矛盾文学奖提名 李洱:花腔 不全-第16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那是重庆歌乐山的舞厅,排场得很,一般人进不去的。我进去的时候,舞会已经开始了,人们都在跳伦巴。伦巴知道吧?不是车轮滚滚的“
轮”,是封建伦理道德的“伦”。
伦巴是两个人搂着跳。啥?不跳忠字舞就不叫跳舞,这是不是最新指示?队长怎么没有组织我们学习?好,俺继续说。那种舞跳起来是这样的。把那个茶缸递给俺,俺给你们比划一下。哦,不行,茶缸太粗了,得用筷子。哦,筷子也不行,太硬了。谁来和俺配合一下。没人愿跳?其实俺也不愿跳。和你们一样。俺最爱跳忠字舞。好吧,那就打个比方吧,跳伦巴就像两条长虫竖起来打架,你往左边扭俺往右边扭。然后,腾的一下,猛然调个头。俺就是在她调头的时候看见她的。那还用说,她也看见了俺。可她并没有停下来,还是又蹦又跳。歪戴帽子斜插花,她歪戴着一顶软帽,俊俏得很,说她是舞会上最俊俏的女人,也不过分。当时俺就想,真鸡巴怪了,她到重庆来干啥?
一曲终了,俺端着酒杯上前和她打招呼,她坐在那里,跷着二郎腿,盯了俺一会儿,说,长官,俺累了,不想跳了。俺说,长官是给别人叫的,可不是给你叫的。她说,长官一准喝多了,咱们好像并不认识。当着那帮弟兄的面,她闪了俺一个大红脸,让俺下不来台。怎么说呢?她要不是冰莹,俺一准想办法收拾她,出出这口恶气。可她是冰莹啊。看着死去的葛任的面子,俺也不能把她咋样。更何况,俺小时候在她家里住过很长时间。对,说到这里,俺得顺便强调一下,俺也是出身于劳动人民家庭。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来会打洞。俺既然出身于劳动人民家庭,那俺生下来就是革命群众。
好,俺接着说。她闪了俺一个大红脸,俺想,不能再在这里丢人了,还是赶紧开溜吧。可那几个弟兄却赖着不想走,他们都已经找到了舞伴,想跳个痛快。俺一个人喝了一会儿闷酒,然后去解手,解小手,也就是撒尿。啥?你们知道解小手就是撒尿?俺也没说你们不知道啊。撒完尿出来,刚叼上一根烟,就有人要替俺点火。还能是谁?冰莹啊。俺刚凑上去,噗,她把火吹灭了。她说,还生气呢?说着,她用报纸在俺头上扫了一下。也不知道咋搞的,她这么一说,俺的气就全消了。俺正要问她为啥来重庆,她借着给俺点烟的工夫,悄悄地对俺说,她找俺有事,要俺到她的住处去一趟。
她就住在歌乐山下,和那个舞场只有百步之遥。为啥叫歌乐山,跟歌舞升平、醉生梦死有啥关系? 停。涫蛋骋彩且恢虢狻L倒糯嗡拇笥恚褪窃谡饫锝岬幕椤R蛭笥泶蟀隗巯苄置歉枥钟诖耍罄淳徒懈枥稚搅恕2唬辉诜考淅锷柩缈畲常谴忱吹搅思瘟杲摺=缇⒋担澈笫切虑捅冢潇摹2还巢⒉痪醯美洹8柚谐煤茫煅疑虾烀房Ю锉畔虏龋叛虾嗡澹黄ば南蜓艨K洳焕洌巢磺宄K豢陨皇潜ё鸥觳怖椿刈撸孟裥氖轮刂亍=绨阉砩系南闫到税车谋强住R晃诺侥窍闫尘拖裼只氐搅撕贾荨1ㄔ诤贾莸募抑校杂泻芏嗷ǎ还皇呛烀罚悄馨讶搜淼蔫僮踊ā:罄矗颐蔷褪谴踊ㄌ钙鸬摹I痘ǎ坎隙够ā1ㄎ拾辰从忻挥锌吹揭皇资小恫隙够ā贰0乘得挥小K退的鞘歉鹑涡吹模吹煤茫皇切『茫谴蠛茫Ω谜依纯纯础K婧螅治拾常赜诟鹑危扯继盗诵┥丁0沉⒓纯蕹隽松邓赖锰伊耍夤藜页鸩皇遣槐ǎ鞘焙蛭吹健K担昧撕昧耍鹂薇亲恿恕K婧笏托∩嫠甙常⑶彀“⑶欤懈鹑蔚南ⅲ还苌断ⅲ家嫠咚!⊥{ ,葛任死都死了,还会有啥消息呢?俺想,她一准说的是葛任遗体安葬的事。据说葛任在二里岗就义后,因为遗体无法分辨,只好和普通士兵一起草草掩埋了。俺想,她大概是念及旧情,想另外安葬葛任。俺就对她说,你尽管放心吧,葛任的英雄事迹惊天地泣鬼神,他的事俺会时刻放在心上,一旦有啥消息,俺就马上通知你。
哪料到,她和俺想的根本不是一回事。她说,她最近老是梦见葛任没死,还活着。她话一出口,俺就觉得葛任(的死)对她的打击实在太大了,方寸都乱了,不然不会这样胡言乱语。我正同情她呢,她突然说,葛任死没死都逃不过军统的眼睛,如果葛任真的没死,军统肯定要对葛任下手。她希望我能主动请缨,前去捉拿葛任。一听这话,俺就委屈得泪如雨下。别说葛任已经死了,就是没死,俺能去干这事吗?这不是扇俺的脸吗?俺说,冰莹,你听着,俺可也是吃人奶长大的,不是那种狼心狗肺的人。她笑了,说,俺只是希望你能帮助一下葛任,想办法将葛任转移到安全地方。尽管她的话叫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可俺还是顺着她的话茬说,俺经常梦见过葛任还活着,正为解放全人类而奋斗。
同志们,这么说的时候,俺其实已经起疑心了。冰莹好像话里有话啊,不像是胡说八道啊。难道葛任之死只是个谣传?那他到哪里去了呢?莫非被日本人俘虏了,正关在哪个秘密的地方?要真是那样,俺可救不了他。因为俺当时的身份是国军少将,一切行动都得听指挥。你们都知道,贪生怕死的国军是不会和鬼子对着干的。鸡巴毛,那就只有一个办法了,就是把这个消息告诉窦思忠,让他派人去救葛任。但是,在消息没有证实之前,光凭她做的一个梦,就冒着暴露身份的危险给窦思忠同志发电报,那是会犯左倾盲动主义错误的。
& 蚕豆花
李洱
正如我在本书第一部分提到的,《蚕豆花》和《谁曾经是我》,其实是同一首诗。两者相比,只是个别字句的差异。
冰莹是看到《蚕豆花》以后来到重庆的。此前,她呆在上海从事戏剧演出。史料记载,她参演的最后一部话剧,是剧作家于伶编剧的《长夜行》,反映的是上海公共租界内的三户人家在日军进驻租界后的悲惨境遇。这部戏被迫停演以后,她和当时的许多演员一样,夜夜
笙歌,借酒浇愁。在《绝色》一书中,安东尼?斯威特写道:
在上海,冰莹虽然夜夜笙歌,但内心却举目无乡。先前,她曾数次设想到延安与葛任团聚。但葛任战死的消息,使她再次迷失了方向。她在日记中写道:“日子一天天过去,窗棂上结满了冰霜,我看不到一丁点的希望。”就在这时,宗布又出现了。战争期间,他将《申埠报》搬到了香港。这一次,他就是从香港回来的。对于他此行的目的,她一无所知。他胡子灰白,神情颓唐,明显地老了。他进来的时候,睫毛上挂着雪花,她还以为他的睫毛也变白了呢。他解释说自己是偶然路过此地,她当然不愿相信他的说辞。
他带来了一份报纸,那是香港出版的《逸经》。当她吩咐佣人为他准备饮食的时候,他拿着报纸看了起来,仿佛那是他刚刚从街上买来的一样。喝汤的时候,他好像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有意思。”她问他什么有意思?他装做愣了一下,然后又埋头喝汤。她本来想把报纸丢到一边的,可是,仿佛是出于命运的安排,她的手指不由自主地伸向了那份报纸。众所周知,在希腊语中,“命运”一词的意思并非“沉重,必然,价值”,而是“偶然,幸福,不幸”。当她“偶然”地拿起那份报纸的时候,短暂的幸福和持久的不幸,就再一次栖落到了她的肩头。
她看到了一首诗,以她的女儿蚕豆命名的一首诗,叫《蚕豆花》,诗的作者署名尤郁。现在她知道了,就是为了让她看到这首诗,宗布才从香港来到上海的。在她的追问之下,宗布才告诉她,许多年前,他曾在《新世纪》杂志上看到过这首诗,当时题为《谁曾经是我》,作者署名葛任。“葛任的俄文名字叫尤郁斯基,如果不出意外,这应是献给你和女儿的。”宗布说。他还告诉冰莹,自己本想在《申埠报》上转载这首诗,可是想来想去,他还是把它撤了下来。“从诗的内容看,这首诗好像是刚改动过的,莫非是他就义之前写的?倘若不是,那可能是别人的伪作。当然,还有最后一种可能,那就是葛任还活于人世。”宗布对冰莹说,“倘若他真的还活着,那你们很快就会相聚的。”冰莹回忆说,宗布的神色表明,他真的在为她与葛任可能的相聚而感到欣慰。在那一刻,她对宗布的怨恨就像窗棂上的霜花一样,慢慢融化了……
安东尼?斯威特接下来又写道:
冰莹对我说,从那时起,她就怀疑葛任还活在世上的某一个角落。她决定立即飞赴重庆,见一下赵耀庆。她早就知道,赵耀庆隶属于军统,他很可能已经得知葛任的准确消息。宗布想和她一起去,但遭到了她的婉言拒绝。到重庆的第三天,她终于在一个酒吧里(注:这与阿庆的自述略有出入)见到了他。出乎她的意料,赵耀庆以人格担保,声称自己对此毫不知情。他显然说了谎。因为她后来得知,就在他们谈话之后不久,赵耀庆就去了大荒山白陂镇。她说,在随后的几天里,在歌乐山腰,在嘉陵江边,在夫子庙前,她反复念诵着《蚕豆花》,默默流泪……
看了阿庆的自述,我们便发现,冰莹其实误解了阿庆——他们见面的时候,阿庆确实“毫不知情”。关于修改后的《蚕豆花》一诗,我在后面还要提到,这里暂且不述。
@ 命令
李洱
出邪了,俺万万没有想到,没过几天,俺就得知葛任果真还活着。娘那个×,组织上果然要派俺去大荒山。那是不是戴笠的意思,俺不知道,到现在还不知道。
你想歪了。戴笠是啥货色,狗屎不上粪叉,俺为啥要替他隐瞒。认真点?俺很认真呀!世界上的事怕就怕认真二字,可共产党人却最讲认真。当时俺都叫他戴老板。戴老板不光是阎王爷转世,杀人不眨眼,而且是个铜葫芦,密不透风。临行前一天,俺还见到了戴笠,是
在白公馆。但他没有和俺说起这事。那时候,狗日的正在骂人。你们知道他的口头禅吗?他的口头禅是 Damned fool!意思是“该死的笨蛋”。你不会英文?来,俺替你写上。你说得太对了!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可是,如果挨骂的真是个笨蛋,并且还是条恶棍,那又该怎么说呢?所以,俺不认为戴笠骂谁,谁就是俺的朋友。他们是狗咬狗,一嘴毛。是啊,戴笠认识俺。之所以认识俺,是因为他和俺是老乡,俺的老家在浙江,俺和他都是(浙江省)江山(县)保安(乡)人。保安有座山,名叫仙霞岭。他家住在仙霞岭上的龙井关,俺家住在仙霞岭下的凤凰村。对了,还有没有烟了?俺再抽一根。抽凤凰,忆故乡嘛。有一句话说得好,尽管他乡的山更美,水更清,他乡的姑娘更多情,人总是要怀念故乡的。好,咱们言归正传。俺能在军统站稳脚跟,就是钻了这个空子。可这个戴老板怎么也想不到,俺其实是一只披着狼皮的羊。表面上,俺对他毕恭毕敬;心里面呢,却时刻想着埋葬蒋家王朝。卑贱者最聪明,高贵者最愚蠢。别看戴笠牛×哄哄的,他骨子里愚蠢得要命,用他自己的话,就是 Damned fool。要不,他怎么看不出俺的真面目。当然,这与俺对敌斗争的策略也是分不开的。策略是革命的生命线,为了人民的利益,俺时刻都保持着高度的革命警惕性。
这样说行吗?
找俺谈话的不是戴笠。你们刚才不是说,你们对葛任同志的革命生涯很了解吗,那就应该知道范继槐。对,早年间范继槐曾与葛任一起去日本留学,葛任学的是医,他学的是法律。同志们都知道,法律就是王法,体现的是统治阶级的意志,是阶级专政的工具。俺这么一说,你们就明白了,范继槐不是啥好鸟。范应该是按戴笠的旨意来和俺谈论此事的。他对俺说,他得到了一个重要情报,葛任现在藏在大荒山白陂镇。俺听了直摇头,说不可能不可能,一准是搞错了。他问为啥不可能。俺说,人死如灯灭,他死这么久了,可能已经沤臭了,怎么可能又拱出来呢?他说,这就对了,你去了之后,首要任务是要搞清楚,那人究竟是不是葛任。不是,那就把他放了;是,那就搞清楚他在那里有何贵干。他还特意交代俺,千万不要轻举妄动,打草惊蛇,在得到最新指示以前,不要伤他一根汗毛。
蠢货啊蠢货!这还用你交代,俺当然不会伤他一根汗毛。可是,心里可以这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