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中短篇小说 1945年以后作品-张爱玲着-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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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人怎么会这样?想必是广东人欺生。其实她并不是个典型的上海妹,不过比本地人高大些,肤色暗黄,长长的脸有点扁,也有三分男性的俊秀,还有个长长的酒涡,倒是看不出三十岁的人;圆圆的方肩膀,胸部也不饱满,穿件蓝色密点碎白花布旗袍,衣领既矮,又没衬硬里子,一望而知是刚刚出来的,不是香港回来探亲的广东同乡。
如果这不过是广东人歧视外省人,过境揩油,上海怎么也这样?前一向她晚上出去给两个孩子补课,常碰见盯梢。有一次一个四五十岁瘦长身材穿长衫的同走了几条街,念念有词道:“你像我认识的一个人。真的,像极了。真的——你看。”口袋里摸出一张小照片来拿着给她看。一面走,照片像浮标在水中一起一落,还谨慎的保持距离,不一会儿不小心碰到她胸部。
她几次中途过街都甩不掉他,相片送到她眼底有一会儿了,终于忍不住好奇,挥眼看了看。光滑的二寸照已经有很多皱纹了,但是一瞥间也看得出是户外拍的,一个大美人儿,跟她一点也不像。
这一瞥使他大受鼓励,她加速步伐,他也撒开大步跟上,沉重的线呢长袍下摆开叉,卷动起来拍打着她的腿肚子。
“一块吃饭去。吃饭去,我告诉你她的事……好吗?一块吃饭去。”声音有点心虚,反映口袋的空虚,仿佛怕她真会答应,就连吃小馆子也会二不来台。她猜是个失业的旧式宁波商店的伙计,高鼻子浓眉,一个半老小白脸。
走得急了,渐渐踉踉跄跄往她这边倒过来,把她往墙上挤。
不行。刚巧前面有家电影院,门口冷冷清清没什么人,不过灯光比较亮。她忙赶过去往里一钻,在售票窗前也不敢回顾,买了票在黑暗中入场。只有后座人多些,她拣了个两边都有人的座位坐下。
正在演一场苏俄短片,苏联土耳其斯坦的果园纪录片,配的音响像印度音乐,大概南亚中东都是这一个系统,笛子吹得一扭一扭的,忽高忽低回环不已,有点像唢呐,但是异国情调很浓。集体农场上有修饰得这样齐整的黑发美人?她采下一串葡萄,一个特写,仰着头微笑着,一颗颗咬下来吃。是中东的一个特点。西至意大利据说都是如此,女人嘴上的汗毛特别重,毛发又浓黑。无情的水银灯下,拍出来竟然是两撇小胡子。
观众起初寂然,前座忽有人朗声道:“胡须这样长,还要吃葡萄呢!”
零零落落进发一阵哄笑,几乎立即制止了。
嘉宝演瑞典女王有个出名的爱情场面,也是仰卧着吃一串葡萄,似乎带有性的象征意味。两三年了,上海人倒也还是这样,洛贞想。
散场的时候,灯光一亮,赫然见那盯梢的在前三排站起来,正转身向她望过来。
大概看见她陡然变色,出来的时候他在人群中没再出现。
恐惧的面容也没有定型的,可以是千面人。
船上的西崽来请吃饭,餐厅就在这一排舱房末尾一间,也不比舱房大多少。刚才上船的一男一女已经来了,大家微笑着略点了个头。围着一张方桌坐下。显然二等舱就是他们三个人,她十分庆幸。
她最初的印象是这两个人有点奇形怪状,其实不过是因为二人一黄一黑,一大一小,而且男的瘦小——女的也不过胖胖的中等身材,但是男的实在三寸丁。女的脱下那顶二三十年代的呢帽,只是个华侨模样的东方妇人,脑后梳个小髻,黄胖栗子脸—剥了壳的糖炒栗子。男的黑得吓人一跳,不是黑种人的紫褐色或巧克力色,或是黑得发亮,而是炭灰色,一个苍黑的鬼影子,使人想起“新鬼大,故鬼小”。倒是一张西式小长脸,戴眼镜。
桌上惟一的谈话是他们俩自己偶尔低声讲句英文,男的很地道,女的说不上来什么口音,但也不是中国人的洋泾浜。男的想必是英印混血儿。洛贞第一眼就跟他有一种相互的认识—都是洋行小鬼。她行里有杂种人,也有英籍犹太人,与犹裔英国人又大不相同——所罗门小姐虽然上海生长,进的也是当地的不列颠学校,上代大概与哈同一样来自中东。洛贞的顶头上司葛林就是犹裔英国人,姓氏已经缩短,“盎格罗”化了,鼻子也缩短了,小鼻子小眼睛的,淡褐色头发,似乎血液上也早与土著同化了,但也还是只做到相等于副经理的地位。经理阶级的咖哩先生因为长得漂亮,咖哩太太分明是下嫁的,洛贞见过一两次,生得高头大马,小眼睛眼梢下垂,鼻峰笔直射出去老远,总是一身毛烘烘人字花呢套头装,或是骑马的衣裤,走路有点外八字,往两边一歪一歪,爱马是英国闺秀的标志,连当今女王都是这样。
英国规矩不兴自我介绍,因此餐桌上没有互通姓名。看来是夫妇,男的已经分门别类自动归类了,他这位太太却有点不伦不类,不知哪里觅来的。想必内中有一段故事,毛姆全集里漏掉的一篇。
饭后洛贞到甲板上散步,船头也只一间房大小。船小,离海面又近些。连游泳都不会的人,到了海上成了废物,可以全不负责,便觉无事一身轻。她倚在栏杆上看海,远处有一条深紫色铰链,与地平线平行,向右滚动。并排又有一条苍蓝色铰链,紧挨着它往左游去。想必是海洋里的暖流之类,想不到这样泾渭分明。第二条大概是被潮流激出来的,也不知是否与其他的波浪同一方向,看多了头晕。
回到舱中,她搬出打字机,打一封求职信,一抬头,却见一个黄头发青年在窗外船舷边卷绳子。船员都是中国人,挪威人大概只有大副二副三副——如果有三副的话——听见打字机声,也正回过头来看。淡黄头发大个子,圆脸,像二次大战前的西方童话插图。
“哈罗,”她说。
“哈罗。”略顿了顿方道:“来个吻吧?”
她笑着往圆窗里一缩,自己觉得像老留学生在邮船上拍的半身照,也是穿短袄,照片亲自着色,嘴唇涂红了成为红黑色,黑玫瑰或是月下玫瑰,一缩缩回镜框中。
滴滴答答又打起字来。黄头发卷完了绳子走开了。
北欧人两性之间很随便,不当桩事,果然名不虚传。
她不禁想起钮太太那回在船上。
钮太太是姐姐姐夫他们这一群里的老大姐。姐姐姐夫就佩服一个钮太太。
他们刚回国的时候,姐姐有一次说笑间,肃然起敬的正色轻声道:“钮太太聪明。”
钮太太娘家姓范,因此取名范妮。钮先生的洋名,不知是哪个爱好文艺的朋友代译为艾军,像个左派作家的笔名,与艾鞠萧军排行,倒有—种预言性。家里不放心他在国外吃不了苦,给他娶了亲带去,太太进过教会学校,学过家政科。也幸而是这稳扎稳打步步为营的办法,读了十多年才拿到学位,生了孩子都送走了,太太就管照应他一个人的饮食起居,得闲招待这批朋友吃中国饭,宾至如归。
这些人里就只有姐夫会开车。范妮调度有方,就凭他一辆破车,人人上课下课打工度假跑唐人街都有私家车坐,皆大欢喜。不知怎么,最后总是送一个女孩子回去,也不定是哪一个,稍有可能性的都轮到,看对不对劲。送艾军到家,留着吃饭吃点心不算,临走总塞一包东西在车上,连消夜带第二天的伙食都解决了。即使不过是三明治,也比外面买的精致。抹上自己调制的新鲜梅荣耐斯,跟买现成的瓶装的蜡烛油味的大不相同。最后送的女孩子也有一份。
汽车接连两次抛锚,送去修理,范妮便闹着要学开车,出去买东西比较方便,于是跟他合伙买了辆好些的二手车,是她去讲的价钱,用旧车去换,作价特别高,没让他花什么钱。他开车送她去,自然在场,也听不出她怎样与扎伊尔人达成默契,拿她没办法。当然她也知道在国外雇个司机该多贵。但是他心里想等她自己会开车,艾军有她接送,也不靠他了。
她学开车,去了两次就不去了。车上装了小火油炉子无线电,晚上可以开到风景好的地方泊车,看灯赏月,赏雪,听音乐。姐姐姐夫就是她这样不着痕迹的撮合成的。
他们回国后才结的婚。不久艾军也十载寒窗期满,夫妇相偕回上海,家中老母早已亡故,这些年一直是他哥哥当家,把产业侵占得差不多了。
“还要一天到晚‘阿哥阿哥’的,叫得来得个亲热!”范妮背后不免抱怨。
总算分了家,分到的一点房地产股票首饰,她东押西押,像财阀一样盘弄,剜肉补疮,长袖善舞。撑持了几年,索性盖起大房子来,是当时所谓流线型装修,“丹麦现代化”的先声。新屋落成大请客,他们家那位大师傅不但学贯中西,光是一味白汗枣子布丁,虽然不是什么名贵的菜,本地的西餐馆就吃不到,就有也不是那么回事,更兼南拳北腿一脚踢,烤鸭子纸包鸡都来得,自制原畿色八寸见方的红酱肉,比陆稿荐还道地。连范妮也赶着叫他大师傅大师傅,体贴人微,不然普通住家,天天请客打牌也留不住他。也是图个清闲,比起菜馆掌厨到底轻松多了,等于半退休。而且菜馆分华洋川扬,京菜粤菜,本地馆子;顾此失彼,不免抛荒了他有些绝活。范妮朋友家里遇有喜庆,也常把他出借,连全套器皿,又包办采购,挑他捞笔外快。
范妮场面虽大,能省则省,两个女儿只进了几年小学,就留在身边使唤,也让她们看着学学,却穿得比内地女生还要俭朴,蓝布罩袍,女佣手制的绊带布鞋,自己纳的布底—反正有两个养老的老妈妈,别的活也干不了—清汤挂面的短发,免得早熟起来不易控制。儿子也只读到中学毕业。他们父亲几乎赔上全部遗产,读到的学位有什么用?这是不争的事实。赋闲多年后,也说不得学非所用的话了,心血来潮,也跟朋友合伙开过农场,办过染织厂,结果不过一件件衣料一盒盒鸡蛋分赠亲友。莱格焕种的白色洋鸡,下的蛋也雪白,特大。衣料有粉紫鹅黄的阴丹士林布,都是外间买不到的。
他住在他们那座大宅里,就管他自己的一顿早饭与下午茶,橘皮酱不断档,再就是照料他那十几套西装。男子服装公认英国是世界第一,英国绅士虽然讲究衣料缝工,衣不厌旧,可以穿上几十年。艾军在英国定做的西装永远看上去半新不旧,有两件上装还在肘弯打了大块鹿皮补钉。一件衣服从来不接连穿一天以上——诀窍在挂,而且是写实派厚重的阔肩木质钩架,决不是那种铜丝的。他又天生衣架子样,人长得像个“尖头鳗”,瘦长条子,头有点尖。
“男人是钮先生最讲究穿了,”洛贞向她姐姐说。
姐姐噗嗤一笑道:“你不知道他衣裳多脏。”
“哦?看不出来。”
“那种呢子耐脏。大概也是不愿拿到洗衣间去,干洗次数多了伤料子,也容易走样。”因又笑道,“艾军那脾气急死人了,范妮有时候气起来说他。”
洛贞笑道:“真说他?”
“怎么不说?”轻声摇头咋舌,又笑道:“范妮也可怜,就羡慕人家用男人的钱。”
艾军说话慢吞吞的,打电话回来,开口便道:“呃……”一声“呃”拖得奇长。
女儿便道:“爸爸是吧?”
“呃……”依旧犹疑不决,半晌方才猝然应了一声“嗳”。
范妮皮肤白嫩异常,眉目疏朗,面如银盆,五官在一盆水里漾开了,分得太开了些。回国后一直穿旗袍,洛贞看见她穿夜礼服在国外照相馆里照的相,前后都是U形挖领,露出一块白腻的胸脯,虽然并不胖,福相的腰圆背厚,颈背之间丰满得几乎微驼,在摄影师的注视下,羞答答的低着头。很奇怪,原来她也有她稚嫩的一面。
女儿到了可以介绍朋友的年龄,有一次大请客,到北戴河去。那是要人避暑养疴的地方。因为有海滩,可以游泳,比牯岭更时髦。包下两节车厢,路上连打几天桥牌,奖品是一只扭曲凸凹不平的巨珠拇指戒,男女都可以戴的。把两套花园阳台用的黑铁盘花桌椅都带了去,免得急切间租借不到合意的。配上古拙的墨西哥黑铁扭麻花三脚烛台,点上肥大的塑成各色仙人掌老树根的绿蜡,在沙滩上烛光中进餐。大师傅借用海边旅馆的厨房做了菜,用餐车推到沙滩上,带去几只荷兰烤箱,占用几间换游泳衣的红白条纹帆布小棚屋,有两样菜要热一热。一道道上菜之叫,开着留声机,月下泳装拥舞。
两个女儿都嫁得非常好。
不久之前,钮家搬到香港去。这天洛贞刚巧到他们那里去,正出动全体人手理行李,东西摊得满坑满谷。真是天翻地覆了,她怅惘地想。
“有钱就走,没钱就不走,”她用平板的声音对自己说,就像是到北戴河去。
“日本人的时候也过过来了。”大概不止姐姐一个人这么说
“在里头反正大家都穷,一出去了就不能不顾点面子。”姐姐说。
光是穷倒就好了,她想。
这是后来了,先也是小市民不知厉害。
姐姐姐夫也是因为年纪不轻了,家累又重。这两年姐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