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顾古代] 山外青山(全) by 7788-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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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他更加惊讶的是,顾惜朝眼中的阴翳。
越是笑得喧嚣,心中越没有欢喜,越是说得干脆决绝,心中越是怅惘百结。
越得意越失意。
就如同来时路上,也曾有过的失误。
“你若无心我便休。
看起来潇洒,实则是骄傲。
仅止骄傲。
因为骄傲,放不下身段,一旦对方有了去意,即使心中多么不甘,多么郁结,宁可首先放手,也要保持那份姿态。
但感情不是姿态。
若只有一相情愿,怜惜如烟花,迷恋如梦境,敬惜如珍宝,那不是爱,只是‘憧憬’,太自我,双方都不胜其重。”
他一句一顿,说得很好。
结果却分明是指责他人的感情,终于模糊了对象,回到晚晴的命题上,无法折返。
所以说得他人心中难受,牵动了痛处,又不能追究。
如果连对晚晴的感情都怀疑了,那,他肯定的究竟是什么?
没错,感情不是姿态。
有姿态的感情,
还有不爱的余地。
例如戚少商对李师师,有几分真情几分虚荣,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只有等情冷了,才知如海棠清露,风过无痕。
爱是一种难以解释的牵挂。
渴望爱,更渴望被爱。
于是在珍重之后,就苦苦寻找对方的珍重,一旦发现了,就会想千百倍地珍重回去,在思念的同时,期待着对方的思念,一旦感受到了,就会产生千百倍的思念。
想要回报,想要交流,才是可以继续的真爱。
是吗?
——不是吗?
那么,有没有……?
此刻顾惜朝确实在回忆。
而他是那种没有意外不会回忆的人。
侧眼瞥见戚少商眼中的愕然,一惊,突然想起这句话在何时何地对谁说过,笑容立即变得勉强起来。
——真是如履薄冰,奈何。
为谁吹皱一池春水?
与其勉强,不如不笑。
于是敛了笑容,转身道:“白愁飞稀罕的风雨楼,不过是京城夹缝一粒烫手山芋——好了,你们高层继续商讨,我不参与、不看、不听、不在意。秋日天清,还是赏花来得合适。”
赏花?
戚少商大不以为然。
可有人在秋阳下赏花,还嫌花凄绝?
心境太伤。
因何事忧心,起起伏伏?
回想起来,问题还是出在那密室,临走前最后一听上。
既不愿说,便不问。
戚少商知道,几日来顾惜朝很少说话,一定不是因为伤势疼痛。
他问过两个奇怪的问题,必定在算计。
第一个是:
“孙青霞可信么?”
戚少商答:“可信。”
第二个是追问:
“他真的不会背叛你?”
“我就像信任自己一样信任他。”
戚少商答得迅速。
——事实上,他还在等第三个问题。
“你信任我吗?”
这样他就能告诉他,“我比信任自己更信任你。”
即使早已信任了很久,
信任到不止是交付性命的地步。
所以……
没有所以。
不要所以。
但没有问,也就没有了回答。
其实言语上的问答,有时候并不是那么重要。
目送那素色的背影走远,最终融入楼旁的花影扶疏,戚少商忽然很想送他一支花。
不为别的,只为让他看看花开的风情,看看花开的艳,是不是真有凄绝。
即使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送人花了。
余戈还在花旁,专心致志地为一丛蔷薇锄草。他从很久以前就觉得奇怪了,青楼的草比别的楼都长得茂,茂得青,青得持久。
清晰的脚步声径直靠近,停在身后,从长袍下摆精致的几许淡青,看出就是说花“凄绝”的人。
这人,真的就是传说中的“顾惜朝”?
他不信。
顾惜朝不是翻脸无情,杀了戚楼主无数兄弟,狠毒如豺狼的小人么?
可这个人的模样,张扬潇洒,文雅俊秀,倒像个学问卓绝的书生,哪点像顾惜朝?
而楼主对他的态度,又哪里像仇人?
“这品‘龙脑’来自洛阳?”
谦恭答道:“是。”
“菊以黄为正,而后芳香凛冽,‘龙脑’二者尽占,惜其意态不足。这花……枝纤叶少,想必改良过?”
余戈益发惊讶。
此花乃是取“都胜”之态,“龙脑”之色与香,耗时多年而成,即使懂花之人,见过也多半会认为是“都胜”,无一人能唤出其名。原来他不仅懂花,还精于此道?
“菊,花之江湖者。中色黄,金色白,与这金风细雨楼的杀伐之气倒相得益彰,恐怕世上再没有哪里的菊能比这里更艳。”
余戈闻言一呆,不知如何回答。
人都说菊为花之君子,他偏要说是花之江湖,还说适合风雨楼,乍一听似是赞赏,细想却又不是那么回事,叫人驳斥不是,附和更不是。
而顾惜朝也没打算同他探讨花与楼的关系,又问道:“据说你能让铁树开花?”
“是。”
“那么西域的‘朔望’之花,听过么?”
朔望——朔日初一,望日十五。传说此花为月光所化,朔日发芽,望日即开放,花朵妍丽,纯白如昙,异香可顺风飘扬千里。种子分红白两种,极寒极燥共生一枝,生于苗疆深山,罕有人知。这么问,是想考验风雨楼众的学识么?
余戈被激起好胜之心,迅速道:“花如莲,叶似剑,子若玛瑙,好湿热——此花不仅听过,只要有种子,还能种植。”
“好。”顾惜朝点头一笑,转换了话题,“昔年在忆红轩曾见过‘龙脑’,喜其芬芳叹其命运,竟致于流落风尘。今日一见,才知京城终究有适合它的地方,很好,甚好。”
他一连说了三个好,余戈听了也觉得好,
简直太好。
忆红轩是什么地方?
那是瓦子巷规模最大的秦楼,就如醉杏楼是小甜水巷最火的楚馆,逢迎卖笑,汇聚世间最多的苦痛和污秽,花朵若有知,也要叹息生不逢地。
不过这样丰神俊朗的人,居然也逛过“忆红轩”,未免……叫人感慨。
方回过神,见那人已独自朝象牙塔走了过去,至月牙门前停下,仰头看了许久,伫立,仿佛第二座象牙塔。
又折返回来。
“还真是把精锐调去红楼了——高层则全在青楼——今天若有敌人来袭,顷刻就能毁了白黄二楼,救援绝对不及。”
他说着扑杀风雨楼的计划,口气平淡欢快,也不在意旁人是不是在听,是不是听懂了,是不是心惊。
停了片刻,淡然笑道,“不过只毁楼,不杀他们,根本没有意义,这计划纯属无聊,不是吗?”
他在开玩笑?
可那迷离而严肃的目光中,又分毫没有玩笑的味道。
真的想毁灭风雨楼吗?
不可能是真的吧。
不管怎么说,都没道理把计划和盘告诉楼中人,即使那人只是个花匠。
况且他是楼主亲自带来的人,态度亲近得不容人怀疑。
这一定是玩笑。
——所以当余戈知道,自己的判断多么天真时,已经是十月十五,寒风方始凛冽,圆月温润如玉的半月后了。
●35 一柄斧的清冷
寒泉剑池淬炼,精钢万锻而成。长五寸七分,双刃如新月,各带勾状血槽,中有柄,旋转时啸声凄厉,如鬼泣神哭,因得名——
神哭小斧。
是山鬼泣楚,还是湘妃哭竹?
亦或韩凭夫妇幽魂化连理,瑶姬恨血化碧草?
金乌轰然坠地的惆怅,亦或刑天空舞干戚的悲凉?
——传说神鬼之声是天机,不可泄露,听过的凡人,终生不会忘记,终生不会幸福。
戚少商确实无法忘记,
但他永远不会放弃幸福。
十月初七,卯时三刻。
晨光很美,很静。
象牙塔真如一支象牙,指向青天,仿佛在询问,又似在等待。
院中有群笨拙的斑鸠,伸伸缩缩地啄着泥土。
花上有露,
仍未干。
顾惜朝接过小斧,掂了掂,笑道:“轻了半钱。”
“你画的图纸,你定的工匠,可没打折扣。”
“你还是没看懂图么?我加了些东西。”
加了东西,却变得更轻,更薄,更利。
低头审视半晌,旋转一圈,满意地笑了。
“好火候。我虽无内力,却有了速度。”说完嘴角微扬,“你还不知道我有多快。”
“我不想知道。”戚少商皱眉,道,“那只匣子该打开了吧?”
匣子上有匙孔,看来就是古枯带走的证物,而孔洞,恰恰符合顾惜朝手中那支金簪。各方都急于知道匣中放着什么,物主却一点动的意思都没有,屡屡回避开匣的要求,究竟在等什么呢?
“哪里来的?”
第一次不回避而正面提问,戚少商没觉得放心,反倒有种尘埃落定,山雨欲来的感觉,
“孙鱼从鬼市要来的。”
“为什么去那?”
问的,并非“那匣子为什么就是证物”,而是“为什么他们会去鬼市”。一则因为好强,不服气,二则因为谨慎,必须得知一切细节。
“无情见过古枯的尸体,知道他曾向鬼市求助,抹消身份。”简要介绍了刚得来的消息,戚少商不禁叹道,“‘鬼老大’实在耿直,宁可身死也要守住规矩。”
“人在江湖混,规矩比朝廷律法更不得破弃,这些你比我清楚。”
顾惜朝随口说着,心中则暗自怀疑。
这么多消息,诸葛小花都未曾通知,是来不及,还是不知情呢?
该是二者皆有吧。
若不能发现背地的勾连,无情也就不是无情了。
沉默片刻,收起小斧,道:“你来找我,除了送小斧,还为了钥匙?”
“不。他们不放心,要求当众开匣。”
“当众?三合楼吗?”
半月来,顾惜朝复出江湖的消息早就散布京城。
因为没有人亲眼看见过他,流言便越传越离奇,越传越不知所云。
有人说一切都是昔年仇敌顾惜朝策划,此次戚少商押解他回京,正好洗脱罪名。也有人说顾惜朝抓住了九现神龙的把柄,不得不将之奉为上宾。
不明不暗,不清不楚。
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因为神侯府有了确切的证据,传言死去的证人又未死,被蔡党唆使的官府反而不敢上门了。各大派系也加紧刺探,也顶多查出顾惜朝在象牙塔,除了远远眺望,同样不得要领。
天泉山高,象牙塔更高,京师每个角落,抬眼都能看到那如雪的琉璃顶。
——但谁都看得见,谁都看不清。
这个境界很有意思,难为那查得最焦头烂额的六分半堂了。
不过高调也有限度。
至少表面上金风细雨楼的外部组织都不知楼主已回,也不知道顾惜朝的存在,道上仅仅众说纷纭,如何当“众”法?
当然,顾惜朝知道所谓“当众”只是当着那四个人的面而已。
老大带了人回来,兄弟却不相信,要求公开没什么不对。
毕竟他太嚣张,开口就要住象牙塔——那是楼主住的地方,他是什么?他是楼主不共戴天的仇人。
历史总是一再重演,既然如此,不如重演个十足?
“青楼?”
戚少商正待回答,顾惜朝已然转身向楼梯走去,
“我不想死。”
语调沉稳,坚定,无一丝渴求。即使看不见表情,也知道他没有一点犹豫,但能听出话中的转折。
比起生命,还有更多更多不能放弃的坚持。
“可以的话,那幅画,请诸葛先生送交皇上。”顾惜朝又道,“我很贪婪,什么都想要。”
画?
十月初三,也就是四天前,顾惜朝失踪了一整日。
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只知他回来画了一幅画。
一幅腊梅山雀图。
嶙峋的梅枝弯曲着,上下无着,侧枝向天耸立,如大地伸出的手臂,呐喊,或挽留。
两只山雀翎羽栩栩然,栖息其间,一振翅欲飞,一回目而顾,微微眯眼,安闲中透着寂寞,似倾听花开花落,云起云灭。
同伴欲飞,
而它已衰老了翅膀。
同伴生机如春,
而它已寂如晚秋。
戚少商看后,茫然不解。
此画用笔精确老到,形象如浮凸纸上,端是罕见的好画,但意境萧瑟,笔触流丽温柔,怎么看都不像顾惜朝的风格。
而且构图特异,乍一看很眼熟,细看又空无所有,仿佛有什么隐藏的含义呼之欲出。
联想如今风行的画院之作,或许道君皇帝真的会喜欢?
其实戚少商就很喜欢,因为他发现这画虚虚实实,很引人遐思。
在他看来,画中根本没有梅枝,也没有山雀。
——那是残破的河山,边关将士的鲜血,道旁枯骨以及哀鸿遍野。
看着看着,他忽然很想离开汴京。这流金红粉地,夜夜笙歌,绢绡绫罗,纵使守住正道,又能如何?
一切的一切不过四个字——
身不由己。
他想要杀皇帝,他想要这江湖污浊荡涤,他想要策马驰骋,越过荒野之风,踏遍江湖中的每一个角落。
想念连云山水,更牵挂边关战祸。
他更希望那时身边有人陪伴,只有那人,非其不可。
却身不由己。
犹记得当时曾问过。
——你在画什么?
——我在画梦。
抬眼一笑的风情,美得让人心中一紧,针扎一般痛。
如此好画,为什么要送给赵佶那种只懂风花雪月的人?
金簪看上去很柔,轻软若雏鸟绒羽。
开锁的动作更轻柔,仿佛碰触着恋人的睡颜,惟恐惊醒其好梦。
只不过这匣中机关,恐怕并非恋人,而是蛇蝎了。
旁观者不禁伸长了脖子,瞪痛了眼睛,只等真相大白的刹那。
簪尾插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