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人三部曲 上部-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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肩肿的人,如今也是赶鸭子上架了。“
“逼一逼也好的嘛,做人总不好那么轻飘飘的嘛。”
孰料撮着仗着和杭天醉关系近,竟然倒过来教训他了。
杭天醉不服气,说:“我哪里还敢轻飘飘,你没见那个少夫人,一块湖州砖头,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就像前世欠她的一样。”
“讲不得的讲不得的,“撮着慌了,“那么天仙一样的女人,含在嘴巴里都舍不得呢,讲不得的。”
杭天醉见他这个一口大黄牙的仆人,竟然还晓得天仙一样的女人,先就笑了起来:“撮着你给我带坏了,晓得讲女人了,当心我告诉你老婆去。”
撮着憨憨地笑着,指着前面山门,说:“车放在这里,虎跑寺就在上面了。”
杭天醉继承了中国古代的文人们对水的认识。他们大多是一些具有泛神论倾向的诗人。他们对自然界的一切,往往怀有一种心心相印的神秘和亲和感。他们亦都是水的崇拜者。
虽然孔子以为水有九种美好的品行:德、义、道、勇、法、正、察、善、志,但这显然是儒家的水;是可以灌我缨也可以准我足的沧浪之水;是出山远行奔流至海的治国平天下的水了。
亦有一种在山之水,是许由用来洗耳朵的道家的水。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茶圣陆羽的唐朝的水,当然是在山的了。
他说:煮茶用的水,以山水最好,江水次之,井水最差。山水,又以出于乳泉、石池水流不急的为最好,像瀑布般汹涌湍急的水不要喝,喝久了会使人的颈部生病。还有,积蓄在山谷中的水,虽澄清却不流动,从炎夏到霜降以前,可能有蛇蝎的积毒潜藏在里面,若要饮用,可先加以疏导,把污水放出,到有新泉缓缓流动时取用。江河的水,要从远离居民的地方取用。井水,应从经常汲水的井中取用。
历代的中国茶人们,著书立说者,倒也不少,其中较有名的,要数9世纪唐代的张又新,他是个状元才子,写过一篇Pq (煎茶水记》的文章,把天下的水,分为二十个等级,还说是陆羽流传下来的。
庐山康王谷水帘水第一;无锡县惠山寺石泉水第二;
新州兰溪石下水第三;峡州扇子山虾模口水第四;
苏州虎丘寺石泉水第五;庐山招贤夺下方桥潭水第六;
扬子江南零水第七;洪州西山西东瀑布泉第八;
唐州柏岩县淮水源第九;庐州龙池山岭水第十;
丹阳县观音寺水第十一;扬州大明寺水第十二;
汉江金州上游中零水第十三;归州玉虚洞下香溪水第十四;
商州武关西洛水第十五;吴湘江水第十六;
天台山西南峰千丈瀑布水第十七;柳州圆泉水第十八;
桐庐严陵滩水第十九;雪水第二十。
杭天醉之水道,根本取法于陆羽,又承继明人田艺衡、许次纤,这两个人均为钱塘人士,前者著《煮泉小品》,后者著《茶疏》;前者去官隐居,后者一生布衣,都是杭天醉心里佩服的人。
那个田艺衡,原是个岁贡先生,还在徽州当过训导,后来辞官回了乡。朱衣白发,带着两个女郎,坐在西湖的花柳丛中,人来皆以客迎之。茶也喝得,酒也喝得,就像个活神仙。写的那部《煮泉小品》,倒是分了源泉、石流、清寒、甘香、宜茶、灵水、异泉、江水、井水、绪谈十目,尚可玩味。
比起来,杭天醉更喜欢许次纪。此人倒也是个官家子弟,乃父作过广西布政使,老天爷却叫他破了一条腿,从此布衣终身。杭天醉感觉这个许次纤和他很投契的。《茶疏》中有许多精辟之见,比如杭天醉喜欢许次纪所说的喝茶的环境——一是心手闲适;二是披咏疲倦;三是明窗净几;四是风日晴和……他心里对这等放浪形骸天地间的悠人处士,总是不胜欲慕。从前赵寄客在时,一派治国平天下的儒家精神,每每他想说点老庄,便被他拦腰斩断,说:“你没有资格退而结网。”又说:“兴中会说功成身退,是先要功成。如今你于国于民既无功可言,奢论逍遥游,岂不笑煞人?”杭天醉想想也是,只得收了他那风花雪月的摊子,和赵寄客勉强讨论革命。如今寄客不在,谁再来管他心里头喜欢的东西。他倒是蛮想再写一部茶书呢,题目都想好了,就叫《忘忧茶说》。
说话间便到了大慈山白鹤峰下。进了山门,石板路直通幽处。青山相峙,叠蟑连天,杂树繁茂,竹影摇空;脚下一根水成银线,珍珍淙淙与人擦脚而过。此时天色大明,野芳发,繁荫秀,杭天醉空着双手,提着长袍,撮着肩上扛一只四耳大罐,等着一会儿汲水用。
过了二山门,泉声越发响亮,杭天醉便也更加心切,跑得比撮着更快。撮着在后面跟着,一边思考和琢磨着问题,自言自语地说:“奇怪也是真奇怪。哪里不好用水,偏偏说是这里的水好,真是老虎跑出来的?”
“哪里真有这样的事情,“杭天醉兴冲冲地往上登,说,“前人说了,西湖之泉,以虎跑为最;西山之茶,以龙井为佳。只是水好了,原本是山的功劳,人们却要弄些龙啊虎啊仙人啊,来抬举山水,这就是埋没了这等好山了。”
杭天醉说得有理,原来这西湖的环山茶区,表土下面,竟有一条透水性甚佳的石英沙岩地带,雨水渗入,形成那许多的山洞和名泉。虎跑的一升水中,氧的含量指数有二十六,比一般矿泉水含氧量高出一倍,用来泡茶,最好。
说话间到了虎跑寺,寺不大,自成雅趣。中心便是虎跑泉。这里一个两尺见方的泉眼,水从石牌间浪泊涌出,泉后壁刻“虎跑泉“三字,功力深厚,乃西蜀书法家谭道一手迹。泉前又凿有一方池,环以石栏,傍以苍松,间以花卉;泉池四周,围有叠翠轩、桂花厅、滴翠轩、罗汉亭、碑屋、钟楼。滴翠轩后面,又有西大殿、观音殿。西侧,是天王殿和大雄宝殿,还有济祖塔院和楞岩楼等。杭天醉环顾四周山水,叹了一句:“当年野虎闲跑处,留得清泉与世尝。”便弯下身,以手掬水,饮了一口,口中便甘例满溢,忙不迭地就叫:“撮着,我们忘了取水的竹勺子。”
说话间,一只竹勺便伸到他眼前。此时,天色大亮,山光水色清澈明朗,杭天醉接过水勺,抽了一下,水勺不动,他抬头一看,一级衣芒鞋的女尼站在他面前,只是那一头的长发尚未剃度,看来,是个带发修行女居士。
女尼眉眼盈盈,年轻。杭天醉连忙从泉边立起,双手合掌,对着她欠身一躬,口中便念:“阿弥陀佛,谢居士善心助我。”
说完,再用手去抽那个竹勺,依旧抽不动,杭天醉便奇了。抬头再仔细看,那女居士隐隐约约地带些涩笑,使他心里泛起几丝涟份。
“少爷真的不认识我了?”
杭天醉手指对方,惊叫一声:“你怎么这副模样?”
原来,眼前站着的,正是大半年前救下的红衫儿。
撮着正从寺庙厨下寻着一只大碗过来,见红衫儿站着,也有些吃惊,便问:“红杉儿,你不是走了吗?”
“正要走呢。”
“上哪里去?我怎么一点也不晓得!”
杭天醉大怒,抽过水勺就扔进了泉里:“你给我说清楚!”
撮着也有些慌了,心里埋怨红衫儿不该这时出来。原来立夏之后,撮着老婆进城给杭夫人请安,女人嘴碎心浅,藏不住东西,便把红衫儿供了出来。夫人听了,倒也不置可否。直到天醉娶亲前,才把撮着叫去,如此这般嘱咐了,出了点钱,便把红杉儿移到了虎跑附近的寺庙。说是前生有罪,要在寺里吃斋供佛三个月。红杉儿浑浑噩噩的,听了便哭。她在摄着家里呆着,人家也不敢怠慢她,山里人淳朴,她便过得安详,像一只在狂风骤雨中受伤的小鸟,总算有了个临时的窝。她走的时候哭哭泣泣,一百个不愿意,又没奈何,可是在青灯古佛前清心修炼了两个月,又觉得没什么可怕的,有饭吃,有觉睡,不用练功,更不再挨打,她想起来,就觉得赛过了以往的任何一天。
不料半个月前,嘉兴来了个老尼,说是来领了红衫儿去的,还说她命里注定要出家,不由分说给她套了这身缝衣,又要剪她那一头好青丝。红杉儿又哭了,不过她也再想不出别的反抗的主意。红衫儿没有读过一天书,连自家名字都不认得,空长了张楚楚可人的小脸。不过从小在戏班子里呆,苦还是吃得起的,面对命运,总是随波逐流吧。
三天前她随师父来到虎跑寺,说好今日走的。
早上洗了脸,梳了头,便到泉边来照一照,权当是镜子。女孩子爱美,终究还是天性。缘分在那里摆着,今日出来,就碰上了她的救命恩人。
杭天醉一听,家里人竟瞒着他,做这样荒唐事情,气得口口声声叫撮着:“撮着,我从此认识你!哎,撮着,我从此晓得我养了一个什么样的人!”
撮着又害怕又委屈,说:“夫人警告我不准告诉你的!告诉你就要吃生活的。夫人也是为红杉儿好,说是住在杭州,迟早被云中雕抢了去,不如远远地离开……”
杭天醉不听撮着申辩,问红衫儿:“你这傻丫头,怎么也不给我通报个信,十来里路的事情!”
红杉儿就要哭了,说:“我不敢的,我不敢的。”
“你晓得你这一把头发剃掉,以后怎样做人?”
红杉儿摇摇头,还是个孩子样,看了也叫人心疼。
“你晓不晓得,老尼姑要把你带到什么地方去?”
红衫儿想了想,说:“师父说,是到一个叫平湖的地方,住在庵里。她说庵里很好的,还有很多和我一样的姑娘。嗯,师父说,那里靠码头,人来人往,蛮热闹的,比在这里快活多了。“
杭天醉一听,像个陀螺,在地上乱转,一边气急败坏地咒道:“撮着你这该死的,晓得这是把红衫儿推到哪里去?什么尼姑庵,分明就是一个大火坑!”
原来晚清以来,江南日益繁华,商埠林立,人流往返不息。杭嘉湖平原的河湖港汉,就集中一批秦楼娃馆,专做皮肉生意。《老残游记》中,专门写了有一类尼姑庵,也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一边阿弥陀佛,一边淫乱无度的。刚才听红衫儿一说,无疑便是这样一个去处。
撮着和红衫儿听了这话,脸都吓白了,红杉儿摇摇晃晃地哆嚷着嘴唇,便要站不住。撮着也急得额角头掉汗,一边说:“少爷,我真不晓得,少爷,我真不晓得。”
杭天醉见他们俩真害怕了,一股英雄胆气便油然而生,说:“怕什么,我杭天醉,如今已是忘忧茶庄的老板,凡事我做主。你,撮着,“他指着撮着鼻尖,”你去和那老尼姑交涉,就说红杉儿原是我救下的,她爹不要她了,当了一湖的人送给我的。我这就把她带走,这几个银元叫她拿去,权当了来回的路费。“他又回过身,用拇指食指拎拎红衫儿身上那件袍子的领:“赶快给我脱了这身衣服去,好好一个女孩子,弄成这副模样,我不爱看。”
红衫儿再出来的时候,梳着一根大辫子,干干净净,一身红衣服。小肩膀,薄薄窄窄的,垂髯又细又软,挂了一脸。两只眼睛,像两江柳叶丛中的清泉,向外冒着水儿。小下巴尖尖的,惹人怜爱。红衫儿个头也要比杭天醉矮上一截,杭天醉觉得自己只要胳膊一伸,就能把她一把橹过来,自己便也就伟岸得像一个强盗快客。不像面对沈绿爱,如面对一头大洋马,使他完全丧失拥抱的兴趣。其实他早已经在不知不觉地拿这两个女人作比较,要不是在佛门寺庙,他早就伸开臂膀一试效果了。
他想看看,红衫儿笑起来时究竟是怎么一个模样,便取了刚才撮着拿着的那只小碗,慢慢舀了一碗水,又掏出一把铜板给红衫儿说:“红衫儿,你变个戏法给我看。”
红衫儿乖乖的,接了那铜板,一边小心翼翼地蹲下,往那碗里斜斜地滑进铜板,一边说:“少爷,你这戏法,我在这里见过许多次了,水高出碗口半寸多都不会溢出。真是神仙老虎刨出的水,才会有这样的看头。少爷,我是不懂的,我是奇怪死了的。“
杭天醉见女孩子如此虔诚向他讨教,眼睫毛上沾了泪水,像水草一样,几根倒下,几根扶起,心里便有说不出来的感动,便如同学堂里回答西洋教师一般地细细道来:
“你以后记住,这个大千世界,原来都是可以讲道的,不用那些怪力乱神来解释。比如这个虎跑泉水,因是从石英沙岩中渗涌出来,好像是过滤了一般,里面的矿物质就特别少。还有,水分子的密度又高,表面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