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甲苍髯 第四部-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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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件事箴有力不曾上心,江仲逸也再未提起。此后转眼便过了七年,四族国民对北嵎百姓逐渐接纳,除江仲逸外又有数名北嵎人入朝为官,四族呈现出前所未有的富饶昌盛,几乎可以媲美当年北嵎的承平盛世。已成为箴有力心腹重臣的江仲逸却在一日下朝后忽请辞官归隐,态度很是坚决。箴有力大惊之下再三追问缘由,江仲逸搪塞不过,只得正色告道:〃我本一介山野闲人,无心仕途,无奈身受旧主托付,要为北嵎子民寻安身立命之所,故而南北奔走,宦海淹留而今时局已稳,百姓安定,江仲逸终不负旧主所托,又已为大王尽人臣之责,是以求去。〃
箴有力这才想起当日酒桌上的玩笑话,后悔不迭,急得抓耳挠腮,连声劝道:〃这,这。。。。。。孤得江相,是四族之幸,也是北嵎之福,若是就此走了,孤要找何人替代?你若肯留下,高风亮节日后必然流传千古,哈哈,流传千古!〃
江仲逸听完淡淡一笑,见箴有力执意不肯也便不再坚持,允诺一声行礼退下。箴有力从背后望见他的斑白鬓角,恍惚记起他初到四族之时正值风华年纪。他以为就此说服了江仲逸,第二天一早却得了相府来报,说江仲逸竟已趁夜挂印远走,在桌上留了一纸书信托人转呈。他接在手里急急打开,只见四行流畅行草:〃自古功名唯苦辛,行藏终欲付何人?区区岂尽高贤意,千秋不过纸上尘。〃
十七 天涯
苗疆气候温和,昼夜温差不如北嵎一般显著分明,只是在春天偶然会刮起大风,将窗外的明丽美景吹得花容失色这便是北辰胤醒来之后,最初数日内所获得的苗地印象。他同元凰死别之际正值春意深浓,如今再世为人,又恰逢花红柳绿的大好时节,若非屋外园中不时飘来奇花异草的古怪芳香,他简直以为此时仍然身在北嵎,而那些被血池火海阻断了的零碎记忆片段,竟不过是昨日理政得暇,在王府书房中伏案做的一场春秋大梦。
这时候屋外的竹木回廊上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步点清晰而干脆,伴随着衣袖轻扫过栏杆的窸窣声响,仿佛要特意昭示出来人行踪似的,让北辰胤回过神来受伤之后他的功体只剩一成不到,听觉自然也不如往常敏锐犀利,这是另一个人的体贴心意,故意放重了脚步不想让他受惊。他在榻上坐直了身体,听见脚步声音有片刻的踯躅。竹木的缝隙里漏进一片片切割整齐的纤薄阳光,在地上拼成立于门外之人的倒影,好像一帧静止的图片,长长延伸到他的床边。北辰胤又耐心候了一会儿,竹门开启时候特有的悠扬轻响便传入他的耳中,端着药碗的赤发青年如期而至,推门的瞬间仿佛在地上铺起一层透亮的金毯。
元凰进门后紧走几步,先将手中滚烫的药碗放在桌上,然后回过身去把门仔细掩好,这才重新捧起汤药,匆匆扫了一眼北辰胤,又尴尬似的立刻移开了目光。他垂下眼睑,一味盯住手上,慢慢踱到北辰胤的身边,侧身坐在床尾,待汤药微凉不至烫手,才一言不发地将碗递上。北辰胤按照旧日习惯抬起左手去接,元凰却在他即将碰到碗口的时候,不动声色地将碗平移了寸许,沉下脸来,语气颇有些冷硬:〃你的左手刚刚接上不久,不能用力。〃
北辰胤愣了一下,笑起来换作了右手。元凰将瓷碗交给他,却并没有就此移开自己的手,而是好像大人教导孩子端碗拿筷似的,张开五指覆住北辰胤的手背,稳稳托在碗底。北辰胤没有拒绝他的好意,直到两只手一起将碗送至唇边,才对元凰说了句〃没事了〃。元凰依言放开手,注视着北辰胤将药慢慢饮尽,看到他端着药碗的右手仍不时有些轻颤,倒是不曾见到汤水溅出碗沿。等到药碗亮了底,元凰便从北辰胤手里接过空碗摆去桌上,回身递给他一方干净手巾,一面解释道:〃这药若是混上清水,药效就大不如前所以饮完之后,还是不要漱口的好。〃
〃我知道了。〃北辰胤点点头,顿了片刻补充道:〃这些话,第一天服药的时候你已经说过。〃
〃啊。。。。。。说得是。〃元凰胡乱应了一声,拿过北辰胤用完的手巾,神色复杂地看他一眼,下意识地转开脸去,喃喃自语道:〃你。。。。。。还是不喜欢我现在的样子吧。〃他说完抬起一直低垂着的头,想要用窗外的欣欣春景来抵挡住突如其来的沮丧情绪,但只徒劳地见到因为防风而紧闭着扇扇门窗:〃我也不喜欢可当时若非如此,就无法趁机吸收翳流教主的功体。〃
〃不会。〃北辰胤看着元凰陌生的侧脸平静答道:〃不管变成什么样的容貌,都还是凰儿。〃
元凰听见了转头对他笑笑,没有说话,狭长斜挑的凤眼因为这个表情而带了几分暖意,却依然抹不去与生俱来的凌厉倨傲。北辰胤觉得这份稍带羞赧抱歉的神情似曾相识,毫不费力地从眼前苍白冷峻的面庞上寻到了旧日毓秀青年的影子,他于是再次微笑起来,不由想起自己从昏迷中苏醒之后,第一次见到元凰时的情景。
那时尚是早春时分,又或者正值冬日将尽,总之空气中还带着蚕丝一样的稀薄寒意,北辰胤所有的知觉都仅剩下左臂上灼伤般的炙人剧痛。他睁开眼睛便见到有人低垂着脸孔俯下身体,正全神贯注地在他的左肩缠上纱布。长时间的黑暗连同头脑的眩晕使他的视线模糊胶着,一时间看不清施救者近在咫尺的五官,只能分辨出垂落在枕上耳边的长发是毫不熟悉的诡异颜色。陌生人的手指一下下轻划过他的肩膀,指尖上带有山中清凉潭水般的寒涩滋味,透入层层纱布,同才抹上的伤药一起略微减轻了磨人的痛楚。艳红长发随着身体的动作微弱起伏摇摆着,不时有几缕拂上北辰胤的口鼻,盖住他微启的双目,发丝间混杂着黯淡游走的药香,似乎是长期药材浸淫下的必然结果。这一片令人惊艳的金红好像北辰胤昏迷之前蒙住他双眼的颜色,让他蓦然想起生死未卜的元凰,原先空白的情绪一瞬间沸腾挣扎起来,只剩下常年养成的理智习惯提醒他不要轻易开口。为他包扎伤口的人显然并没有注意到他的醒转,专注的完成了手头工作之后,又将他凌乱的头发丝丝梳理整齐,而后长出了一口气,过了片刻才直起身来,目光无目的地飘荡在他的脸上,毫无防备地跌进他神志清明的眼眸里。
陌生人当时最先的反应,事后北辰胤每每想起都觉得哭笑不得那人不是喜悦,不是欣慰,不是震惊,而是懵懵怔怔地同他对视了半晌,突然〃啊〃的一声反应过来疾速立起,在他来得及说话之前,飞快躲到了房中摆放的屏风后头。北辰胤惊诧之余,吃力地慢慢转过头去,看到屏风后的修长人影犹豫着进退两难,来回反复的动作就像一出被人牵扯着手脚的皮影戏。那人不说话,北辰胤也便顺势沉默着,方才用剩下的伤药绷带还遗留在他的床头,散发出刺鼻气味,过得一会儿之后屏风背后的人终于按捺不住,一字一顿地说道:〃我知道你不会相信,可我是。。。。。。我是。。。。。。〃。
他的声音比北辰胤想象中的更为沉稳老健,同他近乎孩子气的说话方式对比鲜明。北辰胤听他连着说了好几个〃我是〃,一直吐不出下文,耐心等待的当口不经意瞥到枕边摆放着的一块晶莹透亮的配饰,看来像极了他曾经贴身收藏的砗磲水晶。北辰胤心头一震,从方才起就在胸间徘徊的隐约疑惑霍然明晰扩大,定睛观察屏风后陌生影子的种种细微动作,在另一个人说了不知第几个〃我是〃之后,试探着开口叫了一声〃元凰?〃
那人霎时僵住了身体,随后一个箭步绕出了屏风,又立刻后悔似的定住身形,伫立在空旷房中无所适从。片刻后他磨磨蹭蹭地低头走到近前,犹疑不定地抬眼看着北辰胤,万分期待地问道:〃你。。。。。。你还能认出是我?〃
北辰胤借着光线将新生的青年上下打量一番,微微摇了摇头:〃认不得但是,我知道。〃
元凰愣了一下,如释重负地笑起来,轻轻重复一遍〃是我〃,目光在北辰胤的脸上打转,下一刻移上他受伤的手臂,立时收敛了笑容。那一天而后的时间里,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元凰有事中途离开过几次,不久之后又返回房中,待北辰胤昏沉睡去之后,他便悄悄握住另一个人无知觉的左手,静静在床边坐了一整夜。至于元凰的种种奇异经历,以及救醒北辰胤的大致过程,直到几天之后北辰胤才从他的陆续叙述中逐渐了解;而原本劫后重逢应有的狂喜激动,也便由奔腾洪水化作一股股无声细流,融入进了两人日复一日的相处之中。北辰胤有时会想如果不是自己率先开口打破僵局,元凰不知要到什么时候才肯点破身份。尽管元凰不愿直说,他也知道青年抱持着矛盾心理,对于容貌的改变很是在意,一方面青年固然希望能在他面前展现出龙章凤姿的全新王者气象,另一方面又出于对旧日温情的珍惜留恋,害怕不再承载故人记忆的面容会就此彻底斩断两人间的深重羁绊如果他不趁早把话挑明,元凰或许会为此惴惴不安直到很久以后。
北辰胤想到这里,见元凰仍是坐在身边,正低头看着手心出神,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他于是放柔了口气对青年说道:〃你很小的时候我对你说过,一个人的形貌可能会变,心却是不会。所以。。。。。。〃
〃我都明白的。〃元凰出声打断他的话,抬起头来:〃这些道理我都懂得,只是。。。。。。觉得还有些过不去罢了。〃他说完抱歉似的笑笑,摇摇头想把这些想法甩开:〃多过些时日便好,你不用担心对了,我让人在周围园里栽了三七,有安神镇痛的功效,所以屋子里的花草味道比平常浓些,不碍事的。〃
北辰胤不料他会如此坦率的承认,还反过来宽慰自己,一怔之后盯着眼前沉稳严肃的青年,开始觉得元凰确实变得与以前不同,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已被强迫着彻底长大。他不知道孩子吃过怎样的苦,更受了多少委屈,一面为元凰的坚强成熟而感到欣慰骄傲,一面不自觉得心疼起来。元凰见他凝神不答,以为他对三七的效用不以为然,继续解释道:〃屋外种的三七不是寻常品种,是我去年冬至时候,亲自从西面的文山挑选移来。每一株都是刚刚两年以上,今春第一次着花,现在才出了花苞还未绽放,正是味道最浓的时候待到花朵完全开放,香味便完全失了疗效。届时我叫人挖走,再改种别的。〃
北辰胤中途回过神来,只听到元凰的后半段话,听他说话的神态口气,已俨然是个精研药毒的行家里手。他略有些诧异地发觉对于元凰的飞速成长独立,自己心头竟然没有预料中的失落惆怅,反是由衷感到欢喜庆幸,于是颔首微笑着感叹道:〃前后不过相隔一年的时间,你学得真快。〃
〃啊。。。。。。〃元凰听到他的夸奖,温和地笑起来,低下头去,眼睛弯弯的,将眸子里的冷硬冰寒都融作了一汪春水:〃不算快这一年对你来说弹指而过,对我来说。。。。。。却是很长,很长的一段日子。〃
〃。。。。。。〃,北辰胤看着他的眼睛,觉得面前这具躯壳虽然病态苍白得让人难以接近,其中灌注着的炙热感情又分明同昔日里的元凰一般无二,无比陌生又无比亲切的两种感觉在他胸Kou交杂汇聚,就像是泾渭分明的河水各奔东西。他想要开口安慰,又觉得那只会被此时的元凰当作侮辱,一时不知怎样接话,只好选择了沉默。元凰似乎也意识到了古怪的气氛,迅速安静下来,将双手放在膝上,紧握起拳头。早晨空气中班驳陆离的光斑上下浮动着,好像在两人间横起一道流苏帘幕。
就这样僵持了约有一炷香的时间,地板上的光影由长变短。北辰胤觉得元凰是在等待些什么,回想起数日前的一段小插曲,恍然明白了他迟迟不肯离开的原因:〃前几天我说的话,你还在为此生气?〃
〃不是生气。〃元凰被他说中心思,,慢慢站起身来留给他一个背影,心平气和地答道:〃只是觉得难过我千方百计找到你,想尽办法救醒你,你却说出那样的话来,好像我的万般努力都不值一哂。〃
〃不。。。。。。正因为知道你的辛苦,我才会那样说。〃北辰胤静静答道:〃当日能助你平安离开,我虽死犹甘,并未觉得遗憾,你又何苦费尽周折,将我救回人世若是我留驻翳流苗疆,只怕日后。。。。。。〃
〃我怎可能不救你?〃元凰脱口而出,猛然回身打断他的话,眉眼依旧冷然凌冽,苍白的脸色却气得透出青灰,好像被冒犯了似的火冒三丈。他原本以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