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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白甲苍髯 第二部-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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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到元凰进了前厅,弄潮生得知是太子到来,赶忙出来恭迎,告诉元凰说王爷正在书房,即刻就会前来。元凰着急想要见人,不愿干等,又仗着北辰胤平日对他爱护有加不会苛责,向弄潮生打过招呼,留了两个宫人在前厅候着,径自往北辰胤的书房去了。弄潮生不敢阻拦,只由得他去,一面差人告知王爷。元凰幼年时候来天锡王府玩耍,最常去的地方就是书房,好几次在那里陪着北辰胤写字作画,此时虽无下人带领,倒也熟门熟路,一下子就找对了地方。

  书房的门半开半闭,可以看见北辰胤并不在其中。元凰仍是规矩地在门上扣了几下,不见有人应声,才伸手推门进到房里。他见案几上的砚台中磨有新墨,蘸了墨的毛笔还阁在白底正蓝的瓷架上,料想是北辰胤临时离开片刻,很快就会回转。他走近案前仔细端详,见摊开的宣纸上是用隶书临了曹操的《步出夏门行》,只写到〃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水何澹澹,山岛竦峙〃两句。元凰往日看魏晋碑刻,总觉得隶书扁扁圆圆很是难看,如今见到北辰胤写在纸上,方觉出一笔一画皆是气势力道,浑圆之中暗透磅礴遒劲,尤以〃水〃字那一撇一捺间,正仿佛滚滚飞浪激荡回旋,拍上岸石不得舒展,惊涛卷尽千堆雪。元凰用心赏了片刻,便左顾右盼起来,想看看三皇叔的书房比起前次来时有了哪些变化。

  他打量之间,才看到书房东侧虚掩着一扇向内打开的单联檀木门,幼年玩耍时候从未曾注意。元凰毕竟是少年人心性,见门未上锁,便走上前去。他并非存了歹心有意窥探,只是隐约觉得若到过小门之后,便比别人都更近了三皇叔一分,哪怕只在心底存着这个念想,那也是好的。

  元凰轻轻一推,门便应势而开,眼前所见是一间狭长房间,内中摆着数盏琉璃藕花莲叶灯,元凰曾在太后的淑宁宫中见过,是没有女眷的天锡王府极少有的陈设。除去宫灯之外便只得一台方形沉香案几,上面放着一幅微拢的卷轴,乍眼瞥去像是工笔人物。房内透着一股清冷之气,大约长久未有人迹,几盏宫灯却是擦拭得纤尘不染。

  元凰只知北辰胤喜好书法,偶为山水之作,却从未见他画过人物,迟疑片刻,终究是好奇心占了上风。他小心翼翼迈步上前,将卷轴在案上铺开,却原来画得是个柳阴下回眸浅笑的年轻女子。画中应是胜春时节,碧色四垂,褪粉桃梢。画里女子着一件霞紫衫裙,云髻松绾,鬓角有两绺发丝垂落。她淡施脂粉,不饰金玉,只有皓腕上结了牵萝红丝系臂,烟柔绰绰间,眉眼盈盈处,明霞光烂,水眄兰情,竟是平生稀见。

  

  

七 纤月

  

  十四五岁的少年正值懵懂时候,好奇害羞,又偏喜欢不懂装懂。北嵎乡间同元凰年纪相仿的男孩子缺人管束,多多少少听过墙根,窥过窗户,趴过墙头。皇家管教严格,元凰不曾为此不登大雅之事,然而随着年岁增长,也不自觉地注意品评起身边女子的形貌神态来。他自幼长在宫里,容颜姣好的女子见过不少,他的母后长孙含荷仪容端方娴雅,更是难得一见的美人,然而此刻画中女子的美貌,既非雕琼簇秀,又非朴素孤清,而自有一番别样风致,元凰从未见过,便是在书中也不曾读到。他一时看得呆了,搜索枯肠也想不到合适的词语形容,只觉得眼前女子像极了姜白石的词,清婉窈眇,和雅疏隽,又无一语涉于嫣媚。

  元凰瞧了一会儿,才发觉小像左边用钟繇小楷题着一行字,写得是〃闻道云英蓝桥,行人曾见,帘底纤纤月〃。元凰见画里女子虽无披金戴银,却透有官家气度,再加又是在北辰胤书房中放置着的人像,便猜测是早年亡故的三王妃。他认得题字是北辰胤手笔,再见一派生机盎然之景,料是当日琴瑟和谐,情浓之时随手所作。〃云英蓝桥〃一词,自是借用了唐代长庆年间秀才裴航在蓝桥驿遇见仙女云英的典故,将画里女子比作是玉峰神女。只是北辰胤分明画得白昼景色,却在最后题了〃帘底纤纤月〃一句,不知作何含义,让元凰百思不得其解。他存了疑惑,再仔细看画中之人,发现她眉宇之间竟似有愁绪流转这般美丽灵秀的女子,笑时当是万花为春暗香浮动,此时画里看来却多了分飞絮游丝般无定的缥缈惆怅。

  元凰这厢里看得太过入神,全然忘了自己是偷溜进三皇叔的书房,直到背后有人唤他〃凰儿〃,猛一转头才发觉北辰胤不知何时已立在暗室门旁注视着自己。

  元凰吓了一跳,偷窥被抓到现行,又是尴尬又是惶恐,急得鬓角冒汗,一贯伶俐的口齿也结巴起来:〃啊。。。。。。三皇叔我,我,我是看。。。。。。对不起,对不起。〃他跳离了方几,险些撞到身后的藕荷宫灯,忙着低头道歉,一面偷眼看北辰胤的脸色。他深深懊悔自己的好奇心,暗想这次真是闯了大祸。

  他虽从未见过三王妃,也从宫人那里零零碎碎听到过一些闲话,知道王妃是钱塘望族之女,皇室中人都唤她眉姬,在世时候深得北辰胤的喜爱。她过身至今十余载,北辰胤莫说再续正室,便是纳娶侧妃延续香火的意思也不曾有过。宫人们每每论及此事,都说看不出天锡王竟是如此痴情之人。元凰此时已然明白此处暗室定是北辰胤独自凭吊妻子的所在,定不允许他人踏足。如今他冒失闯入,还盯着叔母画像良久,以晚辈的身份而言,是极大的不敬。北辰胤纵然碍着他的太子身份不好发作,却恐怕也不会就此不加追究。

  北辰胤本要去前厅见元凰,半路听到弄潮生的禀报,忆起暗室之门尚未锁好,急急赶回却还是迟了一步。他并不介怀元凰发现暗室,却是担心元凰会见到眉姬的肖像元凰肖母,只因眉姬早逝,长孙含荷也生的眉眼清秀,宫内才无人起疑。北辰胤唯恐元凰见到眉姬容貌生出疑惑,之后事情便不好收场。

  他方才见到元凰看着眉姬的画像愣神,一幅心有所思的样子,赶紧出声呼唤。然而元凰转头望他那一瞬间,眉目神情竟让他忆起初见时候的妻子来元凰本就同眉姬生得相似,穿得又是眉姬生时喜欢的颜色,更何况十四五岁的俊秀少年因为尚未发身成|人,多半带有几分阴柔气质,北辰胤乍一眼望去,几几以为是光阴逆转,伊人重现。

  短暂的愣神之后,北辰胤才将元凰忙不迭的道歉听进耳里。他见元凰面上尽是犯错后的慌张歉疚,并不像是窥破身世秘密的惊疑样子,稍稍放宽了心,反过来温言劝慰道:〃无妨的。〃

  元凰听三皇叔这般轻描淡写就原谅了他,有些不敢相信。他微微抬头,见北辰胤的目光早已挪离自己身上,而是看向他方才来不及卷好的画轴,神色安宁,的确不像是生气的样子。他想要解释自己没有恶意,又觉得不论如何擅入书房都是不该,好几次张嘴又合上,目视北辰胤走到案几前面,动手将画轴缓缓卷起。做这些动作的时候,北辰胤一直低着头,目光驻足在画面上,几缕发丝滑下来遮住侧脸。元凰顿时觉得自己在房中成了多余,他暗忖着要退到屋外去,却又觉得是自己多心胡思乱想,想要说些什么打破沉闷的气氛,于是断断续续道:〃我看房门没锁才进来。。。。。。我,我真不是存心的。。。。。。我。。。。。。我。。。。。。嗯,三皇叔画得是谁,画得真好。〃

  〃这是亡妻。〃北辰胤淡淡答道,听不出言语下的心绪波动。元凰站在他背后,也看不到他此时候的表情。他虽然早猜到了这是三王妃,此时听北辰胤亲口说出,感受又是截然不同,莫名地觉得一阵失落,好像自方才起就一直在暗地里希望画上的女子只是北辰胤萍水相逢的秦楼秋娘罢了。他不知道要继续说些什么,只得道:〃王妃娘娘生得真好看。〃

  皇族男性之间无论辈分,互相夸赞女眷虽无不可,却并不寻常,只因稍有不慎就有轻薄之嫌,易遭闲言蜚语。三王妃是元凰的叔母,元凰在北辰胤面前这样直接赞美,严格说来可算是无礼的举动。北辰胤听他那么说,并无不悦的意思,将整理好的卷轴放回案上,转头微笑着道谢:〃太子美言了。〃

  他这句话说得如此自然随意,唇边笑容带着欣慰回护,仿佛三王妃从没有离开过他的身边。元凰一时间不知当怎样接话,只好也讪讪地笑起来,跟在北辰胤身后走去外面书房,看北辰胤回身将门仔细掩好,这才发现木门上安置的是极其精巧的内向盘扣锁,从书房一侧看去只见一扇镂心雕花的木板,还道是镶嵌在墙上的壁挂装饰,是以他以前多次到访都未曾察觉。安置内锁的想法看似简单,工艺却及其复杂,遍寻北嵎也只得一二人有此本事。元凰见到那把锁,越发觉出王妃画像对北辰胤的重要来。北辰胤虽然没有责怪,他仍然心有不安,思前想后,越发惴惴道:〃三皇叔,都怨我不懂礼数。你一定生我的气吧。〃

  北辰胤锁好小门,回过身来望着元凰,又说了一句〃无妨的〃,目光确然没有掩饰愤怒的痕迹,他接着又解释道:〃我也并不常进到里头去。今年是亡妻的双七,我才想到要去看她。〃

  北嵎皇家同平民一样,死者祭奠讲究逢七之数,这其中又以诸如头七,三七之类单数为重,逢到双七、四七的年份,通常都只在死者家内举行仪式,亲属并不上门治丧。元凰今年十四岁,距离眉姬玉殒也正好十四年,故而北辰胤才有双七之说。元凰自然不会想到三王妃同自己生辰的关系,听北辰胤这一说,联想起三皇叔的心情,不由得难过起来,低下头去,又轻轻说了声:〃对不起。〃

  〃我并没有责怪的意思。〃北辰胤道:〃我知道你并非存心。〃而且,他在心里默默补上一句,今日能够见到你,又听你说她生得好看,以眉姬的性子,一定会觉得很高兴。

  然而元凰此时却已经不是为了方才无理闯入而道歉,而是恼恨自己提起了北辰胤的伤心事。他方才得知这是北辰胤念念不忘的三王妃,最开始时候的确有些闷闷不乐不管是情人间的爱慕,知交间的钦佩或是亲人间的仰仗,若你一直想要亲近的人心中早有一个比你更重要千倍的人,换作是谁也高兴不起来。只是元凰虽然觉得失望,对三王妃却没有妒嫉的意思一方面王妃亡故多时,徒留画中倩影只让人心生叹息;另一方面,元凰虽没认出王妃同自己容貌相似,下意识里毕竟觉得亲切,全没有生出恼怒便是这一番别扭的失望心思,也只迂回转了半圈,就被更浓重的懊悔所取代今日实在不是适合探访天锡府的日子,他不知情,还穿得这般光鲜,原本要见三皇叔的欢喜心情一下子被打得七零八落。他不知道要怎样开口安慰,想了片刻只是道:〃我方才不该问,再惹三皇叔伤心。〃

  例如节哀顺便之类的委婉慰问言语,元凰非是不懂,只觉得此时说来显得假了。北辰胤听他真心劝慰,心下颇是感动,再次安抚他道:〃太子言重了。我说不必介怀,并不是假意客套的话。〃

  元凰仍是不信,还要再说些什么,北辰胤走向书桌后坐下,将搁置着的毛笔拿在手上,这才看着元凰道:〃你平日里不是喜欢姜尧章的长短句么?怎么不记得那首《元夕有所梦》?〃

  〃啊?〃元凰读书虽然涉猎甚广,多半专注于兵法国论,诗词歌赋只为消遣所用,从来不是北嵎皇族教育所倚重之处。他喜欢姜夔作词,也只在以前同北辰胤偶然说过,不敢让长孙太后知晓,不想北辰胤居然还记在心上。他此时听北辰胤突然提及,回想起词中的句子,果然正是三皇叔如今心情的写照。〃皇叔是说,'梦中未比丹青见,暗里忽听山鸟啼'这两句么?〃元凰轻轻念道,又忍不住转头去看锁住的暗门。

  〃不。〃北辰胤回答他:〃是一句'人间别久不成悲'〃。他招手让元凰走到身边:〃你的年纪还小,以后就会慢慢明白。再是亲爱的人,离别时候纵是伤痛入骨,天长日久之后,终究会淡漠下来,即便心里仍是记挂想念,也总再及不上当初。〃

  若是平日,北辰胤决不会对元凰说这样剖白心思的话,只因今天元凰同他谈起眉姬,言语间甚是融洽贴心,一时之间让他觉得仿佛父子已然相认,再不用将心境遮掩。他这句话说得很是平静,元凰听着,却宛若是在耳边倏然轰鸣起沙场上的雷雷战鼓,眼前居然一幕幕闪现出他幼时的画面,六岁那年在皇城外看着北辰胤的背影远去却无能为力,八岁那年被父皇从病榻前冷冷推开却无法大声哭泣。。。。。。他猛然觉得北辰胤方才的这一席话好像是诀别的言语,无端害怕得浑身冰冷。元凰努力控制着不让自己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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