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谭十记:让子弹飞-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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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谋生,因此自号“砚耕斋主”。童科员是一个道地的山里人,一头乱发,像个穷而无告的杂毛老道,所以他自号“穷通道士”。孙科员出身缙绅之家,早已破落,可是他还念念不忘他家的花园里有一个“无是楼”,因此他自号“无是楼主”。赵科员还没有想出自己的雅号,李老却已替他想好了,说:“你就叫‘野狐禅师’吧。”大家都觉得好,因为他是一个摆龙门阵的天才,平常爱给大家摆些没经没传的龙门阵,大家说他摆的是“野狐禅”,叫他“野狐禅师”,再恰当也没有了。最后轮到我了,大家本来就叫我秀才,李老说我是一个没有来得及赶考及第的秀才,叫我自号“不第秀才”吧。
李老批准了大家的雅号,说:“以后再不要叫张科员、李科员了,只叫雅号。”
当然谁也不反对。
过了半月,我写的《冷板凳会缘起》写好了。我们的会长李老——哦,现在要叫他蛾眉山人了——通知大家一个黄道吉日,那一天各人都要斋戒沐浴,到会长家里去举行典礼。
这一天,我们都到了“心远居”。会长已经安排好了神位,点上大蜡,中间插上升起袅袅青烟的一炷香,桌上摆了一个古色古香的大茶壶,一溜摆着十只已经倒满茶水的陶茶杯,桌前散放着几条木板凳。会长率领大家一字站开,面向茶壶。大家跟会长学,举起茶杯,用指头蘸起一滴茶水,弹向空间,这表示献给在天上巡游值班的过往神灵;然后把茶杯里的茶水倒一点在地上,这表示献给当值的土地公土地婆。会长口中念念有词,大概是祝告上苍和过往神灵、土地公婆,保佑我们人在家中坐,不要祸从天上落吧。然后会长端起茶杯,一饮而尽,我们都照办了。他叫我读我写的《冷板凳会缘起》。
我充分发挥了我作为一个秀才的本领,摇头晃脑,按着韵拍,抑扬顿挫地读了起来。这虽然算不得是一篇震古烁今的妙文,总算得是一件荡气回肠的小品吧。我念道:
唯无可奈何之年,不死不活之月,凄风苦雨之夕,于残山剩水之国,地老天荒之城,心远地偏之居,我蛾眉山人、三家村夫、巴陵野老、野狐禅师、山城走车、羌江钓徒、无是楼主、穷通道士、砚耕斋主、不第秀才等十人,立于冷板凳之旁,拜于冷茶壶之前,诚惶诚恐,祝告天地面言日:
“呜呼!嗟我小子,炎黄遗脉,生不逢辰,命途坎坷。既无田园之可归,又乏青云之可托。苟活于乱世,逃命于干戈。
挣扎泥涂,转徙沟壑。乞食冷衙,岁月蹉跎。安身于冷板凳之上,等因牵此;耗神思于纸笔之间,按律宣科。戚然不知所虑,愀然不知何乐。生活苦寂,情绪萧索。我辈既无钱财,呼幺嚼六;又无兴致,看戏听歌。寻花问柳,非君子之可许;屠门大嚼,更非小子之所乐。至于徜徉街头,颐指气使,横行里巷,提劲打靶,更非我辈之所能,亦非世情之所可。老而弥怪,穷且益酸,奈何奈何?
“然则涸辙之鲋,尚知相濡以沫;我辈同命之身,岂可视同水火?人生苦短,去日苦多。乃应长者之邀,践冷板凳之约。于是出冷衙,转冷巷,入冷室,坐冷板凳,嚼冷茶,说牛皮酢,扯野狐禅,横生枝节,妄加穿凿。或耳闻目睹,或亲身经过;或采自街谈巷议,或搜于野老乡婆;或奇闻怪事,或野史妄说。要能言之栩栩如生,听之津津有味,顺理成章,自圆其果。虽不如老窖大曲,令人陶醉;亦强似市井浊醪,聊解干渴。嗟我十子,皆标准良民,从来安分守己,得过且过。所以结盟夜谭,不过穷极无聊,苦中寻乐。非敢犯上作乱,妖言蛊惑。过往神灵,土地公婆,幸垂察焉。”
我念完了《缘起》,会长蛾眉山人正要宣布礼成,我们的老学究三家村夫,忽然诗兴大发,要求念一首他作的《礼赞冷板凳会》的七言律诗。会长只好等他念完,才宣布礼成。赞诗云:
你来海角我天涯,乞食八方入冷衙。
忍看青天飞魑魅,何嫌大地走龙蛇。
白天无事翻陈报,夜晚有闲喝冷茶。
同病相怜冷板凳,管他娘的国和家。
这是许多年前的事了——李科员,哦,现在该叫他蛾眉山人了,端起小酒杯,呷了一口冷酒,用指头夹起一颗盐黄豆放进嘴里,抹一下胡子,第一个摆起他的龙门阵来。
那时候,我还是一个小公务人员。——当然,这并不是说,我现在已经是一个大公务人员了。哎,我凭什么能做一个大公务人员呢?
大公务人员首先要那些去美国吃过牛奶面包的人才当得上。听说美国的牛奶面包就是好,只要吃得多了,人就会变得聪明起来。我们县里王大老爷家的王大少爷就是这样,他去美国很吃了几年牛奶面包。他对于牛奶面包当然就有深刻的研究,听说他因此写了一篇洋洋洒洒、凡两三万言的科学论文,题目是《牛奶放糖一定甜的机理初探》,他还因此得了一个硕士。他回国后,穿上假洋鬼子的衣服,手里提一根打狗棍——不,他们有一个文明词儿,叫什么“死踢客”,捧着大名片,名片上一面用中文印着美国什么大学的硕士头衔,一面印着一大片洋码子。他到这个衙门闻闻,到那个公馆走走,不费力气就捞到—个高级参议的差事,听说顶得上一个县太爷的身价呢。这当然是大公务人员了。我凭什么呢?
再说,革过人家的命的人也可以当大公务人员。那几年喊革命喊得最凶的时候,我就看见有一些少年子弟.穿上一套哗叽中山装,跟着人家拿一面青天白日的小旗子,在街上喊“打倒”这个,那个“万岁”,或者据着石灰浆桶,在满墙涂些青天白日,写些什么“以党治国”的标语,不久他们就被送到庐山去上什么训练班去了,我们那里俗话叫做“进染缸”去了。几个月以后,不知道他们在那个染缸里染成了什么颜色,捧着一张题有“蒋中正赠”四个字的照片和一张金光闪闪的毕业证书回来,用玻璃框子装好,供在堂屋里。然后找一个空院子,在门口挂上县党部的招牌,拿一盒名片天天出去拜客吃茶,开口“本党”如何,闭口“领袖”怎样,于是他们就成为本县的大公务人员了。我年过六十,却从来没有革过人家的命,也没有进过染缸,凭什么能当大公务人员呢?
当然,也还有没去美国吃过牛奶面包,也没机会去庐山进染缸的人,有朝一日,忽然阔了起来,当上大公务人员。我们县里有个有名的张公爷就是这样。那是因为凑巧他的爸爸妈妈给他生了一个好看的妹子,他把这个妹子打扮起来,送到交际场合里去招蜂引蝶,凑巧给某一个大官儿看中了,他也就爬在妹子的裙带上去加官晋爵,享受大公务人员的“光荣”了。呸!我是宁肯坐一辈子冷板凳,也不愿去领受这份“光荣”的。
那么,我凭什么能够当上大公务人员呢?
是的,我凭什么呢?就是我现在这个科员,还是凭自己搞“等因奉此”之类的公文很熟练,才保住的。我早就知道他们在背地骂我不长进,说我倚老卖老,既不信仰主义,又不崇拜国父,其实他们信仰的什么主义呢?说穿了不过是升官发财主义!孙中山倒是他们崇拜的;但不是埋在地下的那一个,却是印在百元大钞上的那一个……
唉,唉,你看我管不住自己的嘴巴,说到哪里去了?这些话要是给我们的苟科长听去了,把饭碗敲破了,倒是小事,要是给县党部那个梳偏搭搭儿的书记长听去了,给我戴顶红帽子,把我这吃饭的家伙取脱了,才不是好耍的。那个人么,嗯——我看他坐食俸禄,一年不卖几顶红帽子,是混不下去的。算了,不说也罢,还是言归正传吧。
嗯?我说到哪里了?……哦,是了,我说到那个时候我还是一个小公务人员,在……不说也罢,反正是在一个不大不小的县衙门里做一名科员。所谓科员,就是那种以“啃办公桌”为职业的人。无论天晴落雨,我们都要按时去“啃”八个钟头。说有多少公事可办吧。不见得,大半的时间都在喝茶,看陈年的上海黄色小报。那上面有趣的事就多得很。什么地方女变为男呀;哪个穷光蛋独得五十万元航空救国奖券,欢喜疯了呀;哪个官儿的姨太太爱上马弁,双双投江殉情呀……的新闻,不,应该说是“旧闻”了。大家看了兴致很高,难免就要议论起来,有的甚至企图从生理学的观点去设想女变为男是一种什么景象。大家读报纸读得厌了,就谈昨晚上的牌局,哪个人的牌运亨通,一连做了两个清三番外加海底捞月;哪两个人搭伙抬哪个二毛子的轿子……牌局也谈厌了,于是就悄悄议论起我们县太爷的隐私来。日子就是这样春去夏来,秋去冬来,打发过去了。反正能高升的都高升走了,我们这些不能高升的就只好守着那几张破办公桌,吃点既不饱也饿不死的现成饭罢了。
但是要说成天无事,也未免冤枉了我们,我们每天还是要办那么一件两件不痛不痒的公事。当然,重要的公事是不会有的,那些重要公事早已在老爷绅士们的鸦片烟铺上,麻将桌上,姨太太的枕头边,再不然就在他们的枪杆子尖尖上解决了,何劳我们趴在桌子上“等因奉此”、“等情据此”、“等由准此”地胡诌一通呢?我们之所以一定有几件公事办,其实不过表示在这个衙门里,县长之下果然还有秘书和科长存在,在秘书和科长之下果然还有我们这样的科员存在,在科员之下果然还有办事员、录事和打杂的、跑腿的人存在,每个月上级发来的经费,并没有完全落进县太爷的腰包里去,如是而已。
科长们为了表示他们的存在,有兴趣的时候也到办公室里来签个“到”,划两个“行”,县太爷却很少光临办公室。听说他够忙的,今天要到某大乡绅家里去拜访,明天又要到某退职大员的公馆里去候教,还要坐堂问案,打老百姓的板子,还要和送“包袱”(贿赂)的引线人讲价钱,他还无论如何不能忘记,瞒着自己的黄花老婆,去他私筑的“金屋”里去会自己的“藏娇”。他哪里有工夫来看我们这些坐冷板凳的人呢?
假如他真的到办公室里来了,那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了。比如上面来了视察委员呀,或者明天是什么纪念日,来找科员替他拟一篇讲演稿呀。再不然就是后衙发生了事故。母老虎发了雌威,把我们县太爷打得落荒而走,到办公室里避难来了。这几乎是万无一失,我们只要听到后衙有女人在大发雷霆,我们就得赶快就座,煞有介事地摇起笔杆来,果然不多一会儿,就看到县太爷神色仓皇地踏进办公室里来,坐上尘封的县长席,办起公来了。
且说有一天早晨,我们正在办公室里闲着,七嘴八舌地议论县太爷的太太到底是一个什么货色。有的说她一定是一个唱小旦的戏子,因为她能一板一眼地唱《苏三起解》,不致走腔落调;有的估计她是一个摩登女学生,因为有时候看她下的条子比县太爷的文理还通顺些;有的却坚持说她是一个从良的窑姐儿,哎呀呀,你看她那股子妖劲吧。总之,我们正在议论不休,忽然看到县太爷到办公室里来了。他吃力地转动着他那粗短的腿,用双手捧着大肚皮,由于不胜这一堆肥肉的负担,几乎是滚进门槛来的。跟在后面进来的是瘦长的然而营养良好的秘书师爷,还有服侍县太爷的勤务兵那个机灵鬼小卫也跟了进来。我们马上各就各位,拿起笔杆,摇头晃脑地办起公来。
县太爷的神色看来十分紧张。他在办公室里扫了一眼,对我们照老规矩不满意地皱了—下眉头,他发现两个科长一个也不在,生气地叫小卫去叫他们回来,然后他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我们总觉得像—个乒乓球放在一个大皮球上在我们的办公桌中间滚来滚去。
从乒乓球上发出了声音:
“刚才接到东安镇打来的电话,说中央新生活视察团派一位视察委员来我县视察新生活,已经从东安镇出发,中午前后就要到达县城。”他挺了一挺他的胸膛,以便和他那过于突出的肚皮取得平衡,继续说:“我们一定要表现我们的新生活,拿出革命的精神来办公,要整齐清洁、简单朴素……”他背诵起新生活运动的教条来了。忽然他抬头望见办公室两头墙上挂的“总理遗像”和“蒋委员长肖像”,皱起眉头看。这两张照片冷清清地挂在这墙上不知道有多少年月了,纸色已经发黄,积尘很厚。许多蜘蛛已经满意于在那里长期安家,繁衍子孙,结满了厚厚蛛网,在蛛网上曾经有许多无辜的苍蝇闻上去,被蜘蛛当点心吃了,剩下的皮壳和残翅,还挂在上面飘动。县太爷望见这两张倒霉的照片,神情有几分紧张,于是发布了动员令:“大家赶快振作起来,把办公室打扫干净,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