张派令一起拿到办公室里去了。
这时办公室里已经来了许多同事,都围过来看稀奇。我把那颗跌缺了角的官印和派令上的朱红大印合了一下,完全合上了,再细看派令,原来是用油印精心仿印的,这张派令原来是视察委员——不,鬼才知道他是一个什么样的角色—假造的。
大家都笑了起来,我们的办公室简直成了“面部表情展览会”
了,有的抿着嘴在微笑,有的眯着眼在痴笑,有的大张开嘴哈哈笑,有的用手按着肚皮笑,以免有发生爆破的危险。也有莫名其妙地在同事背上擂几拳头,表示痛快的。只有我们的补疤圣手没有笑,他正拿着那一颗官印和那一张油印派令,在品评人家伪造技术水平的高低呢。小卫也没有笑,他只顾站在门口欣赏我们这个“面部表情展览会”。
第五章 峨眉山人:破城记2
我们正在又笑又叫,县太爷忽然走进来了,当然在他后面还跟着师爷。县太爷着急地用手指着后花园,生气地、但是小声地责备我们:“吵什么?把客人吵醒了,我要重责不贷!”
我们都赶快落到自己的座位上,不做声。补疤圣手也赶快把那颗印和派令放在县太爷的办公桌上,溜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了。
县太爷走近办公桌,拿起那颗官印来。县太爷是何等精明的人物,从那颗印的重量和硬度上马上就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了。可是他还强自镇定,坐在椅子上,细看那颗假官印,又拿起那张派令细看一下。
“呜—”他到底支持不住,昏倒在椅子上了。
师爷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从县太爷的手里拿过那颗印来看了一下,也几乎站不住了。但是这一场打击到底不是直接落到他的头上的,他只晕了一下就镇定下来,并且赶快去唤醒县太爷。
县太爷醒过来了,发疯似的站起来呼喊:“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他又把那颗假官印看了一下,并且拿去和派令上的印合了一下,他用手狠狠一捏,就把那颗官印或者说那块干肥皂捏得变了样子,丢在地上。他还不解恨,把派令也扯烂,也丢在地上,恨恨地骂:“妈的,老子要……”
“嘘——”师爷阻止县太爷,用眼神向后花园瞟了一下,县太爷的理智才恢复过来了。啊哈,他才想起那个假视察委员正在客房睡觉呢,这不是他的手心捏着的麻雀吗?他忽然凶恶地叫:“把他给老子抓出来!”
小卫本来是笑着的,一听就变得很严肃的样子跑到县太爷面前说:“他一早就据着一个绿帆布提包出城去了,说是去乡下密查种鸦片烟的。”
“啥子?提个绿帆布提包走了?完了,完了。”他不住用拳头打自己的头,好像一切问题都在于他的头没有给他办好事情。他用脚想去踩烂那颗令他难堪的肥皂印。师爷赶快从地上捡起那颗肥皂印和派令,说:“慢着,还要留着办案子!”
师爷皱着眉头把那张派令看了好一阵,又把肥皂印研究了一阵,似乎恍然大悟了,他在县太爷的耳边嘀嘀咕咕说几句什么,只听到:“……好像和那天看到的……”
县太爷听了,他的眼里忽然发出凶恶的绿森森的火光来,咬牙切齿地叫:
“哼,—定是的,一定是共产党活动到城里来了!”他对师爷叫:“快点,派人去东门追,把这个共产党给我抓回来,给我杀呀,给我砍成八大块呀!”
我们听了都觉得毛骨悚然,师爷遵命出去布置去了。县太爷转身对小卫叫:“快点去县党部叫郭书记长来!妈的×,他管的啥子事哟!”
小卫也出去了,县太爷一个人坐在那里,不说一句话,空气十分紧张。我们知道这件事非同小可。共产党的活动在我们这个县是久有历史的,几年前红军从我们这里走了以后,就留下根子,一直有一支不大不小的游击队,忽隐忽现、忽东忽西地在大山里活动。
这两年也打过不少仗,游击队拔过地主的寨子,打过区公署,开过一些仓。为对付这支游击队,专区还从保安团里拨来一个保安大队,专门住在县里;也下乡去捉过不少老百姓回来砍了头,挂在城门口示众。不久以前,听说保安大队把这支游击队撵到几百里以外的大山里去,完全打垮了,还抓回十几个共产党员,押在死囚牢里,其中还有不大不小的头儿。怎么县太爷却说是共产党活动到城里来了呢?
过了一阵,郭书记长来了,他把那颗假官印和假派令仔细研究一阵,没有说话。县太爷却不耐烦了,平时县太爷对书记长总是很客气,今天却大动肝火,开起黄腔来:
“看你管的啥子事,共产党活动到县衙门里来了,你还一天到晚抱着你那个婊子睡觉,哼!”
捉拿共产党是书记长的第一件大事,今天出了这样大的娄子,他是脱不掉干系的。他虽然不像县太爷那样,昨晚上给这个假视察委员塞了“包袱”,遭到物质上的严重损失,可是他大概也把本县防治共产党的机密大事向这个共产党汇报得一清二楚了吧,这却更是非同小可。他自己已经很着急了,一听县太爷没有好话,也生起气来,回敬了县太爷两句:
“我倒要请问一下哩,是哪个糊里糊涂把共产党恭恭敬敬接到县衙门里来的?咹?”
“哼!”县太爷正要发作,师爷回来了,马上给他们解交,把他们两个都劝到后花园客房去。起初还听到他们两个在你咬我,我咬你,后来就没有声音了,大概是和解了,认真去视察现场去了。过了一会儿,师爷出来把昨天进来向县太爷报告“来了”的马弁和昨天在衙门口大叫“敬礼”的卫兵叫进去盘问去了。显然的,昨天要没有这两位下人过于积极的活动,也许县太爷不致造成这样大的错觉。又过—会儿,师爷又出来叫小卫去回话,小卫却还没有回来。
正在这个时候,大门口跑进来一个政警,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对师爷叫:“师爷,师爷,视察委员来了!”
“什么?”师爷正莫名其妙,县太爷和书记长在里面听到了,三步当两步跑了出来,县太爷大声叫:
“视察委员在哪里?给我抓进来,快点给我抓进来!”
书记长也大叫:“把这个共产党抓进来!”
师爷也跟着叫:“抓进来!”
那个政警跑出去,—下子就把视察委员抓进来了,他死死地扭住视察委员的衣领不放,小卫也在帮忙又拖又拉。
视察委员身不由己,被拖了进来,他在大骂:
“你们是什么混账东西,这样胡闹?”
视察委员气汹汹地摆脱了政警和小卫的挟持,大踏步走向前来,大声地问:
“你们哪一个是县长?”
县太爷走向前去,奇怪地望着走进来的这个怒气冲冲的人。那个人把一封盖着大官印的公文送到县太爷的手里。
县太爷、书记长、师爷都忽然像庙里塑的木头人一样站在那里,大张着嘴,呆呆地望着来人,不说一句话。
这一回大概是真的新生活视察委员来了。
你们笑什么?有趣的事还在后面哩。我今天摆的太多,口都摆干了,明天晚上再摆吧。什么?不答应,要摆完?那么让我喝两口酒润一润喉头再摆吧。
好,我又摆起来了。
你们问那个真视察委员来了又怎么样?不怎么样,很简单,这一次把他的身份确实验明无误,就该县太爷和书记长向他低头赔礼谢罪了。
当然,光是精神上的赔罪还是下不了台的,物质上的补偿对于出来视察工作的委员们才具有切实的意义。于是当天晚上我们又看到后花厅里灯烛辉煌,又看到各色各样的当道人物光临盛会。自然还是县党部书记长第一个先进来,这不特是新生活所要求的,而且他一定要趁早向视察委员报告,县太爷怎么把一个共产党竟然欢迎进衙门里来了。第二个来的是中学校长,却不是县银行行长,大概行长筹措一笔新的款子比较费张罗吧。但是他总是有办法的,过不多久,他又据着一个沉甸甸的灰色帆布提包进来了。其他的局长、
院长、处长、所长、会长、老爷、绅士和袍哥大爷也都来了,还是那样笑嘻嘻的,很有教养地问安,道好,推推拥拥地走进后花厅去了。最后当然还是高老太爷坐着轿子进衙门里来下轿,大家都拥出来,有的拱手,有的打千,有的鞠躬,向他老人家请安。高老太爷被前呼后拥地走进花厅去了。
过了一会儿,宴会开始了,又是听到杯盘交错的声音。送菜的幺师用各种文雅的菜名编的歌,唱着跑进跑出。敬酒的,划拳的,讲笑话的,逃席的,欢声一片,直到半夜,宾主才尽欢而散。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晚上都是接风宴会,但是第二天却不是高老太爷请的,高老太爷把前几天都让给别人请,他请的宴会摆在最后,要成为最精彩的压轴宴会。因为这位视察委员在重庆和高老太爷当大官的儿子是朋友,这一次给高老太爷送来了丰富的礼物,理应盛情招待。但是这个理由都还在其次,更重要的原因是他要在今天开一次庆功大宴,因为他悉心经营、由他侄儿当大队长的保安大队最近打了一个大胜仗,据说打垮了共产党的游击队,正乘胜追赶到几百里外大山里去了。七八天以前,他的侄儿押解捉到的十几个共产党回城报捷来了。并且听说还捉到一个共产党游击队的头儿,正关在死囚牢里,这是高老太爷的一件大喜事,所以把庆功宴和接风宴摆在一起,以壮声色。宴会当然不能放在县衙门里,而放在高府后花园的大花厅里。
我因为写得一手好字,被县太爷指定去高府帮助写请客帖子、席次单、菜单、礼单之类的东西,也躬逢了这一生只能遇到一次的盛会。
高老太爷的公馆多么富丽堂皇,后花园的楼台亭阁多么幽雅别致,这就不用说了,大概你们可以在哪一个县城里都能找到这么一座。高老太爷的筵席办了一些什么山珍海味,我也说不上来,在写菜单的时候,我才第一次见到那么些古怪名字:什么“满天飞”,什么“麻辣冲”,什么“荷叶夹沙肉”,真是不一而足。至于高老太爷请来了—些什么人,也不用多介绍,凡是本县的头面人物哪一个敢不赴高老太爷的宴会?甚至有没挨上边的二流绅贾,还转弯抹角地托人说人情,要高老太爷赏光,准他们“忝列末座”,来向老太爷贺喜哩。
天才擦黑,高公馆的后花园里到处挂着汽灯,明晃晃的。我记得那正是八月天气,花园里白天虽说很热,晚上却是清风习习,分外凉爽。又加以那些奇花异草凑趣,放出阵阵清香,沁人心脾,回廊曲处,有几株柳树在晚风中摇曳,柳树背后,小池旁边,几座假山和三两座小亭,交相辉映,别有一番风趣。大花厅就在假山后边,一周围都是密密层层的竹子和奇花异草,花厅里更是古雅别致,在上手一个大雕漆花屏风,屏风前面摆着一把沉香木雕的大躺椅,铺着虎皮,前面摆着大理石镶面的踏凳,踏凳旁边摆着茶几,也是沉香木雕的,茶几上放着亮晶晶的白铜水烟袋,地上还有古铜色的痰盂。这把大躺椅一望而知就是高老太爷的“宝座”了。“宝座”前面摆着七八张一色红豆木圆桌圆凳。花厅那一头摆着一个古色古香的檀花木雕长供桌,上面摆着香炉和各色古董玩意儿。在花厅中挂着好几个汽灯,照得如同白昼。
隔宴会开始还早,却已经来了不少客人,当然都不是什么重要角色,他们总是害怕迟到,所以提前到来,没有什么事就坐在花厅一周围的靠椅上喝茶,剥瓜子闲谈。无非是谈到近来打牌怎样的不走运,也有说后街紫云院来了一个叫“夜来香”的窑姐儿多么漂亮,也有慨叹近来鸦片烟的质量降低了,不过瘟。至于说到乡下不清静、收租比较麻烦的是那些一脸福相的地主老爷,埋怨今年天气太热的是那些一身肥肉不胜负担的绅士。高家的几个马弁,还有我和小卫,都不乐意听这样无聊话,也不想招呼他们,就在花厅外凉台上“冲壳子”(冲壳子:吹牛、闲谈的意思)。
过了—会儿,本县各方面的第一块招牌人物陆续来了,小卫和马弁们忙起来,接他们走进花厅去。花厅里顿时热闹起来,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又过了一会儿,高家几个马弁忽然紧张地从屏风后转出来,收拾虎皮躺椅,大家马上都不做声站了起来,只听到汽灯咝咝的叫声,灯似乎更亮了。我们知道最重要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