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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茶人三部曲 上部-第9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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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忘了,杭州风景好?”寄草提醒着她的小外甥。

  忘忧吃进去一大嘴的寒气,一个激灵,什么都想了起来。在空旷旷的街道上,他放开了还没有变声的男孩子的童音,用尽力气叫道:“杭州风景好————…二——”

  孩子们便一起唱了起来:

   杭州风景好,独冠浙西东。

   白日青天下,湖光山色中。

  波摇春水碧,塔映夕阳红。

   出品丝茶著,沤歌庆岁丰。

  天空中又有敌机讨厌的声音嗡嗡而来,在这座美丽城市的边缘,出现了不同以往的激烈的枪声。从小巷子里窜出了一群流寇,穿着不三不四的衣服,歪骑在式样各异的自行车上,一看就知道,这些自行车是他们从店铺里抢来的。他们的身上竟然还背着各式不同的来自敌国的枪支,见了他们不顺眼的人,他们立刻就是那么一枪。寄草一看不好,连忙带着孩子们转进一条小巷,孩子们吓得一头扎进了寄草的怀里,不敢吭声。直到这群人鬼影憧憧地沿着迎紫街和延龄路、湖滨路鬼哭狼嚎而去,孩子们才探出头来。

  忘忧小心地拉拉小姨妈的衣角,问:“这就是日本佬吗?”

  寄草一看就知道,这是一群被当地人骂作破脚梗的地痞流氓,还有汉奸和日本浪人。此刻,他们正沉涂一气,趁火打劫,为非作歹,他们是一群为豺狼打前战的吸血鬼。寄草紧紧地搂住了忘忧,轻声地说:“从现在开始,你们一步也不要离开老师,有我在,就有你们在。”

  “不回家了吗?”忘忧突然问寄草。

  “从现在开始,只有大家没有小家了,贫儿院就是我们的家。懂吗?”

  “那我妈的药怎么办?”忘忧突然想到这事,就急了起来。

  “林忘忧!”寄草突然一声轻喝,“你还想不想和小姨妈在一起?”

  忘儿低下了头,一会儿,只要这么一会儿,战争就能把一个孩子变成大人,他说:“我要和你们在一起。”

  “走吧。”寄草说、所有的孩子们,一声不吭地尾随着她走着,像小大人似地沉默着。寄草说:“来,我们还可以在心里面唱我们的歌——杭州风景好——预备起——“

  孩子们轻轻地急步走着,无声地在心里唱着:

  杭州风光好,独冠浙西东。

   白日青天下,湖光山色中。

  枪声从南星桥方向传来,天空中敌机猖狂地扑扫,三秋佳子十里荷花的杭州,正在沦陷之中了。

  现在,我们可以知道,当罗力站在钱塘江桥头仿佛听见一个声音在叫他之时,那声音并非幻觉。寄草在很远的桥下一条小船上,把嗓子也喊破了。远远看去,罗力在大桥栏杆上趴着,小得几乎看不清楚。但是寄草还是一眼就把他给认出来了,情人之间的那种气息的共振真是只有天晓得。坐在船上的孤儿们也跟着寄草一起喊,看来这一次他们是命中注定要擦肩而过的,但见罗力转动了一下身体,没有朝桥下看,却一头扎到桥上人流中去了。寄草正急得跺脚,却见那白须过胸的老院长李次九先生正在招呼着孩子们上船坐稳,寄草一咬牙,别过头去就不叫了。

  原来这几日战事失利,人心惶惑,草木皆兵,贫儿院果然就是被政府给忘了,真正成了烽火中的弃儿。待杭寄草赶到贫儿院,教职工也已大部分都走了,剩下五十几个孩子和几个老弱病残的教职员工。李次九先生,多年来不知藏在命运之河的哪一叶浮萍之下,此刻受命于危难之间,见此惨状,不禁老泪纵横。老伴和他的两个女儿也陪着他一起抱头痛哭。寄草见此情景,一时慌了阵脚,竟也呜咽起来。

  贫儿院的那些孩子们,大的大,小的小,也有懂事的,也有混饨未开的,见院长老师都哭成了一团,知道大事不好,也吓得大声哭了起来。这里孩子一哭,天地顿时失色,大人们立刻醒悟了,战争是不相信眼泪的。李院长当即决定乘船撤退,到省政府的临时所在地金华去。

  此时,寄草等人好不容易弄到二艘方头小船,刚把孩子们安顿好了,便有孩子叫了饿。寄草买得那袋茶叶蛋,这时就用得上了,一人一个。到底是孩子,刚才还哭喊连天,如今坐在小船上,看远远的大桥上一条粗大的人龙游也游不完,又觉得自己是幸运的了。那林忘忧竟觉得吃了绿爱外婆烧的那么多蛋,也没有今天这个又冷又硬的茶叶蛋好吃,便打着嗝说:“比我家的杭州第一蛋好吃多了。”

  有个孩子好奇就问:“什么叫杭州第一蛋啊?”

  “煮这样的蛋烦着呢。我外婆得花一个晚上。先把蛋在白水里煮熟了,捞起来,用符篱的背把那些蛋壳划碎了。然后茶叶啊,首香啊,桂皮哪,糖哪,鸡汤啊,哎哟烦死了烦死了,我不想讲了,还是吃要紧。”

  忘儿的这一番话把大家都听得笑了起来。这头李次九先生见大家都已坐稳了,也掏出自己随身带来的烘青豆分给孩子们吃。寄草轻轻地一声惊呼:

  “湖州烘青豆!”

  先生说:“你也知道湖州烘青豆啊。”

  寄草回答:“先生你有所不知,我妈她就是湖州人,这种烘青豆,我们家里是专门用来配德清咸茶的。”

  老人听了这话,竟如电击了一般,半晌才说:“亏你还说了德清咸茶这四个字。我这才想起来,世界上还有这样好的田园风情的东西。恍若隔世,恍若隔世哪。“

  这一边,重新获得了小小安全的老弱病残者们正在烯嘘不止着,突然就见了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支散兵游勇,枪栓子哗啦哗啦地响着,大声吃喝着:“下来下来,“我说老子抗战流血,怎么连条船都弄不到,全叫这些活不了死不成的人占了。下不下来?再不下来老子开枪了!”

  忘忧正在吞吃那最后的一口茶叶蛋,猛听一声哈喝,吓得一下子就给噎住了,憋了半天也透不过气来。寄草一边手忙脚乱地给他揉胸口,一边对那些重新惊惶失措的孩子们说:“别怕,别怕,他们不敢把我们怎么着的。”

  “什么,不敢把你们怎么着?看我们能把你们怎么着!”这些散兵们就有人上来拉扯孩子们,小船顿时摇晃起来,孩子们一片地尖叫不已。

  突然就见李先生站了起来,破口大骂:“哪里来的残兵败将,到老人孩子面前来谈勇,真正不知天下还有羞耻二字!有本事上前线和日本人拼了性命,二十年后也是一条好汉。在这里欺侮自己同胞,还有没有脸面。我看你们钱塘江里一头扎进不要做人算了,国家养了你们这种兵痞流寇,也算是瞎了眼睛——”

  大概这些人还从来没有挨过这么痛快淋漓的骂,一时竟被镇得说不出话来。李先生也是骂性一起,二十年前怒目金刚之本色毕露:

  “要我们上岸,你们来坐我们的船!好,好,亏你们想得出,就是不知道我的那些个学生认不认你们的账!我在这里等着,你们去把省政府主席朱家驿叫来,看他还认不认得我这个教过他的先生。还有民政厅长阮毅成,他也是我的学生。他们都管自己溜了,把我们这些老的老小的小丢下不管,莫非要我们留在杭州城里当汉奸不成?快去,快去,我就在这里等着,我今天倒要看看,这些人良心还在不在肚子里!“

  正痛斥到此,轰然一声巨响,惊天动地,满天烟雾把江岸上所有的人都怔得目瞪口呆,江水在天崩地裂中把小船一下子抛向空中,然后一浪一浪推向江心。亲眼目睹着大桥轰然倒塌的样子,孩子们带着哭腔尖叫:“大桥,大桥,我们的钱塘江大桥!”

  罗力和杭忆、楚卿等人,站在南岸,隐约看得到敌骑已到北岸桥头。但见江上暮雷,天地失色,楚卿缓缓说:1276年,元兵攻入临安府,也就是对面,杭州城。文天祥第一次被捕,就是在这里。”

  杭忆突然抓住楚卿的手,近乎于狂热地说:“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姑娘吃了一惊,但她没有松手,只是望着倒塌的大桥说:“大桥会重建的!”

  “我们会到大桥上来行走的!”

  楚卿摇摇头,挣开杭忆的手,指着江心说:“我们会不会回来,无所谓!”

  杭忆想了想,眼睛发热了,点点头,说:“是的,无所谓!”

  向晚时分,南星桥一带,有零乱枪声入耳。天是阴沉得可怕了,杭州,就如了一座濒于死亡的孤城。

  有一个人,与杭家结了一世的冤,终于在这样的黄昏登场了。

  真可谓——瞑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啊,吴升要死要活地争了一辈子脸,如今却要败在他的儿子头上了。

  争强好胜了一世的吴升,却生了儿子吴有,昌升茶行的大老板想起来就要吐血。吴有那种仿佛与生俱来的流氓习气,正是吴升奋斗了一辈子都想抹去的。他老了,越来越看重自己的一张老脸。对手杭天醉也死了,他如今可是坐在从前天醉常坐的那个临湖的位子上了。有时候,他听着“杭滩“,身穿一件杭纺长衫,袖口松松地挽起,雪白的衬里翻了出来。此时他若端起越瓷青杯,一口龙井茶人口,心里头便生一惊——怎么——怎么自己就竟也越来越像起他从前的那个对头了呢。

  可惜啊,这种恍兮他兮得意忘形的境界怎么也长久不了。往往这时候,楼梯口一阵乱晃,哈三喝四乱七八糟一通人声,茶客中就有人对吴老板说:“听声音,就晓得是少东家驾到了。”

  吴升就冷眼看着他的大儿子,嘴里叼着老刀牌香烟,一边搂着一个青楼女子,和他的狐群狗党一起上了楼。这群人,杭州城里,个个都是算得着的吃空手饭的“坏货“,听听称呼就晓得是什么样的东西…一四大金刚、五猖使司、菜地阿奴、螺螂阿太……加上吴有,杭州人背地里都叫他“破脚梗“。吴升知道了,把吴有叫来一顿痛骂。有什么用,吴有不在乎,破脚梗就破脚梗,就要破给你们看一看才好。

  日本佬要进城,吴升是愤怒的。不要说三十年前头他吴升差一点就死在日本佬手里,那是旧恨,还有新仇在眼皮子底下呢。你想想看,十六块钱一斤的龙井茶现在只好卖到两角钱一斤,况且现在连两角钱一斤也卖不到了。茶庄也罢是茶楼也罢,统统上了门板,那老茶客们,八九不离十,都作了鸟兽散。吴升再精明也拉他们不回来。茶客们说:“我们不比你,你可是有个儿子从前同日本人做茶叶生意的,也算是洋行里的买办吧。现在虽然不知到哪里去了,总归和日本佬有瓜葛,你可以笃坦地坐在茶楼里不走。我们没有这样的儿子,日本佬放不过我们,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的好。“

  吴升听了还要辩争几句:“说过头了,说过头了。你们又不是不晓得,我这个儿子,本来就是一个干的,不过是代人家寄养罢了,姓还是人家的,同我有什么关系呢?”

  茶客们一边打那逃亡的包裹儿,一边摇手:“吴老板,你就不要脱了这一层的干系了,哪个不晓得你对嘉乔是比吴有还要亲的。嘉乔到上海同日本人做茶叶生意,不是你的主意?”

  “同日本佬做生意,总比同自己兄弟对打要好。我也是要他避一避罢了,哪里是要他跟日本佬去做汉奸的。“

  “吴老板,你这句话儿也不要说得那么满,嘉乔跟日本人做了七八年生意,平常回来,仁丹小胡子一撮,渐里哇啦一口东洋话,你敢保证他不当了汉奸?”

  吴升听了,闷声不响,半天才说:“反正不是我生的,不是我们吴家门里出汉奸,我叫他们杭家门里领了回去便是。”

  茶客们走都要走了,听了此话,又有不忍之心,便回头再宽慰他一句:“吴老板,你也不要往心里去,嘉乔现在是没有消息,也没说他就当了汉奸。和日本佬做生意的人多了,早年他们抗家也是和日本人有过生意的,娶个媳妇还是日本人呢。做生意是做生意,当汉奸是当汉奸,两码事的。“

  吴升听了,拱一拱手说:“有你们这句话,我听了也就踏实。我吴生一世做人,千错万错,做汉奸是不做的。日后万一有个什么说不清楚的地方,你们要为我作一个证。“说着,眼泪水竟然就要落下来,慌得那干老茶枪们一个个地劝他:“你急什么,你是你,他是他,等嘉乔真有了消息,你再作打算也不急的。”

  等老茶枪们一个个饮了那茶楼的最后之茶,凄惶而去,大儿子破脚梗吴有才放声大笑起来,说:“从前人家拿我和你比,说我吴有再破脚梗,也是三个抵不上我老头儿一个,一比就把我比下去了。我心里还一直地不信,今日领教,不得不服了。“

  吴升立刻起身关了门窗,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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