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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我的前半生-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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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收拾桌上的杯碟,搬入厨房,忍不住拨电话回家。
  阿萍来应电话的声音竟是焦急与慌忙的:〃太太,你在哪里?快回来吧,弟弟哭着闹呢。〃
  我鼻子一酸。
  〃奶奶与老爷都赶来了,正在骂先生。〃阿萍报告。
  他们骂涓生?我倒是一阵感动,平日我与这一对老人并不太投机,没想到他们倒有点正义感。
  〃太太,你先回来再说吧。〃阿萍说。
  电话被别人接过,〃子君?〃是涓生的母亲。
  〃是。〃
  〃我正骂涓生呢,把好好一个家庭弄得鸡犬不宁,离什么婚?我与他爹绝不答应他跟那种女明星混。你先回来再说,我给你撑腰。〃
  我饮泣,〃他不要我了呢。〃
  〃哪由得他说?他不要你,我们要你,你不走,他好轰你走不成?他现在发疯,你不要同他一般见识,你不看我们两老面上,也看孩子面上,弟弟直哭了一夜,今天不肯上学。〃
  〃我,我马上来。〃
  〃我们等你。〃她挂上电话。
  我一颗冷却的心又渐渐热了,明知于事无补,但到底有人同情我,没想到会是两老。
  平日我也没有怎么孝顺他们……
  我连忙换了昨日的衣服回家去。
  还没进门就听见平儿的哭声,这孩子自小爱哭,声震屋瓦,足可以退贼。
  美姬替我开了门,我连忙叫,〃弟弟,弟弟。〃
  平儿见是我,连忙晃着大头扑到我怀中,号啕大哭起来,我见儿子这样伤心,也忍不住哭。
  涓生的父亲向他厉声喝道:〃你自己看看这个场面,你越活越回去了!〃
  涓生低着头,不敢言语。
  〃我不想多说,你自己有个分寸才是。〃他母亲叹息,〃体外头那个女人又不是十七八岁的青春少女,何以放不开手,那一般是两子之母,离婚妇人,年纪只怕比子君还大。涓生,你上她当了。〃
  涓生却一点也没有上当的感觉,他涨红着一张脸,只是不出声。
  涓生母亲说:〃现在你老婆已经回来,你好自为之。〃
  他们误会了,他们以为涓生与我吵嘴,只要老人家出马镇压几句便可以解决问题。
  果然两老才踏出大门,涓生便指着我说:〃你把我历代祖宗的牌位请出来也无用!〃他转头也想走。
  我恶向胆边生,大喝一声:〃站住!〃
  他转过头来。 
 


  
 
 
  
 

第三章 
 
  我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史涓生,变心由你,离婚与不离婚在我,但是我告诉你,我可不由得你随意侮辱,你父母是自己走来的,我并没有发动亲友来劝你回头。〃我瞪着他,〃老实说,到了今天此刻,我也不希望你回头,但是请你一张尊嘴当心点。〃
  涓生颓然坐在沙发,上,〃子君,我求你答应我离婚,我实在撑不住了。〃他用手掩住了脸。
  在我怀中的平儿仰起头问:〃爸爸妈妈为什么吵架?为什么?〃
  我拍拍他肩膀,〃不怕,不怕,不吵了。〃我把他抱在膝头上,〃你睡一会儿,妈妈抱着你。〃
  平儿将他的胖头埋在我怀中。
  我抚着他的头发。
  ——他现在撑不下去了,我苦笑,一切仿佛都是我害的,他才是牺牲者。
  在那一刹间,我把他看个透明。
  这样的男人要他来干什么?我还有一双手,我还有将来的岁月。另外一个女人得到他,也不见得是幸福,他能薄情寡义丢掉十多年的妻,将来保不定会再来一次。
  我轻轻拍着平儿的背,〃好,我答应你,马上离婚。〃
  他抬起头,那一刹那他双目泛起复杂的光芒,既喜又惊,我冷冷地看着他,心里只有悲伤,并没有怒火。
  〃真的?〃他不置信地问。
  〃真的。〃
  〃有什么条件?〃
  我看看平儿的苹果脸。〃每天回来看平儿与安儿。〃
  〃当然,当然,〃涓生兴奋地搓着双手,〃这里仍然是你的家,要是你喜欢的话,可以在这里留宿的。〃
  我别转面孔,不想看他的丑态。
  〃我有一个律师朋友,他可以立刻替我们办手续,补签分居,他可以证明我俩已分居两年,马上离婚。〃涓生用试探的语气提出来。
  我眼前一黑,连忙深呼吸。等一年半也来不及了,涓生此刻觉得与我在一起如生活在地狱中,好,我助他逃出生天也罢。
  〃有这样的事?〃我听见自己说,〃好,你去律师楼安排时间,我同你去签字便是。〃
  这一下子他呆住了。
  我勇敢地抬起头,〃我明天便去找房子,找到通知你,你放心。〃
  我抱起平儿进房,将他放在床上,盖好被子,这孩子,已被我宠坏了,娇如女孩子。
  回到客厅,看见涓生还站在那里,我诧异地问:〃你还不走?这里没你的事了,〃
  他呆呆地看着我。
  过一会儿,他说:〃她想见见你。〃
  〃是吗,有机会再说吧。〃
  连我自己都佩服这种镇静。
  〃那我走了。〃他说。
  〃好走。〃我说着拾起报纸。
  他又逗留片刻,然后转身去开门。
  我听到关门声,低下头才发觉手中的报纸悉悉作响,抖得如一片落叶,我吃惊地想:为什么会这样?原来我双手也在发抖,不不,我浑身在颤抖,我大叫一声,扔下报纸,冲到书房去斟了一小杯白兰地,一饮而尽。
  电话铃响,我连忙去接听,有人说话也好。
  〃回来了?〃是唐晶。
  〃是。〃我答。
  〃见到涓生没有?〃她问。
  我把刚才的情况说了一遍。只觉得一口气不大顺,有点喘着的模样。
  唐晶沉默很久,我还以为她把电话挂断了,喂了几声她才说:〃也好。〃
  我想一想答:〃他的时间宝贵,我的时间何尝不宝贵。〃但这句话与将杀头的人在法场大叫〃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相似,一点力也没有。
  〃一我下班来你处。〃唐晶说。
  〃谢谢你。〃
  〃客气什么。〃她的声音听上去闷闷不乐。
  终于离婚了,逼上梁山。
  我蹑足进房,注视正在沉睡中的平儿。
  我靠在床沿,头抵在床柱上,许久不想转变姿势,渐渐额角有点发麻,心头也有点发麻。
  离开这个家,我到什么地方去!学着像唐晶那样自立,永不抱怨,永不诉苦?不知我现在转行还来得及否?
  一双柔软的手搭在我肩膀上,我抬起头,穿校服的安儿站在我的面前。
  我与她走到书房坐下去。我有话要跟她说。
  我说:〃安儿,你父亲与我决定分手,我会搬出去住。〃
  安儿很镇静,她立刻间:〃那女人会搬进来吗?〃
  〃不,你父亲会搬去跟她住。祖父母则会来这里照顾你们。〃
  安儿点点头。
  〃你要好好照顾弟弟。〃我说。
  她又点点头。
  〃我尽可能每天回来看你们。〃
  〃你会找工作?〃她问我。
  〃我会试试看。〃
  〃你没能把爸爸留住?〃她又问道。
  我苦笑,〃我是一个失败的女人。〃
  〃弟弟会哭完又哭。〃
  〃我知道,〃我硬着心肠说,〃他总会习惯的。〃
  安儿用一只手指在桌面上划了又划,她问:〃为什么爸爸不要你?〃
  我抬起头,〃我不知道,或许我已经不再美丽,或许我不够体贴,也许如你前几天说,我不够卖力……我不知道。
  〃会不会再嫁?〃安儿忽然异常不安,〃你会不会跟另外一个男人生孩子?爸爸又会不会跟那女人生孩子?〃
  我只好尽量安慰她,〃不会,妈妈再不会,妈妈的家亦即是你们的家,没有入比你们两个更重要。〃
  安儿略略放心。〃我怎么跟弟弟说呢?〃又来一个难题。
  我想半天,心底的煎熬如受刑一般,终于我说:〃我自己跟他讲,说妈妈要到别的地方去温习功课,准备考试。〃
  〃他会相信吗?〃安儿烦躁地说。
  我看她一眼,低下头盘算。
  〃妈妈,〃她说,〃我长大也永远不要结婚,我不相信男人,一个也不相信。〃声若中全是恨意。
  〃千万不要这样想,也许错在你妈妈——〃我急忙说。
  〃妈妈,你的确有错,但是爸爸应当容忍你一世,因为他是男人,他应当爱护你。〃
  我听了安儿这几句话,怔怔地发呆。
  〃可怜的妈妈。〃她拥抱住我。
  我亦紧紧地抱住她。安儿许久没有与我这样亲近了。
  她说:〃我觉得妈妈既可怜又可恨。〃
  〃为什么?〃我涩笑。
  〃可怜是因为爸爸抛弃你,可恨是因为你不长进。〃她的口气像大人。
  〃我怎么不长进?〃我讶异。
  〃太没有女人味道。〃她冲口而出。
  〃瞎说,你要你妈穿着黑纱透明睡衣满屋跑?〃
  我忽然觉得这种尖酸的口吻像足子群——谁说咱们姐妹俩不相似?在这当口儿还有心情说笑话。
  安儿不服,〃总不见你跟爸爸撒撒娇,发发嗲。〃
  我悻悻然,〃我不懂这些,我是良家妇女,自问掷地有金石之声。〃我补上一句,〃好的女人都不屑这些。〃
  安儿问:〃唐晶阿姨是不是好女人?〃
  〃当然是。〃我毫不犹豫地答。
  〃我听过唐晶阿姨打电话求男人替她办事,她那声音像蜜糖一样,不信你问她,〃安儿理直气壮,〃那男人立刻什么都答应了。〃
  我更加悲哀。
  真的?烫金也来这套?想来她何止要懂,简直必须要精呢,不然的话,一个女人在外头,怎么过得这许多寒暑?女人所可以利用的,也不外是男人原始的冲动。
  〃真的吗?〃我问女儿,〃你见过唐晶阿姨撒娇?〃
  〃见过,还有一次她跟爸爸说话,绕着手,靠在门框上,头斜斜地柱着门,一副没力气的样子,声音很低,后来就笑了。〃
  〃是吗?有这种事?〃我竟然不知道。
  安儿说:〃妈妈,你眼睛里除了弟弟一个人外,什么都看不见。〃
  我怔怔地想:我倒情愿引诱史涓生的是她。
  我真糊涂,我从来不知道别的女人会垂涎我丈夫,而我丈夫,也不过是血肉之躯,难经一击。
  门铃响,安儿去开门。
  她扬声说:〃是唐晶阿姨。〃
  唐晶这死鬼永远是漂亮的,一样是事业女性,一样的时髦衣裳,穿在子群身上,显得轻佻,但唐晶有个标致格,与众不同。
  我长叹一声,〃只有你一个人同情我。〃
  唐晶看我一眼,〃你并不见得那么值得同情,此刻持DSWS身份的女人,不知有多少,没男人,就活不下去?社会不会同情你。〃
  安儿在一旁听见、比我先问:〃DSWS?那是什么?〃
  唐晶笑答:〃DIVORCEDSEPERAIEDWIDOWEDSINGLE的女人。〃
  我喃喃道:〃真鲜。〃
  唐晶脱去脚上的皮靴子,把腿搁在茶几上。
  我问她:〃今天早下班?〃
  〃去看医生。〃
  〃什么病?〃
  〃整容医生,不是病。〃
  我吃惊,〃你要整哪里?〃
  〃别那么老土好不好?〃唐晶笑,〃整容又不是新闻,〃她啜口茶,〃整眼袋,免得同事老问我:唐小姐,你昨晚又没睡好?我受不住这样的关怀。〃
  〃可是整容——〃
  〃你想告诉我只有台湾女歌星才整容?〃唐晶笑,〃女歌星也吃饭呀,你还吃不吃饭?令自己看上去漂亮一点是很应该的。如今时装美容杂志每期都刊登有关详情,如买件新衣而已。〃
  我发呆,〃我真跟不上潮流了,唐小姐。〃
  〃你又不经风吹雨打,不需要整顿仪容。〃
  〃说真的,〃她放下茶杯,〃于君,你不是说要见一见辜玲玲?〃
  〃是,我说过。〃
  〃她也想见见你。
  我站起来,〃你仿佛跟她很熟。〃我瞪着唐晶,〃你到底在扮演什么角色,是人还是鬼?〃
  唐晶指着我鼻子说:〃若不是跟你认识二十多年,就凭你这句话,我还照你就是小狗。〃
  我说:〃对不起。〃又坐下来。
  〃你这个标准小女人。〃她骂。
  〃她在什么地方?我去见她。〃我豁出去。
  〃她在家里。〃唐晶说。
  〃涓生也在那里吗?〃我忍不住还是问。
  〃涓生哪有空?他在诊所。〃。
  '马上去。我看她怎么个美法。〃我悲凉地说。
  〃她长得并不美。〃唐晶说。
  起先我以为唐晶帮我,但后来就知道唐晶最公道不过。她说一是一,说二是二。
  她把我带到中上住宅区一层公寓。
  来开门的便是女明星辜玲玲本人。
  开头我还以为是菲律宾女佣,跟咱们家的美姬相似。烫着短发,黑实的皮肤,平凡的五官。
  到唐晶称呼她的时候,我才知道她是辜玲玲,我诧异极点,故此表情反而非常自然。
  这样的一个人!
  跟我噩梦中的狐狸精没有半点相似之处,太普通太不起眼,连一身衣服都是旧的,活脱脱一个阿巴桑。我真不知是悲是喜,就凭她这副德性,便抢走了我的涓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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