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44,帝星升沉-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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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来想去,又想起李明睿不过一左中允,才六品官也,人微言轻,不是能担责任的人,迁都事大,须一个无论声望与地位都相当的人出来说话才可,这样,他自然又想到了首辅陈演。
陈演以吏部尚书拜中极殿大学士,朕对他荣恩高厚,可他既吝于财货,报名认捐时,一文不舍,在议“御驾亲征”时,又与朕装糊涂,真是太令朕失望了,此番可不能让他滑过去,非让他担责任不可。
打定了主意,他立刻单独召见陈演。
这些天,陈演心中都有些忐忑。其实,年前皇帝搞报名捐输,当时只要脑子稍稍转一下弯便不难过关。你想,皇帝再怎么也不会逼得辅臣们倾家荡产,可自己一时糊涂,进退失据,竟败在魏藻德这个小八腊子手下。皇帝一高兴,竟让魏藻德以户部尚书兼礼部尚书,一时官符如火,风光无限,他不才出了一百两银子吗?眼下皇帝又单独召见自己,这是为何事呢?一路走来,一直找不出答案,但却提醒自己,奏对时可要小心。
“陈先生,国事至此,如之奈何。”在养心殿东暖阁,陈演磕头请安后,皇帝又一次自降身份,竟赐陈演坐,又一次口称“先生”。
陈演有些受宠若惊,不想才谢恩坐下,皇帝马上提出了这个令人难以回答的话题。嗫嚅半天,心想,这世界千穿万穿,奉承话不穿,于是,搬出了一顶大大的高帽子:
二 白龙鱼服(16)
“皇上请放宽心,想我太祖高皇帝驱逐鞑虏而得天下,历朝得国之正,无过于大明者。且历代皇考,深仁厚泽,上应天命,下合民心,流寇虽起,不过跳梁小丑,蝼蚁鼠辈,唯我君臣同心,政简刑清,则流寇可自息。”
半年前皇帝还在作梦时,确爱听人吹糖人,可李自成的神速进军,已把他的恶梦惊醒了,今天一听这话,如同听疯子讲故事一般,哭也不是,笑又实在笑不起来,眼看陈演又在与自己打哈哈,不由虎起脸,用责备的口气说:
“得了,时至今日,陈先生犹说这些,未必自己不认为空乏?”
陈演一怔,自己也觉得确实言不及义,不觉惶然。单独召对,无可推诿,皇帝那炯炯的目光一直在盯着他,容不得有半点犹豫,说吧,可又实在说不出什么,想起自己当年两榜题名,金殿对策,那是何等从容,今日怎么就无言以对呢?手忙脚乱,才一瞬间,就汗流浃背了。
皇帝把陈演的窘态看在眼中,算是把他的五脏六腑全看透了,好在并不指望从他那里讨得救国之方,便也不在意,见他实在无话可说,便说:
“眼下流寇已过黄河,平阳首当其冲,一旦三晋不守,流寇可直逼京师,朕手中兵饷两缺,卿士中有人主张南迁,先生以为然否?”
陈演一听,如被困火焰山的孙猴子得到了芭蕉扇,忙一边磕头一边朗声奏道:“迁都之事,臣其实筹之于胸久矣,唯兹事体大,微臣不敢贸然启奏。”
崇祯对这句话十分受用,心想你原来也在想迁都,那是好事,于是,连连点头,鼓励他说:
“先生本是朕之股肱,倚信如左右手,眼下朕举步维艰,束手无策,先生既有良谋,何不早说?”
说着,不让他再说话,便挥手让陈演跪安退出,回家把请南迁留都的奏疏,早早写好奏报上来。
陈演开始只图脱身,见有人提议,便赞成算了,没料到皇上还会有此一说。心想,这不是让我顶臭屎盆子吗,有人上疏主张撤宁远之兵以卫京师,有人还认为不妥,言词激烈的甚至说,祖宗寸土,不能让人,弃守封疆,罪莫大焉。眼下流寇才过黄河,距京师尚有数千里,若就迁都,弃祖茔于不顾,岂不更是不忠不孝?看来,皇帝已动了逃的心思,只却想找大臣顶缸,我若是上了这个疏,传出去必遭世人唾骂,说不定将来还会被追责任;我是早就要退休的人,临退时,还找一个骂名背着何苦?但开始已把话说出去了,要收回可不容易了,万般无奈,只好奏道:
“皇上且不要忙作决定,微臣已有言在先——兹事体大,不能不深思熟虑。”
崇祯马上说:“先生还有什么顾虑呢?岂不闻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若不乘山东一路尚无匪警,早早动身,到时可不悔之晚矣。”
崇祯说这话时忘了自己的身份,好像最后作决定的不是自己,倒是陈演似的。老奸巨猾的陈演顿了顿,一句话脱口而出:
“皇上既有此念,何必谋及微臣,只须颁诏遍示臣下,从容布置便是。”
崇祯一听,不由火了,说了半天,等于是对牛弹琴。看来,这老家伙是要脚踩西瓜皮,一路滑到底了,于是“哼”了一声,口气颇为不顺地说:
“先生不是说兹事体大吗?正因为兹事体大,必得有二三重臣出奏,朕才能对天下臣民有所交代。眼下朕之重臣,舍先生其谁也?所以,今日之事,非借重先生如椽之笔不可。”
这一来,陈演就再也无法装糊涂了,于是心一横,爬下座来,跪在御座前,磕头如捣蒜,并且泣且奏道:
“皇上所责极是。迁都之议,必得二三重臣共同出奏。臣老矣,所言未必称旨,若贸然出奏,必殆人口实,致误大事,所以臣奉令拟旨可,单衔出奏则万万不可,皇上若执意迁都,不如先商之于各勋臣贵戚,再集六部九卿会议,以便速定大局。”
崇祯听他这么一说,气得手战心摇,知自己一番心思白用了,于是挥挥手,令陈演跪安退下。
二 白龙鱼服(17)
6 大将南征胆气豪
望着陈演迈着蹒跚的步履一步步退出,崇祯心中已十分鄙视这老厌物了。心想,国家到了这个地步,要钱他一毛不拔,要担责任他双肩下垂。身为首辅,可不是摆看的,养着这种尸位素餐的人,岂不要败坏风气?
他翦着手绕柱徘徊,越想越气,于是提笔写了一张朱谕,立命陈演休致——眼看大明就要完了,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可怜的崇祯皇爷岂知,陈演早就在寻退步抽身之计了,为等这张朱谕,只差没有开口乞求。
这里崇祯令陈演退休,那边便有人将可能要迁都的消息传出去了,一时朝野大哗,群臣纷纷上疏,好说歹说,各言其是。崇祯皇爷率性将两派人全召集起来会议,并将李明睿的建议作个由头,让众臣当面各抒己见。心想有话就讲,有屁就放,免得背后乱说,到时九九归一,总要议出个结果来。
于是,崇祯皇爷端坐养心殿御座,待群臣行礼毕,分列两班,他目光炯炯地扫了众臣一眼,开门见山地说:
“眼下流寇猖獗,前锋已渡黄河,余应桂督师,很不得力,眼看京师危急,有人建议朕南迁留都,各位以为如何?”
因建议是自己先提出来的,李明睿虽明知反对的很多,自己行将成为众矢之的,但既然提出,便不能退缩了,于是,先出班磕头奏道:
“皇上圣明,据臣所知,目前以李自成为首的这股悍贼,十分猖獗,前锋已于正月初三渡过黄河,朝廷守备空虚,兵饷两缺,余应桂等督抚望风溃逃,三晋行将不守矣,若待流寇北上犯阙,岂不食脐无及?兵法上说,宁亡三城而悔,毋亡咸阳而悔。所以,臣敬请我皇上朕躬早断,车驾暂避留都,待在江南站稳脚跟,然后再从容收拾未迟。”
李明睿说完,金之俊立刻站了出来——救亡图存,就在此举,他是早有此意,只是动作稍慢半拍,李明睿已着先鞭,眼下他只要看一下众人的神色,倾耳听一下众人的耳语,便明白反对的居多,心想,这是最后一招了,此船过后再无舟,待流寇占领山东,便要退也迟了,于是出班从容奏道:
“据臣所知,眼下我军摆在大同、宣府一线虽仍号称百万,但虚数居多,能战者更是大打折扣,且败兵孱将,朽甲钝戈,无粮无饷,就如一堆散沙;以残缺之师对气焰方张之敌,掌兵者纵有鲁阳挥戈之志,崆峒倚剑之雄,恐也抟沙乏术,无力回天。古人云:上智不处危以侥幸,中智能因危以为功,下智安于危以自亡。因此,臣以为时至今日,切不可心存侥幸,迁都之议,势在必行。”
金之俊说完,曾应麟也马上桴鼓相应,他认为纵不迁都,也应先遣太子南下监国。
有他们三人带头赞成,原来一些已看出这脚棋却有顾虑的,便也站出来说话了,好些人赞成迁都;而反对的却在考虑,这就是形势明摆着,若不迁都,你便要拿来出回天的手段来,可这些人却只有嘴上功夫,既舞不动大刀,也指挥不了大军,于是,只好摇头叹气,不敢出声。眼看就要成议,不想兵科都给事中光时亨突然出班,且出语惊人:
“臣以为,主张迁都的都该一个个杀无赦!”
崇祯眼见主张迁都的占了上风,正暗自得意,心想陈演老贼不愿担责任,有众臣出面,朕便有交待了,不想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不由吃了一惊,望着光时亨,痴痴地说:
“卿,卿何出此言?”
光时亨匍伏丹墀,虽煞有介事地颤抖着,却言简意赅:“皇上,今日之事,与安史之乱何异?太子监国,可是欲效唐肃宗故事乎?”
崇祯闻言,一下大梦初醒。
当年安禄山造反,唐玄宗仓皇奔蜀,儿子李亨趁机即位于灵武,是为肃宗。肃宗即了大位,玄宗便只能“蜀江水碧蜀山青,圣主朝朝暮暮情”了。眼下的崇祯皇爷经光时亨这么一提醒,不由在心里说:该死,朕只想到宫室壮丽,祖茔在兹,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事呢?朕四十岁不到,春秋鼎盛,可不能就当太上皇,况且太子还太嫩了些。
二 白龙鱼服(18)
一时心潮起伏,坐立不安,眼睛狠狠地盯着李明睿与金之俊等迁都派,心想:李明睿眼下正伴读东宫,金之俊与之往来密切,他们莫非在想拥立新君?想到此,便在心里狠狠地骂道:真该死,你们原来另有所图,亏光时亨提醒,要不,岂不跟着你们把自己卖了?
想到此,火气又上来了,思想一下转了一个大弯,乃挥手让光时亨退下,却把冷嗖嗖的目光,狠狠地盯着金之俊等人,连声冷笑说:
“哼,真是奇谈怪论,纷纷出笼了,流寇尚在千里之外,这里竟真的有人要逃,怪不得流寇说尔等为食肉纨绔,吃糠犬豚,这真是一言中的。试问尔等,我军摆在宣大一线,尚有百万之众,数目确凿,兵部有册可查,大打折扣之说,从何说起?且明明都是百战之师,又何所谓朽甲钝戈,败兵孱将?诚不知持此论者,是何居心?”
李明睿、金之俊等人一见皇上突然翻脸,不由大吃一惊,尤其是皇上那可怕的眼神,雄猜阴狠,刻薄寡恩,忙一齐匍伏丹墀,磕头请罪。崇祯不理睬他们,音调却明显地高亢起来,似是向群臣慷慨激昂地演说:
“今日借此宣示内外臣工,朕上承祖宗之丕业,下临亿兆之臣民,十七年来,虽内忧外患,国运艰难,但朝乾夕惕,心中不敢稍有懈怠,且不说流寇上逆天意,必遭天谴,就是真的天意难回,朕也早已作了身殉社稷的准备,所以,凡动摇人心之议,不必再提,否则必遭重咎,到时莫谓朕言之不预也。”
既然皇帝话说到这种程度,作臣子的再说下去,就要掉脑袋了。于是,金之俊所谓的孤注一掷,终归泡影——自年前议御驾亲征,到今日议迁都,算是弯了一个大圈子后,又回到了原地。
慷慨激昂之后,冷眼瞅下面,臣子们似乎并未振奋,一个个呆头呆脑地望着他,崇祯皇爷不由又泄气了:都不能迁,宁远的兵不能调,大话高调用在臣子身上也不起作用了,那么,李自成能怕吗?既然不迁都,便应速筹战守,谁能出战,以解朕忧?
他把两班文武从左扫视到右,虽一个不漏,却没有一个起眼的,不由又想起这以前那一班督师和战将——熊廷弼、袁崇焕、洪承畴、卢象升辈皆是运筹帏幄的帅才;祖大寿、曹文诏兄弟及猛如虎、虎大威等皆是百战奇勋的大将,如今他们被杀的被杀,投降的投降,俘的俘,死的死,十余年兵连祸结,内忧外患,国家元气大伤,不但兵源枯竭,财源枯竭,相才、帅才更是寥寥。怪不得金之俊说,天下强兵劲卒,尽归流寇,剩下的只是弱卒疲兵;满朝文武,谁是那挑重担者?长叹一声,退朝退朝。
第二天,崇祯皇爷仍只能“征询辅臣”,陈演休致后,他对一班旧臣已十分不满,决定改组内阁,乃下旨令工部尚书范景文、礼部侍郎丘瑜一同入阁,让魏藻德任首辅。
“流寇若渡黄河,三晋危矣。余应桂等畏缩怯战,朕已下旨将其撤职听勘,眼下督师乏人,不知卿等以为谁可出任此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