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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白甲苍髯 第四部-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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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新都
 
  自北嵎立国以来,历代帝王便少有贪图享乐不思奋进之徒,虽不至人人励精图治,却至少世代屏弃虚文、敦尚实政,不喜浮夸吹捧。睿智的北辰先祖们早就明白,禁城中的皇位固然代表着无上权力,也同样宣示着无尽的义务责任,而一位贤明君主被赋予的荣耀享受同他所需承受的压力磨难相比,往往会显得微不足道。

  然而即便是在有着这样传统的北嵎皇室之中,北辰元凰的辛劳勤政也依然能让他的大多数先祖黯然失色。元凰的勤奋认真从他幼年时起便初露端倪,虽然生得聪颖早慧,懂事后的他却从来不肯在读书上投机取巧,玉阶飞若是叫他在日头西沉前背出《大学》里的一段,他一定在正午时候已经读得烂熟于心。他二十岁登基以后,凡事亲力亲为,不敢有片刻懈怠,却被北辰凤先以篡位为名逐出皇城,待到重新执掌天日改都赤城,原先保泰持盈而得的民生积累已在征战争夺同迁移跋涉中消耗大半。赤城本是北嵎东南的小镇,虽然风景秀丽如画,却并没有多少百姓常住城中,城工水利不甚发达,远不如皇城繁荣便利,如今被选为北嵎都城,一时百事待举。随都搬迁的北嵎子民上到文武百官,下至平民百姓,都为了国事家业忙得不亦乐乎;新起的皇宫里头,元凰更是日以继夜听政理事。 他在城中迅速重修了庙宇殿堂、商贾集市,又命军队在城外帮助开荒垦田,无偿交予农人耕种。每日天方破晓,他便要上殿早朝;正午用膳完毕,又新添午朝讨论上午不及处理之事;余下空闲的时间里便恢复皇子时期内阁学士们的〃日讲〃,所论不再是经史子集,而是朝纲政见;每月逢二日再开〃经筵〃讲学,朝中百官若无其他要事,一律不得缺席。大臣们往往轮流出席日讲,遇到早朝有事未奏才会参与午朝,北辰胤同江仲逸有时列席在侧,更多日子里则在别处各司其职,只有元凰一人事事不辍,每天只得休息两个时辰,从睁眼开始直至就寝,手底奏折不断更换,手边茶水满了又凉。

  这般景况,大臣们瞧在眼里暗暗心惊,直说皇上即便自幼习武身体强健,也恐怕要积劳成疾。他们思前想后,决定前去拜会颇得倚重的相国江仲逸,请他伺机向陛下进言一二。江仲逸为人最是小心,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万不肯去挑这个担子,更何况他同元凰虽然相处日短,却很清楚皇上的性子元凰同他父亲一样,为了北嵎江山肯豁出性命去,满脑子想的只是临睡前多阅完一条奏折,又哪里会在乎是不是少睡了一点。他是玉阶飞推荐入朝,为官资历尚浅,全仗平乱有功被拜为相,平日里寡言少语,其实将大臣们的小算盘都看得一清二楚许多大臣都是北辰禹一朝的老官,习惯了循规守成,每日处理完手头要事,清闲下来便可写诗作赋、喂鱼赏花。如今皇帝呕心沥血,群臣们也便连带着夜不能寐,再难寻往日的闲情逸致。他们不是不在乎天下兴亡,但如今龙脉重建,黎民安康,举国上下放眼望去一片祥和,并非国难当头的危急时候,实在经不起早午二朝再加日讲经筵的反复折腾。他们明里是让江仲逸力劝皇上保重龙体,暗里也是为自己讨个轻松便宜。

  江仲逸并不将来访群臣的心思点破,而是把他们邀入屋内,落座上茶,呷一口清茗,作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摇头叹气:〃诸公之言,下官亦深以为是。只是皇上年纪虽轻,却是心如明镜,既定下如此朝例,心中必有计较。诸公苦劝不得,哪里还有下官说话的份。〃他顿了顿,见到大臣们满脸失望的表情,思考片刻,又下了决心似的说道:〃不过下官与诸位同心,都是为了皇上龙体康健。依下官看来,我等与其直谏,不如请并肩王代为转达皇上,更为适宜。待日后下官见着王爷时候,定当尽述诸公之意。〃

  众人听说他要将事情报给北辰胤知晓,未及细忖,便先怯了三分:〃这。。。。。。王爷日夜操心军务,吾等安敢叨扰。。。。。。还是不劳江大人费心了。〃

  江仲逸白净的脸上露出诚挚的困惑神情,犹豫片刻不得其解,最终顺从各位大人的意思点了点头,命府中下人恭敬送客,自己也放下茶盏,将众人送至相府之外:〃既然如此,下官不敢自作主张。诸公方才抬举,大人二字,下官实在是担不起。〃众人方才被他在不动声色间将了一军,如今听他如此自谦,忙不迭地作揖回礼,江仲逸微笑着一一谢过,转身回府之后依旧坐在原位,看着满堂一口未饮的茶水微觉得可惜。他方才说要将事情转述北辰胤,自是推脱暗示之词,好在满座听者都不是傻瓜,一点就悟,倘若果然碰到个认死理的榆木大臣,还真不好交代。自迁都之后,北辰胤将夜鸮部队一并带入赤城,归入北嵎军编。神堪鬼斋等人虽也封官赐爵,大多数时候仍是呆在夜鸮军营。夜鸮部队虽然骁勇善战,以一当百,却更像是为数众多的保镖死士,而并非正式操演训练的国家军队。他们精于暗杀刺探,不善攻城筑防,再加上队中多有绿林异士,偶然也会意气用事不服管教。这样的力量在北辰胤避祸荒山之时是最好的防御手段,入驻赤城之后却未必能够物尽其用。因此北辰胤连日以来忙于整编夜鸮,督军操练,另一面又要关注边防异动,有时同元凰议事直到三更以后,为了不耽误来日早朝,便在朝房草草安歇。

  元凰最初得知此事只是隐而不发,后来听说北辰胤练军城外,已有数日不回王府,实在按捺不住,趁着下朝独对时候四下无人,向北辰胤小声抱怨:〃你日日下朝便去军中,并肩王府完工了十余日,你可前去看过?〃

  〃自然是看过的。〃北辰胤答道:〃近日杂事纷繁,臣才在朝房休息。〃如今元凰的身世已是尽人皆知,他同元凰却仍以君臣相称,即便私下相处的时候也不肯越矩半分,只有说话声音会比平日温和柔缓一些;元凰听在耳中,好像摘了一粒新剥的莲子丢进嘴里,用舌尖仔细挑出莲心嫩黄出水的芽儿,耐心咀嚼之后,才能在霸道蔓延的涩苦下面品味出流连不去的清甜。有时元凰故意主动唤他父亲,北辰胤倒也坦然应承,不以为忤,这种奇特的相处方式在两人间支起一道透光的屏障,无从亲近却又一目了然。元凰听北辰胤回答得轻描淡写,本想再说些什么,最终只是应了一声,闷闷的在桌边坐下,摊开手底新接的折子执起朱笔。

  其实并肩王府的布置陈设,元凰纵然无暇全全顾及,也颇算是花了一番心血。皇宫搬迁的时候宫人们从库中找出一座紫檀边座嵌珐琅的玉雕屏风,是早年四族联合进贡之物,下承八字形三联须弥座,上装着透雕夔龙纹屏帽,屏心还嵌有铜胎珐琅,需得几人合力才能搬动。屏风以五扇组合而成,黑漆紫檀木上用翡翠青玉精雕出五国的起伏疆界山峦迭嶂,以北嵎居中,四族分在两侧,雕中树枝纹理历历在目,川河奔流犹有回响,正中刻有〃德譬北辰〃四字,以示四族向北嵎臣服之意。 他念着北辰胤的喜好,特意命人把这幅屏风摆去了王府,又记得王府里原有张金丝楠木的八仙桌摆在北辰胤的卧室,索性便把宫里的几件金丝楠木家具一道送去匹配。元凰不愿以皇帝的身份将这些物事大张旗鼓的赏赐给北辰胤,宁愿将它们无声无息运进王府,存了几分讨好另一个人的心思,总期望着能得到一些响应。他本想追问北辰胤见过那些家具没有,摆放位置是否合适,话到嘴边终是咽了回去。一场波折过后,他毕竟已经不是每做一件得意事,便非要献宝似的追着邀功讨赏的孩子,况且而今的局面下大家都忙的目不交睫,更没有工夫计较这些鸡毛蒜皮的细节。他既然已把心意和盘托出、昭然放置,北辰胤即便一时未能觉察,日后也总会发现,就算当真疏忽彻底不曾知晓,那也没有太大的关系。一路走来直到如今,他对北辰胤的在乎,北辰胤对他的疼爱,彼此之间都已经心知肚明,再非要摆到台面上来算个一清二楚,反显出他的计较小气。他想通了这一关节,便觉心平气和了不少,只是难免有些小小遗憾,留待日后排解,就像小孩子睡前明知道第二天要早起赶去学堂,却总默默期望能染个小病,在家里炕头躺上一日。

  北辰胤同元凰说完军中近况,正要起身告辞,见元凰用袖子压着奏折,抬起左手去揉眼睛,右手用笔尖点了朱砂提在空中将落未落,砚台里的墨迹已灼干了大半。烛火将他眼角盘根错节的通红血丝映照得比往日更为明显,看来全不像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颇有些触目惊心。自复辟以来,北辰胤为了避嫌,甚少干预元凰处事为政,然而到底是父母天性使然,舍不得看孩子如此操劳困顿。他忍不住轻叹一声,开口劝道:〃君者劳其心,臣者服其事。为君者只需心怀天下,无需事必躬亲。有些小事你看过便罢,交予江相处置就是。〃

  〃自家天下,怎放心交在他人之手。〃元凰将奏折稍稍上推几寸,手中朱笔就着烛光重重按上了纸面:〃江仲逸确有治世之能,却总藏着掖着不肯显露。他既肯入朝为官,又不想大展长才,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元凰说到这里顿了顿,小楷写完最后一个字,孩子气的瞥了撇嘴:〃再说他终究不比玉太傅。〃

  〃玉阶飞对皇上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他人自不能及。〃北辰胤笑道:〃江仲逸顾身惜命,不敢直言谏上,成不了心腹之臣,这是他的短处。然其人亦有大勇大谋,否则怎能在危殆之际保你脱困,誓死相随。当今北嵎朝中虚实,他嘴上不说,实则洞若观火,将事情交到他手里去办,皇上可以放心。〃

  〃朕不要什么心腹之臣。〃元凰将奏折迭在桌子右角,眉梢微扬,断然道:〃除你之外,朕再不信任何人。〃

  〃你常读史书,怎不明白完全的怀疑,同全心的信任一样充满危险。〃北辰胤缓缓道:〃 很多时候,错疑忠良,并不比错信奸佞来得更好。昭示恰当的信任,暗存审慎之心,才能收归他人为己所用。退步而言,皇上若是不能信任江相,更应差他掌权办事,若非如此,怎能探出他所求为何。〃

  元凰闻言停了笔,侧过头去思虑片刻,郑重其事的点了点头:〃父亲教诲的是。〃他说完这句再无下文,将笔放落桌上,抬眼看着北辰胤,想听他再说点什么似的。北辰胤却不再多言,只留他自己斟酌,正要请退,元凰忽然起身迈步过来,打开了书房的窗户,将手探到窗外平举片刻,无奈地聚起眉峰:〃赤城三面环山,比不得旧都气候宜人,这才到了初夏便闷热起来,入夜了连丝风都没有。〃

  他抱怨完毕,故意觉得烦闷似的松了松领口,利落地解开箭袖,转过脸来旧事重提:〃朝房里头那几扇窗子不好通风,这样的天气里怎么睡的踏实。日后你若是赶不及回府,便在宫里歇下。〃

  〃知道了。〃北辰胤微笑应道:〃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听闻皇上常常读书忘了时间,以致通宵达旦,要小心身体才是真的。〃

  〃怎么不是大事。〃元凰一甩手,紧声强辩道:〃朕亲封的一字并肩王,哪见得连个睡觉地方都没有。

  北辰胤仍是笑笑,没有答话,又同元凰议论几句最近西佛国活佛不再登坛讲经的异状,说是要尽早派人详查。他临走前想起了什么,特意回过头来:〃皇上送来的紫檀屏风,我叫人移去书房了卧室里头,实在放不下那么多的摆设。〃

  〃啊,。。。。。。那也都好。〃元凰愣了一下,急忙应承道:〃放在宫里也没用,你。。。。。。父亲喜欢便好。〃他说话的时候,不自觉在嘴角带了笑,为了掩饰低下头去,将北辰胤送出书房门口。

  

  无论是元凰或是北辰胤都没有料到,在他们决定派人去西佛国详查之后的不久,就从鎏法天宫传来活佛梵刹珈蓝圆寂的消息。活佛圆寂本是顺应天地轮回之事,信徒不以为丧,北嵎朝廷也不多加干涉,然而同时传来的另外一则噩耗,却令早朝的大臣们炸开了锅:自鎏法天宫建立以来,历代活佛圆寂之前都会口述寻找下任转世灵童的三条线索,由四名护持高僧依言寻来灵童,再以金瓶掣签的方式确认身份,迎入寺中坐床;而据侍奉梵刹珈蓝的僧众转述,梵刹珈蓝圆寂之前坐禅七日,滴水不进粒米未沾,数次睁目欲言,终是一语不发溘然而逝。没有前任活佛留下的线索,就寻不到转世灵童,也便意味着鎏法天宫从今往后,再不能供奉活佛保佑四方子民。此事对鎏法天宫的僧众而言不啻于是灭顶之灾,在百姓所剩无几的西佛国内掀起轩然大波不说,连带着北嵎同中原交界地面的西北十酋也趁机造势,到处宣言北嵎天子无道,龙气不兴,连累活佛寂灭,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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