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弃疾传-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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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恨复短恨,裁作短歌行。何人为我楚舞,听我楚狂声?余既滋兰九畹,又树蕙之百畮,秋菊更餐英。门外沧浪水,可以濯吾缨。
一杯酒,问何似,身后名。人间万事,毫发常重泰山轻。悲莫悲生离别,乐莫乐新相识,儿女古今情。富贵非吾事,归与白鸥盟 。”
光宗静静听罢,呵呵一笑,半作玩笑半作真道:
“人间万事,毫发常重泰山轻,确实呵,可辛爱卿真以归隐为重,以出仕为轻吗 ?”
辛弃疾俯首到地,答道:
“臣愿以国家之事为重,词中所论乃词人之谈,非大臣之谈啊,陛下请明鉴 !”
“好了,我全知道了,嗯,你就先做太府少卿吧,以后再委他职 。”
辛弃疾在召对完毕后就任了太府少卿一职,半年之后,又提升为集英殿修撰,改派为福州的知州兼福建路安抚使,辛弃疾重返福州。
福州滨海,常有“海盗”出没为患,因而那里养着数量较多的军队,每年需很多军用开支。与此同时,在南渡之后,原在洛阳居住的赵姓皇族一支也迁到福州居住。他们的食粮、生活费用以及日常用品,全由福州地方政府供应。初至此地时,这支宗室男女老幼不满二百人,每年须由福州供给三万贯的费用,其后人口繁衍,则早已远远超过这个本就不小的数目。
为了供应这两项费用,福州年年都需要很大数量的金钱和谷物。福建多山,可耕种的土地面积较少,而人口又比较稠密,收成稍有不好,当地的出产便不够用,需要到邻境去籴买。福建地方政府既负担了那样繁重的开支,一遇到需要大量购买粮食的情形,便感到格外棘手。
辛弃疾在担任福建提点刑狱和兼摄福建安抚使的时期,对于上述情况已很清楚,对于如何解决这些问题,也曾深思熟虑过。现在重回福州,他就决定把他的计划付诸施行。
对于一路百姓,务以清静不扰为计,以求避免发生任何事故,关键把日用开支尽量加以节俭控制,并且设置“备安库 ”,把省下数目储存其中。这样几个月的精打细算,库中很快就存满了五十万贯。辛弃疾于是准备在秋收谷价下降后用这笔款项籴买谷粮充作宗室、军队之用,剩下的钱也设计好用来打造万副铠甲,招募强壮,扩充军队……
然而,刚到了秋季,收籴的工作刚刚开始,制铠甲、招军队的工作还未进行,远在杭州的延和殿上就又有谏官弹劾辛弃疾,弹章道辛弃疾“残酷贪饕、奸赃狼藉”。依然不容被弹者作任何分辩,一道圣旨,倾刻就罢免了辛弃疾福州守职和福建安抚使的官职,竟不让他将刚刚开始不久的事情做完……
辛弃疾牵马领着两个家人又一次离开了福州,离开了他日夜操持的政事,往带湖家中而去,妻子秀琴和孩子们还在等着自己呢,带湖的山山水水也等着自己呢,还有那块耕种了十年的土地,离开这么长时间,不知是否被荒弃了?阳光黄澄澄的,和割获在道边的稻谷一样是丰收的颜色,将至家门,辛弃疾捋着胡须,微微笑着吟出首《柳梢青》:
“白鸟相迎,相怜相笑,满面尘埃。华发苍颜,去时曾劝,闲早归来。而今岂是高怀,为千里羹汁哉!好把移文,从今日日,读取千回 。”
这一回朝廷开恩还给了一个挂名的差事:主管建宁府武夷山冲佑观。这种职务不必亲去供职,只需坐在家中领取薪俸就可以了。这是和十二年前遭受弹劾,被罢免还乡的唯一区别,不,更重要的区别是心境,年纪已至五十五岁的辛弃疾虽然还是稍有惆怅,但绝不像上次那么痛苦悲伤了。唉,何必将这得得失失看得那么重!回来正好,起起罢罢,何苦?!倒不如守着田园妻小,纵情于山水,与自然相携为伴,这又是何等快意之事啊,该把这总也难熄的功名心熄掉了!何必再混于那尘寰污垢呢?!辛弃疾默默想着,人生的成熟与稳定岂不就是在这样一次次浮沉转折中完成的吗?
正当辛弃疾卸职回家,杭州朝廷发生了大的变动。光宗赵悙以不孝罪名被废,皇子赵扩被拥立为新帝,整桩废立事件中以赵汝愚和韩胄用力最多。韩胄是赵扩妻韩氏的叔父,赵扩即位后,他因为既是外戚,又在继承皇位事件中有“定策之功 ”,所以深得宠信,进退大臣,更易言官,他全可以任意而为,并且一概以他假借皇帝的名义用“内批”作处分,不通过中书省用正式的手续办理。
辛弃疾传 ?145 ·
朱熹此时正被赵汝愚引进朝廷作侍讲,他看到韩胄这样玩弄皇帝的威权,便在皇帝面前弹劾他“擅权害政”等罪状。然而在这时的大臣和言官当中,已被韩胄安插了很多党羽,他们的势力已远在赵汝愚朱熹一派之上,因而,朱熹的弹劾不但没有生效,到1194年的10月,反而被韩胄用“内批”罢免了侍讲的官职。到第二年二月,韩党的言官李沐和谢深甫先后奏论赵汝愚“以同姓而居相位,将不利于社稷 ”,遂免去赵汝愚的相职,稍后又把他斥逐到永州 (今湖南零陵县),赵氏前往贬所,刚到衡阳便病死船上了。
这场党派之争牵涉了大批官员,辛弃疾因为与赵汝愚、朱熹交游频繁终没能幸免于难,虽在带湖之滨也还是受到了这场政治风波的席卷。1194年9月下旬,御史中丞谢深甫弹劾辛弃疾“交结时相,敢为贪酷,虽已黜责 ,未快公论”。遂又明令降辛弃疾职名一等,由“集英殿修撰”降充“秘阁修撰”了。1195年10月,新御史中丞何澹再次对辛弃疾提出弹劾,说他“酷虐裒敛,掩帑藏为私家之物。席卷福州 ,为之一空 ”。于是,“秘阁修撰”的职名又被削夺了。
辛弃疾仍旧吟风弄月,毫不理会,朝中的言官却还紧咬不放,1196年9月,他又被弹说 :“赃污恣横,唯嗜杀戮。累遭白简(即弹章),恬不少悛。今俾奉祠,使他时得刺一州,持一节,帅一路,必肆故态,为国家军民之害 。”至此 ,“主管建宁府武夷山冲估观”的空名义也被削夺,辛弃疾平生所获各种名衔彻底一干二净,无所剩余了。
然而不知出于什么缘由,1198年,朝廷又忽然传旨恢复辛弃疾“集英殿修撰”的职名,仍旧让他主管冲佑观。辛弃疾拜命之后,哈哈大笑,写下一首《鹧鸪天》:
“老退何曾说著官?今朝放罪上恩宽!便支香火真祠俸,更缀文书旧殿班。
扶病脚,洗衰颜。快从老病借衣冠。此身忘事浑容易,使世相忘却自难 。”
武夷山的景色是说不出来的那种美丽,云雾缭绕里苍翠欲滴,风声、瀑流声、鸟鸣声甚至花儿的喃喃低语声在空旷的山谷中时时回响 ,有时还能有“ 抗抗”的伐樵声,却找不到樵者的踪影。自从辛弃疾复了主管此处冲佑观的职后,便常常到这里与老朋友朱熹会面。朱熹1194年冬季迁居武夷山中,修筑了“竹林精舍 ”,修养心性的同时教授一大批志愿追随的崇拜者。然而党争的阴影并没有就此摆脱,韩胄等人正要集中力量打击朱熹一派,他们宣布朱熹等人所从事的学问为“伪学 ”,是想“以匹夫而窃人主之柄,鼓动天下,图为不轨 ”,严令规定:凡诸路州郡的监司帅守保荐官员时,必须在保荐书中证明被保荐者非伪学逆党,各地乡试举子试前也要填写师门家状,确证自己不是伪学。1197年冬更宣布出一个“伪逆之魁”的名单,将赵汝愚、朱熹、周必大、叶适、吕祖俭、蔡幼学等五十九人列为政治犯,限制他们的活动。这些发生在赵扩庆元年代的事后来被称为“ 庆元党禁”。党禁之祸致使朱熹竹林精舍的弟子散去大半,以前的一些亲朋好友也不再往来过从,只有辛弃疾全无顾忌,仍然和这位儒学大师维持着深厚的友谊。
春光明媚,辛弃疾和朱熹两人漫步在山间碎石子铺成的小路上,一边赏玩风景,一边谈论着各自对于学术对于人生的理解,时时因为默契和沟通抚掌大笑。走到一处平整光滑的石台时,朱熹忽然停了下来,对辛弃疾道:
“幼安兄,平时无事我常来这里弹琴自娱,今天奏上一曲与你共乐如何 ?”
说着招手叫远远跟在后面的琴僮过来,将他抱在怀里的古琴取过,抽掉套在上面的灰布套,小心地放到石台上面,然后席地而坐,调试了一下琴弦,笑道:
“古时有钟子期,今天有辛弃疾呵 。”
话音落时琴音已起,有如白鹤唳鸣,一下子腾空而起,直上云霄,高亢而又清越,而后回环转折又渐渐滑落,平稳深沉里带几分自在惬意……辛弃疾沐浴在这宛如春光的琴声中,只是斜靠在一块巨石上静静享受着,一动也不动,只见他眼睛半眯起来,脸上现出陶醉的神情。正要越来越放松下去,突然听到这欢愉舒缓的乐曲底下渐渐有铿锵慷慨之音,曲声倾刻间越来越快越来越急促,最后竟成金戈铁马的杀伐雷动之声,辛弃疾一下子坐直了身体,睁开眼睛,有些讶异地看着朱熹,朱熹的面部仍然宁静详和,但从身体前倾,手指飞舞,须发张扬的模样上看得出他内心的激动。
一曲奏罢,朱熹半晌没有说话,辛弃疾也觉有种久违的慷慨壮烈在胸中鼓荡起来……
朱熹看了一眼辛弃疾,慢慢开口道:
“幼安兄,刻意闲游于山水之间并不可取呀,像我这般治学为文、标榜性情实乃是百般无奈之后的事情,真若如此便了,从前孔夫子也不会奔走于诸国之间。晦庵恐时命只至于此了,只望幼安兄不随意抛掷前程,还当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朝廷之上已无重臣元老,不久一定会再次起用幼安兄的,那时幼安兄定能吞吐自得,有所成就了 !”
“晦庵兄,莫非您也有成功立名的想法 ?”
“是想要成功,但没有立名之心,所成之功也非一己之功,而是众人之功,成一世民众之福,开百世后辈之运呀!看上去做事和经历与别人相差无几,但其中用心不同,性质就迥异,效果也不一样。幼安兄你若早向理上用心,那么事业的伟俊光明一定不是现在能比得上的 。”
“ 正是我曾写一首词中句子 ‘ 事无两样人心别’!”
“对,确实如此,可现在幼安兄虽已放下名利之心,却又放得太彻底,几乎有些萎靡颓唐于声乐酒色之中了。放一颗心,还要换回一颗心,一颗效法天地,不但无私无欲,而且健行不息的心!便如这太极必分阴阳,同有动静,人生也不可只取其一呀!倘一味求静迟早会导致生机断灭,或枯萎或沉靡,所以必须同时还有动,有一股流淌不绝的活力才行 。”
辛弃疾默默品味着朱熹的话,回想这些日子来他酗饮无度,享乐吃喝的生活,身上有些微微冒汗,自以为是放下了功利之心,却谁想是堕落到了低俗放纵的地步,今天晦庵兄是专以弹琴为起由来劝诫自己的啊。自己只是想不再以功名为计,不再有索求之心,只是想以前辈隐者为榜样混迹于山水,哪料竟在不知不觉中堕落了下去,这不也是虽与他们行迹相似却用心不同吗?不还是“事无两样人心别”吗?
“应该克己复礼,存天理、灭人欲啊!人欲断绝非人情断绝,你是脱了功利之欲又养出声色犬马之欲了 。”朱熹眼神慈祥地盯住辛弃疾又道,“君子之交,以道义为重,所以我才会如此冒言相劝啊,幼安兄慎思,不要责怪晦庵多嘴 。”
辛弃疾抬起头,有些惭愧又有些感激地对朱熹说道:
“谢谢您,晦庵兄,近来倍觉无聊苦闷,多有无从排遣之感,虽然不断翻读《庄子》、《老子》却并无用处,现在我知道自己的问题在哪里了 。”
旁边烂漫的春花摇动枝条,仿佛也满脸笑意地点头表示称许……
1200年3月,朱熹病死在武夷山中,时年七十一岁。辛弃疾正要派人前去探问病情,消息就传了过来。辛弃疾如雷轰顶,不知所措,哀号声歇便昏厥倒地,这些年来的密切往来已使辛弃疾和朱熹结下了难以割舍的半师半友之情。从悲痛中苏醒后,他写了一首《感皇恩》:
“案上数编书,非庄即老。会说忘言始知道,万言千句,不自能忘堪笑!今朝梅雨霁,青天好。
一壑一邱,轻衫短帽,白发多时故人少。子云何在?应有玄径遗草。江河流日夜,何时了? !”
韩胄等人知晓朱熹的死讯后 , 着一言官上章道“ 四方伪徒期以一日聚于信上 , 欲送伪师朱熹之葬。……聚会之间,必无美意,若非妄谈世人之短长,则是谬议时政之得失 ”,随即下诏禁止人们前往会葬。辛弃疾却毫不理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