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顾]烟水遥-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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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用极难得的平和的声音缓缓说道:“我承认,我确实放不下知音二字。所以,我无论如何不能接受当日我竟看错了你的可能,我无法容忍戚少商三字与叛国相联系。你满意了吗?”
“因为知音二字,便无论如何不能接受当日看错对方的可能,又岂是你一人的心思。”戚少商低声地叹,“你可知,曾经我想起顾惜朝三字,最为痛心的并非是背叛于我,而是——我原以为有志报国的血性男儿,竟会是助纣为虐、卖国求荣的逆党!”
“曾经?”顾惜朝扬眉,“那么如今呢?”
“我庆幸我终究没有看错,”戚少商道,“你不会在乎犯上,但绝不会叛国。所以我想知道,当年你为何会襄助傅宗书?你明知他与辽国大将萧天佑早有勾结!”
顾惜朝复又低下头去,心不在焉地戳着饺子,道:“傅宗书权倾朝野,纵不谋逆也掌握了七分天下;若他向辽人出卖河山,纵然身登大宝也不过能握五分天下。你以为,他是傻的?”
“那他当年……”
顾惜朝笑了笑,眼底却没有半分笑意:“那日你我合力杀了九幽,我离开鱼池子后即刻去见了傅宗书,他对我再无隐瞒,将整个计划和盘托出。我挟持皇帝只是第一步,此罪要推到辽人头上;其后他要萧天佑进犯边关,让朝野更恨辽人。此时皇帝下落不明,朝中群龙无首,只要他的嫡系振臂一呼,群臣必然随声应和,让他这个手握兵权的丞相黄袍加身,率众抗辽,收服燕云。此计虽是借助辽人之力,却并非拱手割让河山,只是边关以至燕云一带必有战火。然一将功成万骨枯,些许牺牲,总是在所难免。”
“你!”戚少商一拍桌面,“又是见鬼的‘一将功成万骨枯’!你什么时候才能改了这论调!”
“改不了!”顾惜朝被他一吼也来了怒气,“戚大侠若看不惯,便趁早一掌拍死我以绝后患!赵佶无心战事,傅宗书好歹还有奋武之心,边关死上几千人便换来江山稳固百万人安平喜乐,你若识数,便知道值不值得!”
“一个会把人命当成筹码来计算的人,纵然夺取了天下,又岂能予人安平喜乐?”戚少商怒道,“可以面不改色地让千人去死,便不会在意十个千人、百个千人、千个千人,那这百万民众到头来不仍是朝不保夕?以你的聪敏,怎会看不透!”
“我若聪明,便不会四处碰壁、志向难偿;我若敏悟,便不会看不懂晚晴眼中的决绝,不会在她离世时离开她的身边!”顾惜朝大笑起来,笑声悲怆入骨,“顾惜朝本就是一介顽愚之辈!戚大侠,是你高估了我!”
“惜朝……”这悲怆好似当头浇下的雪水,将戚少商的怒火熄灭成死寂的冷灰。也罢,他们还有那么多的时间,要达成一些共识,又何必急在这一刻。想到这里,他岔开了话题:“那……既然傅宗书并不向辽人割地,萧天佑又为什么会答应助他?”
“庙堂上争权夺利,四海皆同,”顾惜朝的思绪不由自主地被对方带岔了,只顺着戚少商所问而答,“自从百年前宋辽签订檀渊之盟,辽国王室日益耽于逸乐,收了大宋每年送上的岁赐,早无南下征战之心,萧天佑这样的主战派并不受重用。傅宗书许他的好处,便是在登基后借兵给他——在辽国篡位。”
是不是天底下的奸臣都一个样,非要谋个逆篡个位才能证明自己的存在?戚少商默然。一低头看见盘中的饺子已被顾惜朝戳得七零八落,忍不住道:“这饺子和你有什么仇?要撒气的话戳我好了。”
这话大有些不正经的意味,顾惜朝手上一僵,一张俊脸登时泛出些红晕来,再不言语,闷头吃饺子。戚少商自己也被噎得不轻,扭头尴尬地低咳了一声,再要找话来谈,顾惜朝只是不理。如此数次,戚少商碰了一鼻子灰,默默起身出了房门。
顾惜朝暗暗松了一口气,心里却泛起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然而这失落尚未持续多久,戚少商已满面春风地大步踏回房中,手上一双竹筷声势不逊宝剑,一招“一心无二”便准确地夺下了顾惜朝举到半途的饺子塞进自己嘴里。
顾惜朝一愕,竟忘了回应,呆呆地又夹起一只饺子。一阵轻微的破风声响起,那饺子又被九现神龙劫了去。
“你!”顾惜朝怒目。
戚少商暗笑,这下看你还怎么当我不存在!嘴上却端出了当年在边塞打劫时的腔调:“皮是我擀的,馅是我和的,水是我烧的。顾公子饭来张口,我这忙了大半天的人却还饿着呢。”说着挑衅似地又抢过一只饺子,“好吃!”
顾惜朝沉了脸,筷子往桌上一拍就要走人。戚少商却似对他的怒气全无察觉,笑盈盈地给他布了一只饺子:“哎,别光看我吃,你也吃啊。九现神龙的手艺,可不是人人都有口福尝的。”
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就算明知对方在装疯卖傻,顾惜朝也不好发作,忿忿然夹起那饺子狠狠咬了下去,全当是在咬死对面那个笑得无比讨打的人。
然而只听嘣的一声,一阵剧痛窜过齿颊,顾惜朝死死捂住嘴,却拦不住热辣辣的气流冲上了鼻梁,在眼眶里冲出了一层水雾。
混账……
“惜朝!”戚少商紧张万分,“快吐出来!”
顾惜朝好半天才缓过气来,吐出作怪的元凶,却是一枚太平通宝。见到此钱,他脸上的怒气渐渐散去,甚至有了一点几乎可以算是温暖的神色。
太平通宝是太宗在位时铸造的铜钱,钱文吉祥,又有星月图案,常常在除夕团圆时被包在饺子里用来讨个口彩,谁若吃到包了铜钱的饺子,便预示着来年太平顺遂。这枚差点崩掉他牙的铜钱,显然是戚少商干的好事,虽然弄巧成拙,这心意,却是不掺半分假的。
戚少商见他久久不语,还以为真是伤着了,暗把自己从头到脚骂了个遍。他在包饺子时还担心顾惜朝没吃到这个饺子就已经吃饱,特意挤出了点歪歪扭扭的花边来辨认,没想到反而害惨了他。正急得不知怎么办才好,却听顾惜朝轻轻地说:“大当家的,谢谢。”
心中一震,抬头看时,对面那人也正好向自己看了过来。
四目相对,一霎无言。
“我吃好了。”顾惜朝终于打破沉默,放下了筷子。
“对了,你还没有回答我最初的问题——你今后打算何去何从?”戚少商问。
“何去何从,与大当家又有何干呢?”顾惜朝淡淡地笑,“我是钦犯,而你是捕头,相见不如不见……”
“惜朝,你的消息也太闭塞了,”戚少商摇头笑道,“自你下狱后我就辞了捕头之职,不然我哪敢执法犯法策划劫狱?”
“你何须如此!”顾惜朝大为震动,万千心绪堵在胸口,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那你又何须以身犯险来救我?我们的答案,不是都一样吗?”戚少商说着,突然笑起来:“在下如今山穷水尽走投无路,顾公子可千万要念在相知一场的份上容我投奔,万不可弃我如敝履呀。”
“只怕我这里庙小,容不下九现神龙这尊大佛!”顾惜朝心里早已翻江倒海,嘴上却仍不让步,“你还是回你的连云寨吧,戚大当家!”
话一出口他立刻后悔了。连云寨三个字对他和戚少商而言都太沉重,若是触了戚少商的逆鳞,这条龙会怎样?他并不怕对方一剑捅了他,但他突然发现自己竟然在害怕对方会冷了脸拂袖而去。他生命里的温暖太少太少,每一个许诺给他温暖的人最终都决然离开,先有希望再面临失望的痛苦总是比从一开始就绝望更甚,而这一次他就算想要不抱希望也已经太晚,那个如梦境般不真实的未来,那个戚少商许诺给他的并肩而行的未来,他已经不由自主地开始期待。
戚少商,你千万不要……不要……
戚少商的眼神,却如情理之中的一样,黯淡了下去。
顾惜朝的心在往下沉。
“连云寨现在姓穆,我怎么可以夺兄弟的家业?”戚少商皱着眉头,似乎苦恼万分,“不如这样吧,我们去另找一处边关重镇占山为王,我负责招募绿林好汉,你负责出谋划策,我们不看朝廷的脸色,自己带兵保家卫国,怎么样?”
顾惜朝睁大了眼,脑中空白一片,只茫然地听着自己接了下去:“你还是大当家?”
“是啊。”
“我仍是要和你一样的权力。”
“这个自然!”
“你还敢信任我?”
“我永远信任我的知音。”
“我现在就答应你!”
他被自己冲口而出的话吓了一跳,却因为这句话,身体里某种长久以来灌满血脉的沉重瞬间消失无踪,突如其来的轻松让他几乎虚脱。戚少商见他脸色大变身形不稳,只道是旧伤发作,连忙扶着他到床上躺下。顾惜朝顺从地任他打理,心道,戚少商,有你这份心意,来日就算真的分道扬镳,我也无憾了。
爆竹声里,宣和三年就这么波澜不惊地到来了。
戚少商原还想着同在一家客栈里,顾惜朝与赫连夫妇抬头不见低头见,总归有些尴尬;谁料初一整天就没见过他们。一开始还道是小妖带着息大美人上庙会得瑟去了,可他们不仅彻夜未归,接下来的几日也是踪影全无,连带着那一众死士也消失得干干净净,戚少商不由担心起来。顾惜朝听说后暗忖消失了最好,省得自己跟他们打起来时还得考虑戚少商的面子手下留力。然而见戚少商忧色忡忡,兼之听说救自己出狱也有小妖的一份功劳,他还是勉强咽下了嘴边的冷嘲热讽。
转眼就到了上元。
其实以顾惜朝的身份原不该在汴京逗留如此长的时间,戚少商也一早计划好了两人闯荡江湖的路线,只是这东京的上元灯会热闹非凡,戚少商知顾惜朝一生清苦,说什么也要带他好好赏玩一番,尽了兴再走。
是夜,顾惜朝流连于灯市的光影之间,恍惚中看见晚晴当年在花灯下的回眸,怅然若失。
虽然惆怅,这却是近四年来他第一次回忆晚晴而不必心痛至癫狂。手心里熨帖着的另一个人的温度,让他不再迷失于无尽寒夜。他默默地祝祷,晚晴,愿你再度托生人间时,能遇到真正懂得如何爱你的人……我现在很好,你不必挂念。
除了彩灯,街市上还有些小摊,卖些精致零食或者小玩意儿。戚少商见顾惜朝多看了两眼,兴冲冲地就要去买了来。掏钱的时候却从怀里带出了什么东西,他手忙脚乱地往里收,末了还心虚地瞟了顾惜朝一眼,好像生怕被看到。顾惜朝不由有些不快,短短一瞬,他也只看清是个光芒温润的小物件,应该是玉佩一类,戚少商却对他如此提防……
满街花灯好似一下子失了颜色,顾惜朝意兴阑珊,转身便走。戚少商急急忙忙要来追赶,却被密集的游人三挤两挤就失了对方的身影,只能跺脚。
顾惜朝离开灯市却不急着回客栈,只在街上信步闲逛。不觉间走到了樊楼下,楼中酒令谑笑、莺声燕语扑面而来,他厌恶地皱了眉,正要快步离开,因习武而敏于常人的耳力却捕捉到了一丝异样。
“赫连夫人果然爽快!再来再来,满上!我们换个花样接着喝……”
“李大人,这酒,妾身已经饮了,不知李大人何时兑现诺言,为我公公上书?”
息红泪?顾惜朝挑了挑眉,一振袍袖,径直入楼,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手持酒盏的盛装女子果然是息大美人,一向护妻的赫连春水却不在她身边。坐在息红泪对面的是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已经有了三分酒意,迷蒙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息红泪,笑容猥琐。
“赫连夫人呐,老将军这事,可是大不好办唷。你说你不过陪本官喝了一杯酒就要本官冒着掉脑袋的危险替他说话,这可太不公平了啊……”
“李大人若能仗义执言,赫连家上下自是终身不忘此恩,日后李大人如需赫连家相助,赫连家也一样会为大人赴汤蹈火。”息红泪不卑不亢地应对着,言语之间全然是属于一城之主的大度。
“将来的事谁说的准,咱们还是当下就结清的好……只要夫人陪本官一晚,本官就……唔!”
一点寒星从他张开的嘴里窜入,瞬间将他的舌头与下颚冻在一起,他痛苦地翻起了白眼,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息红泪好似没有发现任何异样,认真地问:“大人就会怎样?大人?您倒是说话啊!”
李姓官员自己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急得满头冷汗,只唔唔啊啊了几声,狼狈地退席离开了。
息红泪起身道别,等他走远,这才颓然跌坐下来,纤掌一松,银质的酒盏早已被内劲捏成了一团。
“息城主的伤心小箭收放自如,比之当年更上层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