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周之燕-第7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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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的那一天,还是八月末。发兵的决定来得突然,那时她备好了晚膳,老韩王老是嘟囔最近没几天能见到容遇,她做了蟹黄豆腐,清蒸鲥鱼,八宝鸭,这些都是他爱吃的,她都记住了。
华灯初上,他却不由分说地拉着她上了马,一直往外城而去。
她从来不知道容遇的马术是这么的好,一路狂奔,风声在耳边呼呼掠过,他一手执缰,一手紧紧地抱着她的腰,不知道跑了多远,只知道他的呼吸离自己很近很近,他胸膛的温热从紧贴着的衣衫传递过去,那种暖意渗进心底,忽然之间好像什么都不用想,更不用害怕。
放下一个人,往往在一念之间;
爱上一个人,却是要千锤百炼。
她信他,爱他,所以一言不发地任凭他带着自己去自己所不知的地方。
到了陵江边上,他和她下了马,江边早有一艘乌篷船在等候,船上只有一个仆人,一张小几,简陋之至。
上了船,她才问:“我们这是去哪里?”
他微微一笑,“出海。”
第一百一十三章 离思 2
夜晚的蔚海更让人觉得茫无边际,黑沉沉的一片,若不是水面不时地翻涌过阵阵波光,真不知如何去分割这片海域和同样广阔无边而低沉的天幕。流芳仰头,只见天空中满布星子,明亮而静谧,初秋的风缓缓吹过,连带着人的心,仿佛也入了静一般。
船上惟一的仆人是个哑仆,容遇对他做了几下手势,他便取出一个挂满了钩子的小小的渔网,开始在钩子上挂上一些小虾和泡开了的菊花,流芳不解地问:
“他这是在干什么?”
“钓目鱼。”容遇好笑地看着流芳眼神忽然一亮,“你不饿么?我饿了,你要不要试着去钓一下?”
目鱼就是墨鱼,也叫乌贼。
“怎么钓?”流芳小心翼翼地拎起那个网,容遇让她把网放进海里,然后流芳坐在船板上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片黑黑的海水,容遇坐过来,伸手揽住她的腰,低声在她耳边说:
“别紧张,目鱼会上钩的。你连我都钓到了,还担心钓不到目鱼?”声音戏谑而调侃,流芳嗔他一眼,伸手放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容遇却拉开她的手,凑过脸去在她唇上轻啄了两下,流芳又气又窘,余光瞄到哑仆转身进了船舱才没那么尴尬,她干脆咬着唇转头不去看他,他轻笑一声,倚下身子把头顺势靠在她腿上,仰头,抬眼,满天星斗就这样无一遗漏地尽落眼底。
“是故大丈夫恬然无思,澹然无虑,以天为盖,以地为舆……”
这是《淮南子》里的《原道训》。流芳从来没有听过容遇念书,他的声音有如琴弦擦过木楔那般低沉而又抑扬顿挫,她不禁问:
“恬然无思?澹然无虑?你现在做得到吗?”
容遇看着她,黑眸幽亮似有星子坠入其中,他摇头,“做不到。”
他顿了顿,又说:“可是,将来未必做不到。”
“那你现在思的是什么,虑的又是什么?”
“真的想知道?”他坐直身子,从背后抱着流芳,下巴枕在她的肩上,说:
“想的是你,虑的也是你。”
流芳笑了,“你越来越会说甜言蜜语哄人了,我的人早已是你的,心也是你的,你又何必如此?”
他闷闷地说:“你不信?阿醺,我骗你的时候你总是深信不疑,我诚实的时候你却怀疑我说谎,这算不算是我自作孽?”
流芳笑出声来,回头看他,见他神色轻松可眼里闪过一丝忧虑,不由得也收敛了笑容,伸手握过他的手,问:
“遇,你怎么了?”
容遇还没说什么,流芳忽然觉得手里一沉,她急忙说:“好像有目鱼来咬食了,我该怎么办?!”
这时哑仆手拿着火把过来照着,火光之下,清清楚楚地看见了网上银钩的反光和水里的情景。一只只小章鱼咬住了钩子,苦苦挣扎不能脱身,哑仆让流芳松手,自己把网拉起,流芳不禁惊喜地说:
“遇,你看,怎么一回就能钓到这么多?!”
“目鱼上钩时,用光照之,它眩了目,就难以脱身。”
哑仆拿了目鱼,就到船舱里去处理。没过多久,他就拿着一盘冒着热气的目鱼放到船上的小几上,在酱油中放上一种绿色的东西,流芳夹起目鱼蘸了蘸,吃到嘴里才醒悟原来酱油里放的是芥末,一时没有防备,呛到了。
她咳得眼泪都几乎要流下来了。容遇连忙给她倒了一杯水,看着她喝下去,又递过帕子,然后说:
“辣吗?这时芥菜成熟的种子做成的一种酱,出海的渔民比较喜欢吃。这目鱼趁着新鲜,洗净了用开水稍微烫一下,再蘸这种酱,风味比较独特。”
流芳看着容遇,她当然知道,这个味道是久违的熟悉。
她又夹了一块,蘸了一点酱放进嘴里,真的是很鲜。她对他笑了笑,说:
“我……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目鱼。遇,谢谢你。”
他对她温柔一笑,又往她碗里放了一块目鱼。
鼻子有点发酸,那个世界她回不去了,他如今成了她惟一的牵绊,也是这世上惟一能了解和容纳她的人,不介意她是个异类,不介意她的身份,就是这样单纯的宠溺着她。
他说,骗你,只是为了爱你。
她懂了,如今是真的懂了。
“三年前离开繁都回到陵州之后,心情烦闷时,我便坐着这条船出海,一个人躺在船上看着满天星斗,然后——”
“然后呢?”
“想你。”黑眸中有着淡淡笑意,只说了简单的两个字。
他定定地望着她,准备迎接她的不置信,迎接她的调侃和嗤笑,谁料她只是怔了一怔,随即笑吟吟地“哦”了一声,就不再说话。
“我骗你的。”他说。
“嗯,”她托着脑袋望天想了几秒,随后笑吟吟地对他说:“那又如何?真也好,假也好,我听了,心里还是很甜。容遇,不如你多骗我几次?”
容遇眼神忽而幽亮,手一伸把她用力揽入怀内,薄唇压上她娇俏的梨涡,吻去她淡定自若的笑意,她被他吻得一口气透不过来,双手无力地捶打着他的胸腔,他闷笑两声终于放开了她。
信任,其实就是这么简单。
心头忽然涌上了一阵苦涩,他从来强硬的坚壁厚垒的心脏不知何时多了一处柔软的地方,而现在这种柔软蔓延得无边无际,若是从前,要离开陵州是件轻而易举的事,如今自己诸多思量百般不舍,只是为了眼前这女子。
容遇让船舱里的哑仆拿出一瓶酒,往两个人的杯子中斟满了,“还记得这酒吗?”
流芳拿起杯子嗅了嗅,带着隐隐花香,混着酒味,很醉人。却不记得在哪里见过。
“这种酒名叫解语,繁都醉月楼三大名酒之一。”
流芳终于想起来了,当初在危楼比试完后到醉月楼用膳时,她把繁花、解语、杏花烟这三种酒混成一杯来喝,结果醉得不省人事。她伸伸舌头,说:
“这种酒就像迷魂药,一喝就昏迷不醒,我不要。”
容遇拿起杯子呷了半杯,“混着喝当然易醉,可是就这样只喝解语,酒味甘醇,入口后有如花香盈人,直沁心脾。你不想试试?再说若是这酒真的如此易醉,那醉月楼地窖里藏着的数百埕酒那该如何?”
流芳想想也是,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果如容遇所说的那般,甘醇中带着清冽,花香幽淡,于是她又倒了一杯……
容遇带着她下船上马时,她犹自像做梦一般,只觉得自己在腾云驾雾。
回到流云居,他也不用萱儿和西月伺候,径直把她放上床,给她脱了鞋子,替她更衣。正脱下她的里衣时,她忽然伸手紧紧地抱住他,口里喃喃地说:
“遇,我酿了菊花酒,重阳那天带上无为和老头子一起去九云峰等高好不好?”
容遇心里莫名一痛,拉开她的手,她却绕上了他的脖子,箍得死紧死紧的,柔软的腰肢像蛇一样缠上了他的身体,他倒吸一口凉气,正想推开她,她却在他耳边吐气如兰:
“遇,你爱不爱我?”单薄的肚兜无法阻止身上热度的传递。
“爱。乖,把衣服穿上。”他把睡衣往她肩上盖去。
“那有多爱?”她眼睛眯着,醉眼迷离,却偏偏柔媚如丝,“想要我吗?”手开始不安分地钻进他的衣襟。
“阿醺,你醉了。”他按住她调皮的手。
她咭咭地笑了两声,“我没有。”只是有点热,有点头晕。
忽然像想起了什么一样,她用力扯开他的衣服露出他的右肩,略微有点失望地说:“哦,那印痕不见了呢!当初咬你的那一口,许是力气不够大?”
容遇以为她又会再咬他一口,孰料她只是问:“遇,那时,你很疼吧!”
他正要回答,肩上忽然传来一阵炙热酥麻,转眼间她的唇已辗转到了他的颈上的动脉,他似乎感觉到了奔涌的血气在冲撞着他的理智,而下一秒便崩塌了防线。
心底压抑了一夜的情思终是无可避免地爆发了出来,翻身覆上她,灼热的身躯肢体交缠,抵死缠绵。
他需索着她的呼吸她的气息她的甜美,以前厮守度日时心隔得很远,如今心很近很近时,他却身不由己。
还记得当日离开繁都时她说的那句话:你敢走,我下一秒就敢忘记你。
这一回,他知道她不会,她会一直等他。
但是他还是不愿意让她看着他离开,她也许不会哭,但是一定会担心,也许会偷偷地随他行军……他就没见过那么倔强柔韧的女人,常常在他的意料之外。他怎么会不知道当初他在焚玉山下上马离去时她发红的眼眶倔强的不让一丝孤寂离情外露?就为了临别时看她的那一眼,就为了她咬牙切齿说出口的那句决绝的话,两年来在陵州,只要一想起,心里就像是堵了些什么,硌得胸口隐隐作痛。
灌醉她,不让她看着他离开,不想只给她留下一个背影。
替她穿好了身上的衣衫后,已经是丑时。
他在她眉心烙下一吻,在她耳边说:
“等我,也许下第一场雪的时候,我就回来了。”她醒来时,容遇早已经随军离开陵州。枕畔放着一个小小的锦盒,她打开一看,红如血色的骰子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久违了的熟悉。
玲珑骰子安红豆。
他还是没有告诉她下一句是什么,可是她已经懂了。
刻骨相思知不知?
离开繁都后,他想要告诉她的,就是这一句。
而如今,他留给她的,仍然是这一句。
雪还在下,轻轻柔柔的,她在等雪停。
也在等他回来。
西月喘着气,踉踉跄跄地奔了进来,到了流芳跟前,流芳欣喜地问:
“西月,他回来了是不是?”
西月默不作声,流芳这时才发现她的脸色极为难看,甚至连嘴唇都在哆嗦着。
她的心无端一沉,“西月,我问你,王爷在哪里?”
“小姐,”西月一下子跪在地上,“外面的人,他们都在说王爷的军队遭到靳城守军的突袭,王爷他……身中流矢,伤重昏迷,生死不知。”
卷三 一场风花雪月的事
第一百一十四章 重逢
流芳没有想到,她等来的,居然会是这样的一个结果。
她到了宜兰苑一趟。
楚静风仍然没有醒来,孟兰卿见到流芳,福了福身。流芳脸色有些苍白,对孟兰卿说:
“孟姑娘,可否烦你先回避一下,我有些话想对阿风说。”
孟兰卿脸上掠过一丝担忧,可是也不便问出口,于是便带着伺候的丫鬟离开了厢房,并掩上了门。
流芳每日都会来看楚静风,或是给他念段传奇,或是讲些笑话,又或者,讲讲容遇是怎样把她骗来韩王府的。
可是他就是醒不来。
“阿风,你究竟在虞州发生了什么事?”她坐在他身前看着他,叹了口气,“容遇到虞州去了,可是他们说他受了重伤,生死不明……我不相信,换成是你,你也不会相信的,是吗?”
“阿风,你和他是兄弟,我和他是夫妻,有今生没来世,他不敢也不会撇下我们的,他怎么能给我们开这样的玩笑?!阿风,我要去找他,找到他把他骂个狗血淋头的,看他以后还敢不敢造次!”
“我和他,没有过海誓山盟,也没有说过什么生要同衾死要同穴的话,可是若不去虞州,我只怕有些话永远也来不及说出口,自己会后悔难过一辈子。我走了之后,你要快点醒过来,阿风,你真是懒,你都不晓得,天变冷了,下雪了呢……”
心一酸,眼泪差些要夺眶而出,她起来推开厢房的门,冷风扑面而来,她暗骂自己一声:
“哭什么?顾流芳,他肯定没事的!”
她硬是一滴眼泪都没流过,入夜,打包好一点随身物品,带着西月,乘着府卫不注意的时候偷偷地从后门出了韩王府。
她不敢告诉老韩王,她知道他一定不允许她去的,她丢下了整个韩王府,丢下了他和无为,是种很任性的行为。可是她真的受不了,只要一想到他那身黑衣有可能掩盖着斑驳的血迹,心里就冷得发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