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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矛盾文学奖提名 李洱:花腔 不全-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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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才颠倒呢,你是头朝下走路!”眼看他们要吵将起来,我连忙在一边打圆场。美国货说他不生气。尔后他指桑骂槐,说他有个侄女叫铁梅,也是惹不得,话不投机便抄家伙,就像个母夜叉。糟了,小红定然饶不了他。可出乎我的意料,这次小红并没有恼,只是捂着嘴笑。笑过以后,她对美国货说:“瞧你,小脸蜡黄,定然没干甚么好事,都快变成《红楼梦》里的贾瑞了。”美国货说:“姑奶奶说对了,都是叫你们这号人给掏的。”

  美国货话里有话。莫非小红就来自隆裕店旁边的翠花楼?后来说开了,她自己告诉我,她确实当过窑姐,“反正你总要晓得的,给你说说,也没有甚么大不了的。”她说,她原本是汉口人,后来到北平的戏班子里学戏。学成以后,因她演得好,台下就有许多达官贵人想娶她。她呢,都懒得多瞟他们一眼。毕竟还是年幼无知啊,后来竟鬼迷心窍,看上了一个开洋车行的小白脸,成了人家的二房。那小白脸疼你时,说你是他的心尖尖,烦你时,轻则骂你是小娼妇,重则摁住你往墙上撞。“这苦日子何时是个头啊?”她说。没过多久,小白脸的洋车行倒闭了,她想她可以逃出来了,可那千刀万剐的黑心郎,竟然把她卖到了天津的窑子里。红颜薄命啊,她说着眼就潮了。“后来好了,我遇见贵人了,跳出了火海。”她说。她说的贵人就是南开,是南开把她救出了火坑。南开还给她做了很多思想工作,说人生在世,哪有不走弯路的。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要向前看。后来,组织上给她治好了病,不然,她可能早就香消玉殒了。再后来,她就到了张家口,在店里打杂。我问她和翠花楼的人是否熟悉。她想了想,说,她很同情那些姐妹,有了空闲就教窑姐们唱戏,艺不压身,日后她们也可有个好前程。

  将军,其实我心里跟明镜似的。她的话不可全信。我总是怀疑,她其实另有使命。我旁敲侧击,问她去汉口做甚么。她的话听上去天衣无缝,说这么多年了,她还没回过汉口,这次是回家看看。我问她家里还有谁,她一下子流了泪。说,她的父母早就死了,她这次回去,是要看看昔日的师姐。她就是那师姐带到北平的,师姐于她如再生父母。那师姐不光人长得好,戏也演得好,还会写诗填词。除了命不好,样样都好。她听说做师姐的离了婚,她早就想去看她了,可组织上担心路上不安全,一直不放她走。她就哭。会哭的孩子有奶吃,组织上只好说,一旦有人去南方,和她顺路,就让她走。照此说来,如今我是个护花使者?她接下来说的一段话,我听着很入耳。她说,组织上还交代她,让她在汉口等我回来,尔后再一起回到张家口。再往后呢,她说她想到延安去。她听说江青,也就是蓝苹,以前也是演戏出身,到延安后如鱼得水。说到这里,她又说她打算把师姐接过来,日后一起到延安去。

  我曾疑心(她说的)那个师姐就是冰莹,她是去找冰莹了解情况的。如今听了她的讲述,我多少改变了想法。再说了,冰莹乃杭州人,而非汉口人,她们不可能是甚么师姐妹。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她好像累了,在我身上靠了一会儿。她身上的雪花膏可真好闻。我问那雪花膏是甚么牌子,她和我熟了,说话就有些随便。毕竟是戏子出身么。她说:“嗬,看着你怪洋气,哪料到你也是个土包子。”她说那不是雪花膏,而是飞生乳酪膏。影星胡蝶脸上搽甚么,她就搽甚么。将军,你不信?我是有甚说甚,她真是这么说的。她还告诉我,那乳酪膏是瑞商华嘉洋行生产的,我要是想讨哪个女人欢心,只要送了那种乳酪膏,她保管我一炮打响。还说,只要涂了这种乳酪膏,不管你去哪里,不管走多远,都会有男人巴结你。“延安行么?”我问她。她愣了一下,说:“行,怎么不行,起码晚上行,谁不想让被窝里躺上一个香喷喷的女人。”对此事,我没有发言权。在延安,我的被窝里就从来没有躺过香喷喷的女人。她又说:“别说延安了,苏联也行,听说那些大洋马用的也是乳酪膏。”

 
& 雪泥鸿爪  
李洱  
 

  小红,姓鸿,本名鸿雁,艺名叫小红女。现在你知道了,她就是后来的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小红女。1998年,她出版了一本叫《雪泥鸿爪》的书,收录了多年来她在艺术院校和一些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稿。我将这本书翻了个底朝天,终于在一篇名叫《艺术家的勇气》的讲稿中,发现了她对当年汉口之行的讲述。虽然她的讲话云山雾罩,可我们还是能从中听出点门道来:

 
  ……刚才我已经讲了,有不少同志向我反映,这三天的会开下来,大家收获很大。有收获总比没收获好,祝贺大家。(掌声)作为文艺战线上的一名老兵,回首往事,我是感慨万千啊。许多同志都已经深深懂得,我们既要反左,又要反右,但主要是反左。同志们,左倾路线害死人啊,任何时候都害死人啊。(掌声)解放前,我也差点犯那个什么左倾错误。当时有人要我陪着一个同志到南方去,去消灭一个被认为犯了错误的同志。我当时就想,那个同志很好啊,早年为了寻求救国救民的真理,曾到过苏联。对,现在叫前苏联了。后来还参加过长征。这样的人为何要处死呢?一定是王明他们没按(安)好心。我就没去。当然,说话要讲究方式,不能竹桶(筒)倒豆子,直来直去。我就向组织上说:“敬爱的领导啊,不是我不想去,而是担心完不成任务。你要注意发挥女同志的优势,让她们干适合她们干的事。”那个同志呢,虽说受了王明错误路线的影响,但毕竟还是个好同志,还通情达理。后来,他就没让我去,而是让我到武汉执行另外一个任务去了。在武汉也是,又差点犯了错误。幸亏我醒悟得早,否则我将后悔一辈子。究竟怎么回事,大家的时间很宝贵,我就不多讲了。反正啊,经验值得总结,教训需要汲取……

  我特意引用这段文理不通、别字连篇的文字,是想说明这样一个事实:对白圣韬去大荒山的目的,小红女其实是心知肚明的。那么,小红女自己去武汉的目的,又是如何呢?

 
 
@ 上一次远行  
李洱  
 

  苏联女人都是大洋马?我听了只觉得好笑。至于大洋马是否也用乳酪膏,我不清楚。我在苏联守身如玉,从未招惹过她们。可她一提起苏联,还是让我心里一震。瞧瞧她多会演戏。刚见面时,她还装做不晓得我。这不,说着说着就露馅了。我想,她定然晓得我去过苏联,也定然晓得我的外号毛驴茨基。

  她说过之后,睡了一会儿,又去找美国货了。我一个人坐在那里想,历史真会捉弄人,  
它就像一个婊子,专门捉弄我们这些痴心汉。我的第一次长途远行,是跟着葛任去的。最后这一次,是奔着葛任来的。只不过那次是向北,这次是向南。那次是为了帮他,这次呢,是为了杀他。对,我说的那次旅行,指的就是到苏联去。葛任出狱后,决计到法国去找冰莹。问题是,他不晓得冰莹的地址。唉,冰莹以前倒是留过地址,可她委托的那个人(注:即川田)是个酒鬼,有次喝醉了和人打起架来,被人扒光了衣服,那个纸条也就丢掉了。这可把葛任难住了。为此,他还去了趟杭州,想从冰莹的父亲那里弄到地址。可冰莹的父亲出外游历了,他还是一无所获。甚么,重回北京医专?唉,他倒是想过此事,可是回不去呀。他刚从牢里出来,校方躲还躲不及呢,又怎么敢收留他。

  将军定然晓得,俄国爆发革命以后,诸多智(知)识分子心向往之,都学起了俄语。不瞒你说,我也学过俄语。对,我是跟着葛任学的。他在北京医专任教时,课余时间曾到东总布胡同10号(注:即现在的23号)的俄文专修馆学习俄语。不过,他学俄语不光是因为那里的革命,还因为那里的文学。他看过瞿秋白翻译的托尔斯泰,爱不释手。他也喜欢普希金,说普希金的诗文令他想起了母亲早年的画,山光水色,清纯妙。不过,此时他尚未动过去俄国的念头。将军,这么给你说吧,倘非那个叫黄济世的人频频造访,他是不会到俄乡去的。将军说得对,就是办《申埠报》的那个黄济世。有一天,黄济世来找葛任,说在《新世纪》上看到了他的诗,甚是喜爱,想跟他合作。葛任以为他是来约稿的,就说诗是写给自己看的,暂时还不想发表。谈了一会儿,黄济世就起身告辞了,走的时候还有些怏怏不乐。我们都以为他不会来了,可没过几日他竟然又来了。这次他告诉葛任,《申埠报》想派个会写诗作文的青年到俄国去,将布尔塞维克(注:现译布尔什维克)革命后的社会状况写下来,在报纸上刊出。黄济世显然摸清了葛任的底细,他对葛任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你不是喜爱俄国文学么?到了俄乡,方能晓得俄国文学的美妙。”话说到了这步田地,葛任还是不愿松口。他说:“鸡蛋好吃就行了,至于下蛋的母鸡长甚么模样,大可忽略不计。”但黄济世接下来的一句话,点中了葛任的穴位。黄济世拿出一叠钞票,说:“先生不是想去法国找冰莹么?没有盘缠,又怎么能走过那万水千山。《申埠报》的稿酬甚为可观,等你赚够了钱,你就可以去找冰莹了。”葛任应允了。

  有甚说甚,那个时候,我与葛任都不晓得这位黄济世是宗布的朋友,而宗布就是《申埠报》的幕后负责人。派葛任到俄罗斯,正是宗布的主意。宗布是一个神秘的人,神龙见首不见尾。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他为何给我们钱,葫芦里究竟装的甚么药?我一直想不明白。多年以后,当我晓得了他和冰莹的秘事,我不由得有点怀疑:宗布这样做,莫非是为了杜绝葛任到法国去找冰莹,才派黄济世充当说客,将葛任打发到冰天雪地的苏联?

  当时,葛任问我想不想和他一起去,因为黄济世给他说了,他可以带一个助手,钱由报社解决。还说,到那里之后,我可以继续上学。我就去和我的未婚妻商量。未婚妻先问我那里能不能吃饱,我说能啊。她就说:“天上掉馅饼了!当然要去。”不过,说完这话她就哭了起来。天高皇帝远,她担心我甩掉她。我说:“你把我看成甚么人了?我就那么没良心么?”为表明自己有良心,出国前我和她结了婚。唉,还是窦思忠说得对,革命者要讲的是信仰,而不是良心,只有资产阶级和日本人才把良心挂在嘴上,动不动就说谁的良心大大的坏了。我的良心没有大大的坏,所以我的老婆才会死得那么早。想当初,我若是昧着良心,一脚把她蹬开的话,她也不会成为短命鬼。她是因为想我想死的。唉,不说这个了。

  那次去苏联,我和葛任先坐火车到奉天(注:今沈阳市)。火车驶近山海关时,远远的,我们看见了海岸。那是我第一次看见海岸。海岸是白的,因为它被雪覆盖了。一轮朝日正从海上升起,就像巨大的火球。一艘邮轮在近岸驶过,留下一溜黑烟。葛任用诗人的口气对我说:“闻到了吧,海的气息,盐的气息,自由的气息。”他激动得不得了。进入奉天站是在傍晚,月台上到处都是矮脚虎似的日本人,连个中国脚夫的影子都没有,让人疑心这满洲早就割让给了日本。幸亏葛任会说日语,他找来了一个日本人,我们的行李才得以运出车站。在奉天下车,葛任是想见见川田。他是我在北京医专上学时的老师,这会儿正要回国。甚么,你对川田甚感兴趣?好,那我就多说两句。我们按图索骥找到川田的住址时,他刚从外边回来。扶他的女人穿着男裤,裤的门襟还敞开着,而他自己呢,却穿着女裙。他醉了,腿在裙子里迈不开步子,就像被水淹住了膝盖。一认出我们,他就对葛任说:“我很幸福,幸福得就像一头毛驴。”甚么?川田不认得毛驴?那我可能记错了。他可能是说,他幸福得就像一条牲口。咦?将军,川田怎么不认得毛驴呢?日本没有毛驴吗?再说了,他在中国呆了那么久,若连毛驴都不认得,就太不像话了吧。

  好,我接着说,有甚说甚。翌日,川田执意要把我们送到长春。每当列车经过弧形转弯,川田都要把头伸向窗外,他说他喜欢听噪音中的金属声。奉天是矮脚虎的地盘,长春却是大洋马的天下。到处都是俄罗斯人,连马夫都是。川田迷上了俄罗斯人手中的希腊式神像,以及马夫戴的那种厚重的皮帽。当雪花落到刚买来的皮帽子上时,他会遽然大笑起来。在北京医专时,他就常常喝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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