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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茅盾文学奖]第1届-古华芙蓉镇-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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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整整过了一个月,胡玉音对自己的身孕有了确信无疑的把握之后,也是她把这个甜蜜的秘密独自享用了一个月之后,才在一个清早,把自己“坐了喜”的事告诉了秦书田。秦书田如梦初醒,这才明白了玉音这段时间既对他亲密又和他疏远的原因。他扫把一扔,竟在当街就“天啊,天啊”地叫着,紧紧地抱住胡玉音,又是笑,又是哭。玉音连忙制止住了他的狂喜,哭笑也不看看是什么地方,什么场合。
    “玉音,我们向大队、公社请罪,申请登记结婚吧!”秦书田把脸埋在玉音的胸前,像梦呓地说,“这本来是我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人家会不会准?或许,我们这是罪上加罪。”胡玉音平静地回答。她已经把什么都反复想过了,也就不怕了,心安理得了。
    “我们也还是人。哪号文件上,哪条哪款,规定了五类分子不准结婚?”秦书田双手扶着她,颇有把握地说。
    “准我们登记就好。就怕这年月,人都像红眼牛,发了疯似的,只是记仇记恨……管他呢。书田哥,不要为这事烦恼。不管人家怎么着,准不准,反正娃娃是我们的。我要,我就是要!”
    胡玉音说着,一下子扑倒在秦书田怀里,浑身都在颤战,哭泣了起来。仿佛立即就会有人伸过了一双可怕的大手,从她怀里把那尚未出生的胎儿抢走似的。
    自然,这早上的青石板街没有能好好清扫。也就是从这早上起,秦书田承担起了一个男子汉的义务,没再让胡玉音早起扫街。玉音又有点子“娇”了,也要睡睡“天光觉”,像一般“坐了喜”、身子“出了脾气”的女人那样,将息一下子了。秦书田却是在有意无意地做给镇上的街坊们看看:胡玉音已经是秦某人的人了,她的那一份街道归秦某人打扫了。





七 人和鬼


    王秋赦支书在镇供销社的高围墙下崴了脚,整整两个月出不得门。李国香主任来芙蓉镇检查工作时顺便进吊脚楼来看了看他,讲了几句好好休息、慢慢养伤、不要性急之类的公事公办的话。对他的肿得像小水桶一样粗的脚,只看了两眼,连摸都没有摸一下,毫无关切怜悯之情。“老子这脚是怎么崴的?是我大清早赶路不小心?”若是换了另一个女人,王秋赦说不定会破口大骂,斥责她寡情薄义,冷了血。俗话说“一夜夫妻百日恩”,何况岂止一夜。什么丑话、丑事没讲没做?但对女上级,他倒觉得自己是受了一种“恩赐”,上级看得起自己,无形中抬高了自己的身价呢。女上级来看他一次,就够意思的了,难道还要求堂堂正正一个县革委常委、公社主任,也和街坊婆娘们那样动不动就来酸鼻子、红眼睛?女上级不动声色,正好说明了她的气度和胆识。自己倒是应当跟着她操习操习,学点上下周旋、左右交游的本领呢。
    那天,王秋赦正拄了一根拐棍,在吊脚楼前一跛一颠地走动,活活筋骨血脉,铁帽右派秦书田就走了来,双手捧着一纸“告罪书”,朝他一鞠躬。他倚着拐杖站住了,接过“告罪书”一看,惊奇得圆圆的脸块像个老南瓜,嘴巴半天合不拢,眼睛直眨巴:
    “什么?什么?你和富农寡婆胡玉音申请登记结婚?”
    秦书田勾头俯脑,规规矩矩地回答:“是,王书记,是。”为了缓和气氛,又恭恭敬敬地问,“王书记的脚大好了?还要不要我进山去挖几棵牛膝、吊马墩?”
    王秋赦的胖脸上眉头打了结,眼睛停止了眨巴,眯成两个小三角形。他对这个“铁帽右派”的看法颇为复杂。在那个倒霉的大清早,自己一屁股滑倒在稀牛屎上,是秦书田把他从小巷子里背回家,还算替他保了密,并编了一套话:大队支书早起到田里看禾苗,踩虚了脚,拐在涵洞里,因公负伤。大队因此给他记了工伤,报销医疗费用……但是对于胡玉音呢?对于这个至今还显得年轻的、不乏风韵的寡妇,王秋赦也曾经私下里有过一些非分之想。可是他和女主任的特殊关系在时时制约着他。世事的
    变化真大,生活就像万花筒。这么个妙可的女人,从一个不中用的屠户手里,竟然又落到了秦书田的黑爪爪里。
    “你们,你们已经有了深浅了?”吊脚楼主以一种行家的眼光逼住秦书田,仿佛看穿了对方的阴私、隐情。
    “这种事,自然是瞒不过王书记的眼睛的……”秦书田竟然厚颜无耻地笑了笑,讨好似地说。
    “放屁!你们什么时候开始的,嗯?”
    “也记不清楚了,我向上级坦白,我们每天早晨打扫青石板街,扫来扫去,她是个寡妇,我一直打单身,就互相都有了这个要求。”
    “烂箩筐配坼扁担。都上手几次了?”
    “不……不敢,不敢。上级没有批准,不敢。”
    “死不老实!这号事你骗得过谁?何况那女人又没有生育,一身细皮嫩肉,还不喂了你这只老猫公?”
    秦书田听到这里,微微红了红脸:“上级莫要取笑我们了。鸡配鸡,凤配凤……大队能不能给我们出张证明,放我们到公社去登记?”
    王秋赦拄着拐棍,一跛一颠地走到一块青条石上坐下来,圆圆胖胖的脸块上眉头又打了结,眼睛又眯成两个小三角形。他看了看秦书田呈上的“告罪书”,仿佛碰到了政策上的难题:“两个五类分子申请结婚……婚姻法里有没有这个规定?好像只讲到年满十八岁以上的有政治权利的公民……可是你们哪能算什么公民?你们是专政对象,社会渣滓!”
    秦书田咬了咬嘴皮,脸上再没有讨好的笑意,十分难听地说:“王支书,我们、我们总还算是人呀!再坏再黑也是个人……就算不是人,算鸡公、鸡婆,雄鹅、雌鹅,也不能禁我们婚配呀!”
    王秋赦听了哈哈大笑,眼泪水都笑了出来:“娘卖乖!秦癫子,我可没有把你们这些人当畜生,全中国都是一个政策……你不要讲得这样难听。这样吧,这回我老王算对你宽大宽大,把你的报告先在大队革委里头研究研究,再交公社去审批。不过先跟你打个招呼,中央下了文件,马上就要开展‘一批两打’、清理阶级队伍运动了,批不批得下来,还难讲哪!”
    秦书田诚惶诚恐,恳求着王秋赦:“王书记,我们的事,全仗你领导到公社开个口,讲句话……我们已经有了,有了……”
    王秋赦瞪圆了眼睛,拐杖在地上顿了顿:“有了?你们有了什么了?”
    秦书田低下了头。他决定把事情捅出来,迟捅不如早捅,让王秋赦们心里有个底:“我们有了那回事了……”
    果然,王秋赦一听,就气愤地朝地上啐了一口:“两个死不老实的家伙!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当了阶级敌人还偷鸡摸狗……滚回去吧!明天我叫人送副白纸对联给你,你自己去贴在老胡记客栈的门口!”
    站在矮檐下,哪有不低头?生活是颠倒的,淫邪男女主宰着他们爱情的命运。第二天,大队部就派民兵送来了一副白纸对联,交给了秦书田。秦书田需要的正是这副对联。他喜上眉梢,获得了一线生机似地到老胡记客栈来找胡玉音。胡玉音正在灶门口烧火,一看白纸对联就伤心地哭泣了起来。
    原来镇上贴白纸对联,是横扫“四旧”那年兴起的一种新风俗,是为了惩罚、警告街坊上那些越墙钻洞、偷鸡摸狗的男女,把他们的丑事公诸于众,使其在革命群众中臭不可闻而采取的一项革命化措施。
    “玉音,你先莫哭,看看这对联上写的什么?对我们有利没有害呢!”秦书田边开导边把对联展开来,“大队干部的文墨浅,无形中就当众承认了我们的关系。你看上联是‘两个狗男女’,下联是‘一对黑夫妻’,横批是‘鬼窝’。‘一对黑夫妻’,管它红、白、黑,人窝、鬼窝,反正大队等于当众宣布了我们两个是‘夫妻 ’,是不是?”
    秦书田真是有他的鬼聪明。胡玉音停止了哭泣。是哪,书田哥是个有心计的人。
    征得了胡玉音的同意,秦书田才舀了半勺米汤,把白纸对联端端正正地糊在铺门上。
    老胡记客栈门口贴了一副白纸对联,这消息立即轰动了整个芙蓉镇。大人、小娃都来看热闹,论稀奇:“‘两个狗男女,一对黑夫妻’,这对子切题,合乎实际。” “也是哟,一个三十出头的寡婆子,一个四十来岁的老单身,白天搭伙煮锅饭,晚上搭伙暖双脚!”“他们成亲办不办酒席?”“他们办了酒席,哪个又敢来吃?”
    “唉,做人做到这一步,只怕是前世的报应!”
    镇上的人们把这件事当作头条新闻,出工收工,茶余饭后,谈论了整整半个来月。只有仍然挂着个粮站副主任衔的谷燕山,屁股上吊着个酒葫芦,来铺门口看了两回对联,什么话也没有讲。
    街坊邻居们的议论,倒是提醒了秦书田和胡玉音。在一个镇上人家都早早地关上了铺门的晚上,他们备下了两瓶葡萄酒,一桌十来样荤腥素菜,在各自的酒杯底下垫了一块红纸,像是也要履行一下手续仪式似的,喝个交杯酒。虽然公社还没有批下他们的“告罪书”,但估计人家对他们这一等人的结合不会感什么兴趣。真要感兴趣,才是抬举了他们呢。反正生米煮成熟米饭,清水浊水混着流,大队干部和镇上街坊们都已经认可了。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黑鬼对黑鬼,又不碍着谁。因之胡玉音、秦书田两人的脸上也泛起了一点红光喜气……他们正依古老的习俗,厮亲厮敬地喝了交杯酒,铺门外边就有人嗒嗒、嗒嗒地敲门。
    夫妻两个立时吓得魂不附体。胡玉音浑身打着哆嗦,秦书田赶忙把她搂着,好像能护着她似的……嗒嗒、嗒嗒的敲门声仍在响着,却又听不见有人叫喊,秦书田才定了定神。他咬着胡玉音的耳朵说:“听听,这声音不同。若是民兵小分队来押我们,总是凶声恶气地大喊大叫,脚踢,枪托子顿,门板砰砰砰……”胡玉音这才定了定神,点了点头。男人就是男人,遇事有主见,不慌乱。
    “我去开门?”“嗯。”
    秦书田壮着胆子去开了门,还是吃了一惊:原来是“北方大兵”谷燕山!他手上提着个纸盒盒,屁股上吊着酒葫芦。这真是太出乎意料了。秦书田赶忙迎了进来,闩好门。胡玉音脸色发白,颤着声音地请老谷入席。老谷也不客气,不分上首下首就坐下了:
    “上午和下午,我都看见你们偷偷摸摸的,一会儿买鱼,一会儿称高价肉……我就想,这喜酒,我还是要来讨一杯喝。如今镇上的人,都以为我是酒鬼,好酒贪杯……我想,我想,你们大约也不会把我坦白、交代出去……你们呢,依我看,也不是那种真牌号的五类分子……成亲喜事,人生一世,顶多也只一两回……”
    黑夫妻两个听这一说,顿时热泪涟涟,双双在谷燕山面前跪了下去,磕着头。在这个动辄“你死我活”的世界上,还是有好人。人的同情心,慈善心,还是没有绝迹……
    谷燕山没有谦让,带着几分酒意地笑着:“起来,起来,你们这是老礼数、老规矩。是不是要我保媒啊?这几年,我是醉眼看世人,越看越清醒。你们的媒人,其实是手里的竹扫把,街上的青石板……也好,今晚上嘛,我就来充个数,认了这个份儿!”
    黑夫妻两个又要双双跪了下去,谷燕山连忙把他们拉住了,
    倒真像个主婚人似地安排他们都坐好了。
    “我还带了份薄礼来。”谷燕山打开纸盒,从中取出四块布料来,还有一辆小汽车,一架小飞机,一个洋娃娃。“不要嫌弃。这些年来,镇上人家收亲嫁女,我都是送的这么一份礼……你们也不例外。我是恭贺你们早生贵子……既是成了夫妻,不管是红是黑,孽根孽种,总是要有后的。”
    胡玉音心里一阵热浪翻涌,几乎要昏厥过去……但她还是镇住了自己。她又走到谷燕山面前,双膝跪了下去,抽泣着说:
    “谷主任!你要单独受我一拜……你为了我,为了碎米谷头子,背了冤枉啊……是我连累了你,害苦了你……你一个南下老干部……若是干部们都像你,共产党都是你这一色的人,日子就太平……呜呜呜,谷主任,日后,你不嫌我黑,不嫌我贱,今生今世,做牛做马,都要报答你……”
    谷燕山这时也落下泪来,却又强作欢颜:“起来,起来,欢欢喜喜的,又来讲那些事做什么?自己是好是歹,总是自己最明白……来来,喝酒,喝酒!如今粮站里反正不要我管什么事,我今晚上就要好好喝几杯,尽个兴。”
    秦书田立即重整杯盘。夫妻俩双双敬了满满一杯红葡萄酒。谷燕山一仰脖子喝下后,就从屁股后取下了自己的酒葫芦(秦书田、胡玉音这时好恨白天没有准备下一瓶白烧酒啊):
    “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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