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建章-嫣然篇-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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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还大大方方地和我行礼入洞房?!”
“如果我不这么做,父亲他们就没有机会走了。天就快亮了,这个时候他们应该已经跑出很远了,说不好,已经到了与汉国的交界处也不一定。”他抬手按住额头,笑容中满是自嘲,“他们走了,把我留下了,留下来为他们争取时间,然后让你杀。”
休屠心中一软,叫道:“你是他们的亲生儿子,世上哪有这样的父母?!”
“我只是小妾生的庶子。能继承爵位的是大娘生的大哥,不是我。即使大哥夭折了,也轮不到我。”
韩嫣将身体坐正,含笑看着休屠:“我逃跑,是希望你能晚点发现,好让父亲他们能离边境更近一些;也希望,看在十几年的情分上,你能给我个痛快。”
休屠瞪了他一眼,没有理会,只是背着手开始走动,从左边走到右边,从右边走到左边,焦躁不已。
怎么办?如果单于知道了,小嫣绝对会没命!这是自己绝对不希望看到的。
思索了片刻,他停下脚步,重新坐回韩嫣面前。
“这件事这里现在还有第三个人知道吗?”
“不,只有我和你。”
“你的奶娘和接生婆呢?”
“她们早就被父亲处理掉了。”
“那就好。”休屠点点头,然后正色道:“听着,惟今之计,只有假装一切都没发生过。我是你的丈夫,你是我的妻子,安安静静地过日子,少见人少说话,这样只要你不说我不说,就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
“你的意思是,要我一辈子穿着女装,窝在帐篷里,不与外界接触?”韩嫣盯着他。
“要瞒过单于保住性命,只有这样。”
韩嫣笑了,握住他的手放到自己脖子上:“那你还不如现在就直接杀了我。”
即使已过去四年多,休屠还清晰地记得当时呼吸一窒的感觉,以及那耀眼的容颜。
“事情就是这样,接着我就假称他摔死了,其实是放他回了汉国!我欺骗了您,因为我知道,一旦您知晓真相,一定会杀了小嫣!”
“什么?!你——?!”军臣单于又惊又怒。
“……当时我……就当他已经死了——”休屠垂首嗫嚅著,然后猛然抬起头,“父亲大人!我再次请求您允许我出兵!当初指腹为婚,韩嫣是女,是我的妻子;是男,便是我的兄弟。汉国皇帝夺我妻子辱我兄弟,如果我就这么忍气吞声,还算什么男人?!如果要说韩嫣是自己甘愿被那个皇帝禁锢,我是一百万个不信!他一定是被强迫的!所以我一定要去救他!”
等激动的小儿子稍微平静了一些,军臣单于道:“……你说的出兵理由——就是汉国皇帝霸占韩嫣——是我方探子得到的情报,还是只是传闻?或者,是对方故意放出来的消息?”
休屠愣住了:“这个……”
“作战非同儿戏,各方面的情报都要力求准确及时,如果仅仅因为一个未经证实的消息就贸然出兵,后果将是非常严重的!”单于沉声道,表情十分严肃,“韩嫣与你青梅竹马,我能明白你的心情,但你也要小心,千万不能让人利用了这心情。虽然目前真正能称得上是我匈奴敌人的只有汉国,但其他诸国可都不是死的,有的人就是惟恐天下不乱,天下越乱,就越好从乱中取利。”
“是,孩儿谨记父亲教诲。”休屠面红耳赤,乖乖地点头。想了想,又道:“那么,如何才能知道这消息是真是假呢?”
军臣单于正要回答,一个声音突然从内帐传出,插了进来:“简单,一封书信便可。”
这声音非常幼细,嫩生生的,似是属于姑娘、又像属于幼童。
休屠急忙道:“休屠给国师请安。”
军臣单于紧张地站起来,走入内帐。
隔着帐子,人影绰绰。隐约可以听到说话声,休屠支棱起耳朵,但什么都听不清。
“吵醒你了吗?对不起,我应该和他到外面去说话的。”
“不碍事,否则也听不到这么——精彩的故事了。”
“你应该多休息,烦心的事千万不要多想。”
银狐皮兜帽下露出的唇勾出一个微笑:“真的不碍的。你别太操心了,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
笔和木札拿来了。汉朝送给单于的书信,是写在一尺一寸的木札上,但匈奴准备的木札却达一尺二寸。
汉朝书信开头文词通常只是:“皇帝敬问匈奴大单于无恙”
军臣单于看着他拿起笔,落了下去:“天地所生日月所置匈奴大单于敬问汉皇帝无恙……”
秀丽优美又繁复的小篆,写着写着,笔渐渐开始颤抖,单于急忙扶住他,想要把笔抽走,他摇了摇头,单于只好让他继续写。最后一笔完成,他猛然把木札推开,侧到旁边开始剧烈地咳嗽。仿佛整个肺都要被咳出来了,全身都在颤抖,殷红颜色染上了袖口的银狐皮滚边。
军臣单于吓坏了,“你看你,为什么要勉强自己写这种东西?!”抚着他的背急忙命人去呼唤巫医。
好不容易稍微平息了一些,他摇手要单于退开,擦去唇边血迹,将木札取过来看看,“幸好没弄脏……”然后递给休屠,“这是向汉国皇帝要人的国书,派人送给汉国皇帝。如果消息是假,韩嫣马上就会被送到匈奴来,回到你身边,重新属于你;如果消息是真,汉国皇帝暴跳如雷要开战,冲动之下必然会准备不足,并且先动手的将是他。我们虽然会失去先机,但却占了理,而且可以从容应对。”
第六章
在刘彻不动声色地将匈奴使者摒退后,木札被狠狠地摔到地上,响亮的碰撞声在空旷的殿堂中回响。
扫视了一眼公卿们,刘彻沉声问:“诸位爱卿——怎么看?”他现在只庆幸韩嫣在为南北军的调度奔走,并不在班中。
沉默持续了片刻,终于有人拱手启奏:“启奏万岁,匈奴虽然言辞傲慢,但并无十分失礼之处,他们所要求的也并非割地等动摇社稷根本之类,故臣以为——”
刘彻道:“就是说,要答应喽?”
“是,正如匈奴国书所说:‘二国已和亲,两主欢说,寝兵休卒养马,世世冒乐,然更始。’。”
“如果我大汉能以和为贵,顺天恤民,世世相传,施之无穷,则能使百姓莫不得益。”
“臣请万岁为社稷为天下苍生计,万望万岁能割爱。”
见皇上似有所动,公卿们便你一言我一语纷纷请求。只有少数几个人注意到了刘彻越来越难看的脸色,及时住口。果不其然,没多久刘彻便一拍扶手勃然大怒。
“诸位爱卿的记性也未免太差了吧?!难道你们忘记了,是谁发下毒誓要灭我大汉?是谁将我大汉的兵力配置透露给了老上单于?匈奴本来没有文字,是谁教给了他们分条记载事物的方法?匈奴本来几乎没有铁器,是谁将我大汉制铁之术带给了他们?这才过了几年,就都忘记了?!”
刘彻激动地指着被摔到一边的木札,“中行说他还没死呢!他现在是匈奴的国师,这国书就是他的亲笔书函!”越说越怒,站起来,抬手从公卿们头顶挨个扫过,“都给朕听好了,我大汉绝对不能再出第二个中行说!”
回到未央宫,一入殿,便看到熟悉的背影。
韩嫣正坐在案前,埋头书写着什么,发觉刘彻的到来,便急忙回身见礼。
“在写什么呢?”韩嫣重新回到案前后,刘彻在他身边紧挨着坐下,探头张望。
“北军扩充后,共为八校,必须有个统一的规章才行。我正在起草,等写完了,你看一下。——别闹,都糊了!”刘彻不安分的手让他字都乱了。
“糊了就扔了,反正不过是草稿。朕擦屁股用的都比这个值钱。”
“你倒大方,这一幅缣帛可抵普通人家好多天的用度了。”韩嫣无奈地摇头,笑道,“而且身为天子,怎么好屁股长屁股短的。”
“屁股就是屁股,就算换个再文雅的字眼,指的还是屁股。”刘彻紧紧地环住他的腰,伏在他的颈项处,贪婪地汲取芳香。
“是是是,我说不过你。真的别闹,静静地等我写完好不好?”
“好吧。”刘彻慢慢从韩嫣身上撤离,退开,在一步远的地方站定。
寂静中,只有笔在缣帛上发出的轻微声音。就这样过了片刻,刘彻忽然道:“上次休沐,你有回家吧?”
“是啊,我还特地跟你辞行的。”
“伯母和你弟弟都好吗?”
“嗯,大家都挺好的。”
“生活上可有什么不便?如果有,尽管跟朕说。”
刘彻说着,双眼紧盯住韩嫣衣领上方,因为伏案书写,那里露出了一截雪白的颈项。
“你赐的金山银山都能压死人了,十辈子也用不了啊。”
“——那就好。”
刘彻抬手,一把长剑悄无声息地横在面前,握住剑柄,缓缓抽动,剑身与鞘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只要下手够快,王孙就能在毫无知觉情况下去了,不会知道匈奴的国书,也不会知道是谁下的手。然后他告诉匈奴使者很遗憾王孙得急病去世了,如果不相信,有尸体为证……
公卿们说的有理,拒绝了匈奴的后果,国书里虽然用辞十分客气但说的明白:“以天之福,吏卒良,马强力,以夷灭月氏,尽斩杀降下之。定楼兰、乌孙、呼揭及其旁二十六国,皆以为匈奴。”匈奴平灭月氏、楼兰、乌孙、呼揭以及周遍二十六个国家,把反抗不服的全部杀死。如果不满足他们的要求,那就只有一战,到时候大汉的下场将与他们一样。
可如果真的把王孙送过去呢?当年中行说不过是个宦官,就已经给大汉造成了巨大的威胁,如今王孙可说是自己的心腹,知道的实在太多了。王孙的性子他还不知道吗?如果他依照匈奴的要求把王孙送过去,王孙一定会恨自己一辈子。如果王孙只是伤心地整天以泪水洗面也就罢了,万一也像中行说那样反过来站到匈奴一边来对付大汉,那么他刘彻不但是被诅咒的负心薄情之人,更将成为大汉的千古罪人!
他不希望王孙恨他,真的不希望,而且他更不能让大汉处于危险之中……
“好了。”
韩嫣将笔放下,转过身来招呼刘彻。看到刘彻手中抽出一半的剑以及脸上的奇怪表情,只当他正对手里的剑瞧的入迷,笑道:“这又是什么上古名剑,瞧你都看呆了。”
刘彻猛然惊醒,急忙将剑送回鞘中:“还是原来的那把,只是闲着无聊随便看看。”
“我写的很慢吗?”
“是有够慢的。”刘彻一边随口敷衍念叨着,一边重新紧挨着韩嫣坐下,接过递上来的缣帛,竭力平抑着心情细细观看。“……除中垒外,又增置屯骑、步兵、越骑、长水、胡骑、射声、虎贲,共为八校,分屯於长安城中及其附近,平时守卫京师,由皇帝派员监领,战时以一部或全部随将军出征。……同时,中尉改称为执金吾,不再领北军,只司御前先导和京城巡察。……”
匆匆扫过,其实什么都没看进去,只是急急想到:用剑刺划的话,会留下明显的伤口,如果匈奴使者要求验尸或者将尸体带走,那就露馅了。幸好刚才没刺下去……得赶快找一种无色无味,喝了后会像睡着了似的药……得是怎么查也发现不了是中毒的药……
缣帛像波浪一般上下起伏抖个不停,韩嫣发现刘彻浑身都在战栗,“……很冷吗?”他抬手楼住他的肩膀,握住他的手,好冰!火炉不够旺吗?
“来人——”
“别!”刘彻一下抱住正想叫人添火的韩嫣。“别叫人来。”双手在他背上肩上挤压着,恨不得将他嵌进自己的身体里。好疼!韩嫣不安地微微扭动着身体,刘彻几乎要把他肺里的空气都挤出来了。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皇上看起来这么古怪?
“别走,哪也不要去……好不好,王孙……”
刘彻发现自己下不了手,他根本下不了手杀王孙,连想一想,身体都在本能地排斥。可是理智却在严厉地提醒着他:该是做出决断的时候了!不可让个人的感情危害到大局!
或许他应该把事情说出来,和王孙好好地商量……不!如果王孙高兴地表示愿意去,自己又该怎么办?王孙和那个匈奴人……天啊,他是大汉的皇帝,是天子,为什么要被那种夷狄所威胁?!
“……为什么……为什么不再多给朕一点时间呢?二十年……不,十年,只要十年!只要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