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酥油 作者:江觉迟-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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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即是一路逃亡般惊心动魄地偷渡。不想在一次匆促行程中,阿嘎和父亲走散。这孩子是磕头烧香地寻找,但最终菩萨没有安排他们父子碰面。从此阿嘎成了有名无分的〃孤儿〃,不知前些年怎样生活,近年来他很幸运地被益西医生家收留。
但阿嘎没有自己的卧室,他的床铺就搭在厨房的锅灶旁,这样便于做活。这孩子一天要做的活计很多。清晨五点起床,为佛堂里众多佛杯换圣水。过后生火烧茶,做每天固定六个人的早餐。早餐完毕,打扫整座碉楼卫生。再后从山寨下方的小河背回一天生活用水。其间须要不停检查烧茶的锅灶,不等柴火熄灭,要及时添柴。十点半开始准备中饭,揉粉和面蒸包子馍馍。不知小小年纪的阿嘎怎就学会一手做麦面的好手艺,蒸出来的馍馍包子是又大又香。吃完中饭,下午还有主人家四条看门大狗需要喂食。那些大狗均为藏獒杂交,体形粗壮,食量惊人。阿嘎因此一天至少得配备和搬运八次以上整铁桶狗食。
来到益西医生家治疗,第一天我即发现阿嘎小孩需要做如此之多家务劳动。而碉楼里的女主人,似乎已经习惯于这个孩子的劳作。这位夫人,我们自始至终没有机会正面接触。先前是我的伤处痛得不行,没有精力向她作出礼节性的招呼。等我稍微可以活动之时,夫人是长久沉坐于内堂拜佛念经,分不开神来接待外人。我只能通过床铺旁的一方镂空隔墙观望她的形态举止。
大半时间,我看夫人皆独自处在内堂。点酥油灯,烧香,念经,趴在地板上反复地长磕头。做得疲惫后,会把饱满富态的身子微微倾斜着靠在唐卡下方床榻里的丝绸被子上,手捻佛珠,闭目养神。
偶尔,她的目光也会短暂地投注到对面、我这边的镂空隔墙上来。那眼神在隔墙间流动时,却也有些不安神。不知是不是对我产生了某种敏感嗅觉。
的确,蒋央,当看到阿嘎小小年纪一个人在支撑一个大家族的生活劳动时,我的心里不仅是震惊和同情,也对他产生了一个隐伏心思:这孩子虽然不是孤儿,但目前处境跟孤儿是相同的。我想我要做的第一个工作,应该是阿嘎。
心里有了这样计划,又和益西夫人有着一些敏锐的生分感应,我便不想在益西医生家休养过久了。早日脱离这种富足的依赖,不欠下太多情分,将来的工作才会做得更为利索一些。
所以等疼痛和感染稍微得到缓解后,我即提出〃出院〃。月光却不同意。说益西家条件多多地好,吃的都是汉餐,有汉人喜爱的青菜水果,多多的肉食。这样有利于我的身体调养。若是提前出院回巴桑家帐篷,肯定不妥,受伤的腿脚是不能长久睡在地铺上的。去他家。他家条件也多多地不好,他阿妈不会做汉餐,更没有条件,怕是也会叫我的伤处难以恢复。
我只好跟他道出对于阿嘎的心思。月光一听,惊讶不已,生怕发生什么闪失似的,再不敢坚持,匆忙地把我接到他家里。
他似对益西家有着某种隐晦的敬畏。
伙伴
到月光家来,又是一段时间的调养。月光和他阿妈每天对我的照顾细致用心。再过两周,我终于可以下地走路。卧床太久,一身沉睡的细胞因为康复马上积极活跃起来,显示着大病初愈后的庆幸和张扬,只像要飞了。
月光望着我笑,说,〃瞧瞧你,这样迫不急待!怕不怕,还敢不敢骑我的列玛呢?〃
〃列玛?当然不敢了,有点害怕!〃我老实回答。
月光目光闪烁,〃那你什么时候才不会害怕它?〃
〃等我的身上具有了你们女人的酥油味道时,就不害怕了。〃我说。是开玩笑。
月光却眉飞色舞,一边打口哨一边大笑。〃哈哈,你说得也是对的。不过要想做我们的酥油女人,你就应该多多地学会骑马,骑上我的列玛。你骑不上列玛,就做不了一个真正的酥油女人!〃
他最终又捉来列玛,要求我重新学骑。我有些顾忌,上次它的一个小小任性就叫我躺倒一个月。这次要是再有闪失,我的工作很可能会无法进行了。月光却很坚决,只把列玛扯得嘶嘶乱叫,拽它到我面前,非得我学骑不可。
〃我就不信这伙计不喜欢你!〃他一边拉扯列玛一边说,声音里隐含着似是而非的蒙昧情绪。
〃这话如何说得?你又不是列玛!你说没用,列玛不喜欢我。〃我佯装糊涂,冲着月光不满。
月光急了,认真地、复加一次解释。〃它肯定会喜欢你就是!它的肯定会喜欢你,只是时间的问题,它迟早也会接受你的!〃
〃但是我为什么非得要它接受我呢?我不能骑别的乖一点的马吗?〃
〃可是我喜欢列玛!〃
〃你喜欢列玛为什么我也得喜欢?〃
这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糊涂佯装得有些过分,我看到月光脸色突然黯淡下来,他刹那间难过的眼神让我意识到自己,像是个没心没肺的女子。
〃。。。。。。好,月光,我骑。〃我只好说。
月光马上又咧开嘴笑了,〃放心吧,这次我不会轻易放手了!〃他又把我推上马背去。
列玛有着所有雄性大马的轻高本质,对于小恩小惠从不上眼。即便我小心翼翼,举手投足间处处保持对于人一样的尊敬爱护,它也大不在乎。轻视我的努力,冷漠我的热情,驮我的时候是一身的生分和急躁。砸蹄,动荡,摇摆。随时随地的抵抗,拒绝,叫我有些心急。
月光说,要不换一种方式?你在它面前从来也没能显示自信,马也欺生了。你干脆一发横心,大胆骑上去,马也会害怕。如果不怕再摔,你就这样尝试一次?
我即从马背上跳下来,拖过月光手里的缰绳。一个人拽上列玛,不让月光跟随,把列玛拽进雪山下的丛林间,拴它在一棵树上。列玛很不服,所以这伙计很急躁,很不满意地朝我嘶鸣。我举起皮鞭,咬牙切齿,狠心一鞭子朝它抽下去。
皮鞭打到列玛的屁股上,那是它最不乐意让人来碰的地方。列玛一阵狂嘶,蹄子砸着地面,愤怒不已,那架势像是要与我大战一场。我便朝它又是一阵猛抽。列玛终是忍耐不得,痛得四下躲闪。我步步紧逼,处处追打。扯它的缰绳,前后左右指令它。列玛想反抗,又被圈在树上反抗不得。我就这样磨着它。它左,我扯它右,它前,我抽它后。
呵蒋央,在这之前,我从不知道自己也会有如此暴烈的时候。
就这样,马的精力被慢慢磨蹭殆尽,我自己也泄尽气力,最后一头倒在地上,累得爬不起身。
天地顿时寂静,列玛轻轻朝我靠近,用鼻孔嗅起我。
它是不是担心我被愤怒之火烧死了?
我躺倒在地一动不动。列玛的眼神像是变得柔和起来,嗅起我,又抬头望前方。月光却是从前方的草坝子上一边打着口哨一边朝我们走来了。列玛望到月光,眼神里放射出委屈又殷切的光芒,只朝主人嘶嘶鸣叫。月光佯装不理会,直径向我走过来。
〃怎么,你打也是打累了吧!还害怕列玛么?你那样抽打它叫我心疼呢!〃月光说。
列玛在一旁朝月光颔首,眼睛里冒出水亮亮的神色。月光一把拉起我,〃你打也打了,再要骑不上就是天意!现在你自己上马吧。要是再被摔下来,我这个的,养活你一辈子算了!〃
〃说的什么话!你真是个乌鸦嘴!〃我朝月光横蛮起来。一把抓过马缰,脚插进马蹬,闪身跳上马背。列玛作过一次无奈晃荡,想举蹄跑。但我仇恨一样地紧紧勒住缰绳不放,咬牙切齿。惹得月光在下面笑起来。
〃它和你有仇啊梅朵,瞧你那个杀人的模样!〃
列玛被我紧勒住缰绳,它举起的前蹄只得落下来。我大叫一声〃去!〃,放松绳索。列玛想跑,我立即又紧紧收起缰绳。列玛无奈,只得攒蹄停下。我紧紧挟住列玛肚皮,在马背上呈匍匐状,才又松开绳索,扬起马鞭。列玛便扬蹄奔跑起来。
楼院深深(1)
因为阿嘎,我和月光不久后又来到益西医生家。据月光介绍,他们家是益西的夫人当家。所以我们要想带走阿嘎,须得先与益西夫人商量。
再来益西家时,正赶上益西的山寨寺庙里有一场*会。他的夫人满身盛装地在太阳下的寺庙广场上拜佛,直到下午才拖着一身华丽的服饰回到自家碉楼。几个小时的恭候,我才得以与她正面相见。
这位夫人,为参加*,打扮得极其精致。穿的一身传统藏式的衣袍,三幅两襟开摆式的金解缎的衣袍,袖口和下摆均是水獭毛的镶边。奶油黄色水獭毛,柔软而温暖,看起来像是仍然长在动物的身体上一样。耳坠上,脖子上和手上,皆缀满各色质地的珠宝佩饰。黄金的戒指和手镯。藏银包珠的耳环。珊瑚和天珠串联的挂珠、项链。镏金的嘎呜佛盒。背部,由松耳石,琥珀,珍珠做成的串珠更是琳琅满目,一直垂落到膝盖下方。一身的珠光宝气,映衬着夫人抹上油粉的脸,看起来雍容华贵。
夫人一脸倦容,倾斜着身体坐于床榻之上,头面微微低垂,偏视的目光望着我们,似是那一身沉重的财富压得她直立不起。我示意月光上前问候夫人。月光有些局促不安,声音是拼凑出来的恭敬。
〃益,益西舅妈,您好!〃
夫人没有即时回应月光,目光盯在我脸上,露出似是而非地欢迎。
〃嗯。你们好!〃
不经意的回应声,把我们双双拖入一场沉默。
夫人换了一个姿势,打起哈欠来,深长的一个哈欠,然后说,〃唉呀,我刚刚参加*回来,好累,很想休息。。。。。。〃她在间接传递一个驱客令,佯装疲惫的身子显得有气无力。但是我和月光却不请自便地坐了下来。夫人无奈,只好勉强招呼,〃坐吧。喝茶。〃同时朝内房喊,〃阿嘎,给客人倒茶。〃
阿嘎匆忙从内房赶出来。手里拿着一块抹布。
蒋央,在我的印象中,这个孩子手中永远都是拿着东西的。不是抹布即是拖把,或者锅碗瓢盆之类。此时,他正在给内房里那些大大小小的佛像抹灰。蒋央你想,如果是在内地,这般大的孩子,那应该是在学校里读书的!
阿嘎见到我们,脸上扑腾着欢迎的笑容。他想把这种笑容完整地传递给我们,但转眼望到益西夫人,笑容立即就被他收藏到眼角里了。
〃倒茶。〃夫人声音有些生硬。阿嘎紧忙洗手给我和月光每人一碗奶茶。
〃益西舅妈,您近来身体好吗?〃月光问,语气似是没话找话。
〃还行。〃夫人回答,礼节性地回问,〃你们的阿爸阿妈也好吧?〃
〃哦呀,多多地好。〃
〃这就好。你们今天来有什么事?〃
〃没。。。。。。只是看望舅妈。〃月光吞吞吐吐。
〃是,也有点事需要麻烦您!〃我紧忙接过话。
夫人神色立即警觉起来,〃什么事?〃
我的脸上有着真实的微笑和直白的答案,但出口不自觉地有些婉转,〃其实也不是太大的事──您知道,我上草原来,主要是想作些孤儿工作。〃
〃嗯!〃
〃可是这项工作才开始,也需要大家的理解和支持。。。。。。〃
〃支持?〃夫人打断我,〃但是我们家没有孤儿啊!〃
〃我是说阿嘎。。。。。。〃
〃哦姑娘,他可不是孤儿。他是有阿爸和阿哥的。〃
〃我知道,可是他也到了学龄阶段,可以上学了。〃
〃这个。。。。。。〃夫人犹豫片刻,眼睛迅速扫过阿嘎一眼。
〃我想阿嘎不会同意。他本人并不想读书。〃夫人僵硬着语气,突然朝阿嘎厉声问,〃阿嘎,你想读书吗,你自己说一说!〃
楼院深深(2)
阿嘎小孩似是哆嗦一下,憋气不说话。
〃他不愿意!〃夫人匆忙替阿嘎表达,〃去年我送过他进学校,但是他不愿意!。。。。。。阿嘎,那个神龛上的事做完了吗?〃夫人目光紧盯住阿嘎,孩子只得抓起抹布退回内屋。
月光在一旁朝我使眼色,见我不理会,匆忙站起身,〃舅妈,那可是多多地打搅您了。〃然后他一把拽过我;走出碉楼。
回程的路上我们争执起来。我抱怨他离开得太匆促,他却提议,如果再来,须要和阿嘎本人先沟通一下,要向他说明真实情况,给孩子多多的底气,让他自己站出来选择道路才好。
过两天,我们又来到益西家。这次我们在楼下即看到阿嘎。他站在三楼晒台上,看见我们,兴奋地朝我们晃起小手。这孩子像是已经感应到我们的到来会给他带来希望,半截身子都扑在晒台外面。我正想回应,月光却拦住我,低声责备;〃你都忘了!别出声!我们得先把阿嘎叫下来,跟他先交代好情况再上楼去找夫人。〃
他在楼下朝阿嘎打哑语,意思叫他下楼。阿嘎小孩心领神会,转身钻进碉楼里。
但是我们在楼下等待大半天,阿嘎始终没下来。不知途中发生怎样情况,我们只好进里面打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