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夜唱-第14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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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此,这一日他二人倒是没有找什么借口,一大早便到了晒场之上。
“咦,你二人如何来了?”见他二人出现,叶畅惊讶地道。
“某病已好,故来叶郎君面前听用。”解三一脸诚挚:“某前日之错,今已知矣,还请叶郎君海涵。”
“知错?”叶畅睨视了他一眼。
“正是,故此某说服诸佃户,已经来点卯了。”
“咦,方应物,你莫非没有与他说,昨日未曾到场,今日就不必来了?”叶畅一脸讶然地道。
“叶郎君,知错能改,善莫大矣,他既是认……”
“我只问你,我说的,昨日不到,今日便不必来了的消息,你传到没有,回答我,有,还是没有即可。”
叶畅此前与方应物说话,虽是算不上客气,但多少总与他留下了几分颜面,可是如今当着众人说他,却是一点余地都不留。方应物虽是深沉,却哪里受过这种气,顿时脸肿得通红:“这个……”
“看来是没有了……你先到一边去,过会儿再处置你。”
方应物眼中冷厉的光芒闪过,他退到一旁,只准备过会儿加倍奉还。
叶畅不再理睬他,而是登上高处,环视众人。
“某前日有言,昨日是最后一次登记造册,昨日未能到者,视作自愿退佃处置。”叶畅扬声道:“因此,今后这公主庄佃户,便是昨日点卯时到的一百一十七户,其余人等,还请另谋高就吧。”
这一句话出来,顿时像个晴天霹雳,震得在场众人都是目瞪口呆。
“就这样吧,公主庄上的佃户留下,其余闲杂人等,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说完之后,叶畅便从高处下来,不去理会那些胡乱嘈杂的佃户们。
“叶郎君,这如何使得,这可是……这可是二百五十户佃户,若是少了他们,庄里的活儿……谁来……谁来……”
解三再也按捺不住,上前大呼,欲与叶畅争执。方应物拉了他一把,脸上犹自镇定:“叶郎君,你这般倒行逆施,佃户散了,无人耕作,贵主怪罪下来,可全都应由你兜着。”
“哈哈……无人耕作?”叶畅冷笑了一声,然后挥了挥手。
他身边的叶英拿出个牛角号,开始用力吹了起来,众人都是一惊,解三低声道:“这山猴子究竟做什么勾当?”
号声止歇,却没有什么变化,解三的狐疑变成了冷笑,他睨视着叶畅,正待说话,就在这时,却看到庄外有人行了过来。
行来的不只是几个人,而是一队人!
这些人身上背着行囊,脸色风尘卜卜,但却如同官兵一般,排成队伍,行列虽有些散,却并不混乱。方应物与解三都是见过世面的,一看到这些人,都惊咦了一声。
这些人看上去与穷困的佃户没有什么区别,可是在气质里,却又有某种不同!
分明不是军人,却又象军人一般拥有纪律,他们的出现,让方应物与解三感到某种恐惧。
一共是一百人,都是青壮,这一百人径直行到叶畅面前,在晒场之上,他们一边低声谈笑,一边整顿队伍,看上去轻松惬意。偶尔好奇地打量一下周围的人,神情全然没有外乡人的拘谨。
“他们……”
“他们会取代那些不听从命令的佃户。”叶畅平静地道:“官府那边,某已经得了允许。”
这一切,方应物脸色也变了。
他不曾想,叶畅竟然还藏了这么多人手!
此刻他哪里还不知道,自己与解三的把戏,早在叶畅意料之中,甚至叶畅想着法子布下这陷阱,目的就是为了对付他们,将他们从庄子里赶出去。
他却有些高看自己了,叶畅真要赶他们走,哪里用得着这么多的麻烦。
叶畅是要立威,要让佃户们从一开始就明白,听他的自有好处,而与他作对,下场将会很惨。
“各佃户将被编成组,每一组有各自组长,组长之下,尚有队长……”
叶畅不理会那些人,自顾自地宣布自己的安排,这些佃户当中,相当一部分根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但叶畅也不在意,他相信,这些人并不是蠢,有样学样总会。
样子就是此次来的一百名劳力。
这些人乃是洛阳灾民,在洛阳南市的工地上做了五个月的活,在某种程度上,他们已经初步具有工人的协作精神与纪律性。叶畅此前自洛阳过,可不仅仅是为了去见李颀等!
接下来叶畅任命了三个组长、九个队长、二十七名小队长,这三个组长、九个队长,无一例外都是新来者,二十七名小队长当中,倒有十二人是本地佃户,被分插到九个小队当中。
这十二人都是与方应物、解三关系不睦者,二人顿时明白,这两日里,叶畅可没有闲着!
到这时,他二人已经彻底死心,便是方应物,也知道今日休想为难叶畅了。编组完成之后,那些没被编入的佃户大急,他们可顾不得许多,一个个拥上来,想要寻叶畅说话,却被那一百名工人挡着,生生隔开来。
双方论人数,佃户还要多些,但工人齐心协力,佃户各怀心思,还是工人占了上风。闹了好一会儿,叶畅才大声道:“你们人太多,七嘴八舌吵得我听不清,我就在这里,你们自己推三个人出来与我说。”
要这两百余人推出三人来,却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他们争了好一会儿,叶畅那边已经指挥着各组人手开始准备工具,他们这里还没闹好。到最后,叶畅不得不对他们说:“再推不出人来,某可就要带人去做活,没有时间陪你们在这瞎闹腾了!”
这般催促之下,众佃户勉强推举出三人来。三人到了叶畅面前,此时他们的态度完全不一样,不再是那种冷淡无视,而是径直下拜:“叶郎君,请发发慈悲,我等并无意冒犯叶郎君,实是……实是误会……”
“那你们去找造成误会之人,寻我做什么?”叶畅摇了摇头:“谁让你们如此,你们便去寻谁去。”
听得这话,解三与方应物顿时脸色白了。
这些佃户们不从点卯,根本原因还是他们二个从中使力,原本他们以为法不责众,叶畅寻不着这许多人取代佃户,到后来只有向他们屈服。现在这等情形,那些失佃的佃户,肯定要怪罪他二人。
他二人如何去应付这许多人,这可是两百户人家!
果然,不待推出的三人回去,叶畅的话落入佃户耳中,有沉不住气的便大叫起来:“是解总管与方总管的主意,是他们的主意!”
“他们说只须依了他们,就可以如同往年一般……”
“他二人中饱私囊……”
又是一阵七嘴八舌,叶畅笑了笑,回过脸去,意味深长地看着解三与方应物。
此时二人不唯面色如土汗涔涔而下,更是两股战战。那些佃户越说越激动,不等叶畅安插于其中的人带头,便已经有人大喊:“此二贼害我等,他们倒好,他们又不怕失佃,便是回了长安,贵主也会给他们一个管事……”
“我们当真是猪油蒙了心,竟然受这两个狗贼骗,他们往常便一贯欺压我等!”
“打死他们!”
“正是,休让他二人走脱了!”
佃户们不乏他们的小狡猾,他们知道解三与方应物二人同叶畅为难,这个时候自然将全部责任都推到二人身上去。不唯如此,他们还想着痛殴二人一顿,以此来讨好叶畅。
有人起头,呼喝声便不绝于耳,到处都是喊打声,群情激愤下,那些叶畅带来的工人眼见着不是冲叶畅来的,阻挠便有些不力。解三与方应物闪避不及,顿时挨了几下拳脚。
二人再无侥幸心理,解三扑通便跪了下来,方应物也上前向着叶畅长揖,颤声道:“叶郎君饶我,念在家父面上,饶我!”
“汝父面上?”
“家父方清之……”
“好大的面子,可惜某不曾听过。”叶畅冷笑了一声:“你等唯有自救了。”
听得此话,方应物脸上抽了抽,猛然想起一个传闻。
这位叶郎君可是连王维的面子都敢驳的,他父亲或许和玉真长公主有些什么关系,但比起王维……不过是一个家奴罢了,算得了什么东西?
这个时候,方应物才意识到,自己太过高看自己父亲在玉真长公主面前的身份地位了。
意识到此处,他便清楚,自己一败涂地,根本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
他顿时也跪了下去,连声哀求:“叶郎君,某自叶郎君来起,便小心奉承,未有不恭之处,还求叶郎君救我一命!”
见这个家伙也跪了下去,叶畅淡淡一笑,知道事情成了。
第161章 阉宦竖子问舍田
眼见着夏天就要来临了,田野里和风拂过,棉花苗长得甚为喜人。
郑五望着这些绿油油的苗儿,布满皱纹的脸上,漾起了复杂的神情。
一方面,他对这些苗儿的长势甚为欢喜,另一方面,他又有些担忧:这些东西并不能用来吃,据说只是结出类似于蚕茧一样的东西,然后可以纺线织布——这倒是稀奇了,种得出蚕茧来!
但这是叶郎君说的,那些从洛阳来的人可是极信叶郎君,他们说便是在洛阳城里,叶郎君也是一言九鼎的大人物。
想想也是,自己担忧得太过头了,叶郎群一来,只花了几日功夫,便将以前的庄头总管方应物与解三赶走,将人心安定了下来。
正想着间,便见到叶畅带着十余人顺着田埂行来。
“叶郎君。”郑五慌忙起身招呼。
“郑五啊,这木棉还好种吧?”叶畅认得他,笑着回应道。
郑五心中一喜,没有想到叶郎君这般大人物,也只有两个月的功夫便记住了他。
“托郎君的福,木棉很好种,不需要太多打理。”
“如今生计如何,每周发放的粮食够吃否?”
“够吃,够吃,可以敞开肚皮吃,比起过往好多了,过往这青黄不接时节,哪里有饱饭吃!”
“我记得你新妇已怀了孩儿,陪她的时间够不够?”
一提到此事,郑五心中便是感激,他相貌虽老,实际年纪还不足四十,家里还有妻子,此前养了两个孩子都夭折,如今看着妻子肚子又隆了起来,他原是很担心,好在现在有饱饭吃了。
“够,够,每日里田里的事情忙完,便可回去陪她,而且还有休沐日!”郑五看着叶畅,大着胆子道:“郎君仁厚,古今罕有,小人等都是打心里感激……”
叶畅号称用“古法”记时,将每月分为四周,一二三周为七日,第四周为八日。这些佃户们一二三周的最后一日和第四周的最后两日为休沐日,比起往年没日没夜干活,这可以说是轻松得多了。
他们只是感激叶畅让他们有休息之日,却不曾想到叶畅通过这种有规律的作息时间制度,潜移默化里在培养着他们的遵守时间的纪律性。
“过几日,会有稳婆到庄子上来,我会让她去给你媳妇看看。”叶畅又道。
在叶畅这边,只是几句话罢了,可在郑五那儿,却就是热泪盈眶。他再次下拜:“多谢叶郎君,多谢叶郎君!”
善直在叶畅身后“善哉”了一声,叶畅与郑五告别,几人顺着田埂继续前行,待离郑五远了,叶畅回头看着善直:“和尚,你一善哉就是有牢骚要发吧?”
善直瞪起眼来:“郎君这话说得,贫僧只是觉得郎君越发阴险了。”
“哪有?”
“你方才那番做作,可不就是为了让人为你拼命?”善直嘲笑道:“连贫僧都瞧得出来,你以为旁人就看不出来?”
“看得出来又如何,这原本就是阳谋不是阴谋。我那番做作,可不只是空口白牙说几句轻飘飘的话,那可是拿出了真金白银的。”叶畅摇头:“和尚,世事原本便是如此,人既生存于世,便须要做事,不只是为自己,亦是为别人。便是大明宫中坐着的天子,也不是每日要替天下操心?这些佃户,不为我效力拼命,就要为别人效力拼命。为我效力,至少我得了好处,他们也不会少。”
“近日和尚在看兵法,记得当初吴起为士兵吮脓疮,士兵之母便哭,说儿子必为吴起死了。”和尚却没有被他说服:“说来说去,你与吴起一般,都是骗子。”
和尚看兵法,是叶畅的要求,以和尚的勇武,就这般一世,实在有些浪费。叶畅没有想到的是,和尚没有学着吴起如何招徕士兵之心的本领,却学到了一肚子牢骚。
他想了想道:“我换一个方法来说吧,你和尚为人念咒祈福,实际上为的是什么?”
“自然是弘扬佛法……”
“你瞧,和尚你也不老实吧,怎么会只是为弘扬佛法,若是为此,应当是你们和尚散尽财物才对,为何却成了和尚向人求布施?”
和尚想了相,便又补充了一句:“还有求衣食。”
“正是,求衣食,我亦是求衣食,佃户也是求衣食,我多对佃户用些心,佃户们便愿多为我出些气力,这是一种……交换,故此谈不上做伪……”
叶畅还想长篇大论下去,和尚却一脸鄙夷模样。叶畅交往久了,和尚明白,这厮最会胡搅蛮缠,与他说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