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夜唱-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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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见时间尚早,便顺着山坡向上,时不时用手中的棍子扒一下地面,看看土壤中的湿度。这吴泽陂山势峻俏,风景秀丽,特别是此时,尚未经过安史之乱的巨大破坏,因此植被保持得非常好。放眼所望,尽是碧绿,而一片绿荫之下的地面,也多草丛、灌木。林间鸟语花香,全然没有外界的干枯旱景,让人忍不住要赞叹一声:好个人间清凉地。
这样的地方,不可能找不到水源,按理说,即使是官府不出面,地方的乡绅宿老也应该会牵头来取水才对。
不过想要将这里的水引到叶畅家的那十亩坡田上去,还有许多困难。
叶畅找到第四处有可能有水的地点,只是用树枝下向挖了半尺,便看到了一丝丝水渗了出来。他将土又埋了回去,回头看了看自家的地,足足离这里有二里多路,这么长的距离,又要翻山越岭,靠着他一人之力,是不可能能引过去的。
更何况,这其中还有几个小山脊要翻,没有机械化的工具,单靠着人力,怕是要想一些好法子。
不远处钟声响起,那是山上的寺庙开始做下午课了,叶畅估算时间,大约是下午四时半左右,他决定再寻一处可能的水点便回去。然而就在这时,他听得林木之中隐隐有悉悉缩缩的声音,他初时以为是野兽禽类,但转过一处山岩,迎面一个眉眼狰狞的青面家伙出现了。
“山魈!”
大喊声响起,叶畅转身就跑,而那个青面家伙也大叫着跑了起来。这并不是平地,而是陡峭的山上,又几乎没有道路,他们一逃便先后摔倒,两人都是顺着山坡溜了下去,然后撞成一团。
“你跑什么?”叶畅还没有反应过来,那个怪物叫道:“你不是山魈么?”
“你才是山魈,你们全家都是山魈!”这个时候,叶畅也明白了,方才那一声“山魈”,便是这人喊出来的,这人只是长得奇丑,而且衣着打扮也不类常人,因此才把他吓着了。
“你不是山魈?”那人瞪着叶畅:“俺就没有见过你这么丑的!”
“说到丑,还有谁能比得过你?”叶畅见他有些憨然,笑着问道:“你没有照过镜子?”
“俺是丑,但俺知道自己是人,却不知道这世上竟然有和俺一样丑的人。”丑汉子倒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他合起双掌,向叶畅弯了弯腰:“阿弥陀佛,贫僧这里有礼了。”
“……你……阁下……大师……”
一连换了几个称呼,叶畅都觉得似乎不适合眼前这人。他自称是和尚,可却留着一头鸡窝般的乱发,面目狰狞凶恶,看上去能吓倒屠夫。
“俺不是什么劳什子的大师,俺只是一个头陀,对了,你这丑汉,可知哪里有寺庙?”
他屡屡说叶畅是丑汉,叶畅心中就有些好奇,他也曾在铜镜前看过自己的脸,虽然铜镜照得不是十分真切,可自己现在的模样怎么着也该算是英俊,这丑头陀莫非是个不分美丑的家伙?
他却不知,在山野间混了这许久,如今他身上肮脏,看起来自然就丑了。
“那边便有寺庙,方才听得寺庙的钟声。”
“太好了,终于可以开斋了!”莽头陀闻言欢喜地道:“丑汉,随俺一起来吧,有俺一碗斋饭,总少不得你这丑汉一口!”
莽头陀长得虽然狰狞凶恶,人却热情,叶畅想着寺庙外必有下山之路,比起他循原路返回要好得多,因此便跟着他向那寺庙行去。
第004章 寺里玄虚僧
五个僧人坐在“大雄宝殿”下,有气无力地念着经,这是每天的晚课,以往十方寺兴盛时,几十个僧人一起,挤得大雄宝殿都人满为患,众人一起念经,端的是佛门胜地。但如今,不仅人气淡了香火少了,就是剩余的这几个僧人,也都提不起精神来。
首座纯信看着这些心里发急,却没有任何办法。
此时乃李唐大盛之时,李唐自附老子李耳之后,因此崇信道教,诸路神仙纷纷出山,袁天罡、李淳风等名动天下,便是今上即位之后,亦有老道人张果醉卧长安。道教既盛,释门则衰,虽然则天武后时为了抗衡李氏,曾经一度中兴释门,可随着李氏重登大宝,道教再度凌驾于释门之上。
此为大气候,非纯信所能抗衡,而在这修武县又有小气候,国朝初时的神仙孙思邈曾来此处附近采药治病,还留下了一个弟子,这弟子建了“药王观”,因为有活仙人孙思邈遗泽,所以四里八乡的百姓纷纷去药王观里烧香求神,这样一来,十方寺的香火自然就一日不如一日了。
就连原本规模宏大的寺庙建筑,如今也只剩余两座勉强完好的大殿与几间僧舍。山门什么的早就没有了,从敞开的大雄宝殿正门望去,可以直接看到青着脸的韦陀神像。
他这样看了一眼,然后就愣了一下。
因为竟然有两个人从韦陀殿的前门进来,转到了后边的韦陀圣像前,其中那个奇丑无比的回头看着韦陀像,嘴里还粗声粗气地道:“俺师傅说了,进一座庙,首先便是要看韦陀菩萨手中的降魔杵,若是扛在肩上,便是一个大寺,俺只管在里头吃住就是,可以招待俺三日。若是杵平端于手,则中一座中庙,俺能吃住一日。但若是拄在地上,则是小庙,俺想要白吃白住就难了……阿弥陀佛,这是一座大庙,俺能在这里好生歇上几日了!”
来的自然是叶畅与那莽头陀,两人一路行来,叶畅已经知道这头陀名字叫释善直,原是嵩山下无父无母的孤儿,被僧人道璇收留为弟子,后来道璇归大福先寺,他受不了寺中的规矩,便出来游走四方。莫看他模样是丑陋,心地却极是善良。
听得善直说起这韦陀杵的典故,叶畅向那韦陀望去,然后讶然:“善直师,这韦陀可与你极为神似!”
释善直摸着自己的头发,看了看上面的神像,咧嘴笑了笑:“这么说来,俺倒是丑得有了道理,有了佛缘……”
他声音不小,惊得大雄宝殿里的功课只能草草散去,几个灰头土脸的僧人向着他们这边探头探脑,纯信首座叹了口气,如今寺里连个知客都没有,就让这二人闯来惊扰了佛事,实在是罪过。
“二位施主……”他只能自己上前来。
“不是施主,俺……啊,贫僧是来随喜的。”释善直合什笑道:“要叨扰三日,还请住持大师……”
“你瞧我们如今的模样,还象是能招待游僧行者的么?”纯信又叹道:“再过些日子,我们都要出去化缘求斋,哪里还有米面招待你们!”
“啊?”
释善直摸着肚皮,愣了好一会儿,他人憨直,却不愚笨,更非完全不通人情世故,见着这寺庙破败的情形,便知道住持说得没错。原本以为终于找到了吃饭的地方,现在看来……未必啊。
他不死心,又求了几句,可是纯信就是不允,旁边的叶畅听得两个和尚越说越僵,几乎要吵起来,便往中间行了一步,将他们隔开。
“这位师傅,十方寺原本是个大寺吧?”他问道。
“施主,那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那时老僧尚是沙弥,见过彼时盛景。”
“大寺应当有不少寺产,山林田地之类……为何会到今日之地?”
“山林田地倒是有,只不过如今寺里香火不盛,众僧皆散,就只余我们五六个老的老小的小,耕不得种不动,雇请乡民也收不得多少粮食,全寺僧众自耕自食,当真是没有余力接济云游僧……”
“原来如此,归根到底还是香火问题啊。”叶畅心中暗想,他看了释善直一眼,又回头看了看那韦陀像。
“我倒是有个办法让十方寺香火好起来……不过就是要让这位善直师傅在你们这挂几日单。”他微笑着道。
“当真是少年人,吹嘘起来没有边际,你这少年贫僧也认得,不就是山下叶家的十一郎么,你有什么本领,大伙乡里乡亲的,谁还不知道?”
纯信尚未答话,他旁边跟来的另一个僧人上来插嘴。
在寺中诸僧里,唯有此僧还算年轻,也唯有他打扮得有些整洁。纯信回头瞅了他一眼,又看了看叶畅:“道宁,你认识这位小檀越?”
“弟子认得,弟子俗家便在小刘村,这少年的姐姐嫁与了弟子俗家的一位远房侄儿,他一贯好吃懒做,只想着采药炼丹,与那药王观的骆守一关系好……”
叶畅挠了一下头,很明显,自己以前得罪过这个道宁,所以此时他才会唠唠叨叨地说自己的坏话。
果然,原本眼中含有希望的纯信又变得失望了,他合什道:“山门将闭,二位还是下山别投去吧。”
“纯信大师,如今宝刹这模样,死马也要当作活马医啊。”叶畅没有多说什么:“机会只有一次,或者这位道宁师傅有更好的办法让十方寺兴盛起来?”
道宁见师傅转向自己,顿时缩了缩脖子。
他哪里有什么好办法,就算有好办法,他也不会说。他巴不得十方寺的僧众都散去,只留下自己一人,那时带着庙产还俗,还怕没有吃香喝辣的日子?
“小檀越说说看,究竟如何方能让本寺香火重兴。”
“无非是请菩萨降下宝光神迹罢了。”叶畅一笑。
所有的庙观,若是有真佛真神在,自然香火旺盛,否则香火必然颓废。听得叶畅这话,僧道宁又伸出脖子抢着嘲笑道:“好大的口气,说得你仿佛就是菩萨佛祖一般,你请他们降下神迹他们就会来?”
叶畅脸上带笑,一副莫测高深的模样,盯着纯信。纯信沉吟了一会儿,虽然道宁说这少年并没有什么本事,但听听他的方法,总不会有什么损失。
“小檀越请来方丈室一叙,道宁,你先在外边看看。”
道宁脸上就有些讪讪,首座这话说出来,分明是让他不要与叶畅争执。
他们进了所谓的方丈室,叶畅看到道宁跟在后头探头探脑,便笑着对释善直道:“莽头陀,你看着门,莫让不相干的人靠近,我的方法,别人听去就不灵了。”
释善直应了一声,当真守在了门前,道宁在后头看了,只能止步,心中暗骂小子狡猾。
他琢磨着叶畅能有什么办法,想来想去,要请来菩萨降下神迹,那非得法力无边才成。至少在他看来,无论是纯信首座,还是那姓叶的小子,都没有这个本领。
“这小子一定是在吹牛,花言巧语,必然要被首座赶出来!”
想到过会儿叶畅狼狈出来时的情形,道宁嘿嘿笑了起来,释善直见他这模样,呸了一声:“那和尚,莫非是偷了肉吃,一脸贱笑模样!”
“你才偷了肉吃,你这不守清规的头陀!”道宁大怒。
“俺是武僧,太宗皇帝钦许,俺这等武僧可以吃肉!”释善直瓮声瓮气地道。
道宁却不知道大唐太宗皇帝李世民感念嵩山少林寺十三棍僧相救之情,钦许武僧可以吃肉之事,他听得这莽头陀真自承吃过肉,顿时跳了起来:“好你个莽头陀,竟然真吃肉,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首座大师,贵寺的这位师傅,当真要好生教一教啊,日后香火大盛,若是这位师傅出来见了客人,如此毫无见识,岂不徒惹人笑?”道宁正要与释善直争吵,就在这时,却见叶畅又走了出来,首座纯信几乎是毕恭毕敬地跟在后头相送,眼中满是兴奋。
“师傅,这头陀竟然吃肉!”道宁心中惊讶,却不知叶畅用什么言语打动了纯信,他琢磨着先不管三七二十一,告一状再说:“他乱我清规戒律,当真该赶出去!”
“大师,你看,他又惹笑话了,佛门不许吃肉,不过是梁武帝掩耳盗铃之令,何时变成了释家的清规戒律了?”叶畅回头又道。
“是,是,檀越说得是……道宁,你若无事,去将般若波罗蜜心经抄十卷,快去!”纯信瞪起了眼,终究是有几分首座威风。
道宁愣了,因为寺中乏人可用,他一直是纯信最信任的弟子,自己也认为是下一任首座当仁不让的人选,纯信一向注意给他留颜面,像现在这样呵斥,当真是从未有过!
“师傅,这小子用了什么妖法,竟然将你蛊惑了?”
“呵呵……”叶畅又笑着摇了摇头。
“咄,胡言乱语,犯口舌之嗔,还不退下去抄经?”纯信也有些羞恼,平日里见这道宁还算恭敬,故此另眼相看几分,今日这厮怎么这般没有眼色?
无论道宁愿不愿意,他都只能忍气吞声退下。叶畅将释善直唤到一边,低声说了几句话,释善直闻言呵呵笑着点头,然后站到了纯信身边,显然,纯信是留下了他。远远离开的道宁看到这一幕,心中当真是又气恼又不解,纯信可不是什么大方的首座,十方寺这几年赶走的游方僧人也不只一两个,却不知为何这个吃肉的头陀却能留下!
定是那叶家十一郎花言巧语……先忍一忍吧,等忍过这一段时间,待叶家这小子的鬼主意没有效果,到时再说。
打着这样的主意,道宁便没有再说什么,看着纯信将叶畅送出大门,又送到下山的路口,若不是叶畅回身谢绝,他只怕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