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前半生-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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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笑笑地叹口气,〃你放心,我不会连累孩子的名声。〃
〃子君,我早知你是个恩怨分明的人。〃老太太赞扬我。
我也不觉是遭了侮辱,也许已经习惯,没有什么是不能忍受的。
〃那么上次听谁说的那个外国人的事,是没有的了?〃老太太终于说到正题上去。
〃谁说的?〃我真想知道。
〃涓生。〃
我心平气和地答:〃没有的事。外国人,怎么可以。〃
〃可是你妹妹嫁的是外国人。〃老太太真有查根究底的耐心。
她是看定了我不会反脸。
〃各人的观感不一样。〃我仍然非常温和。
她又赞道:〃我早知你与众不同。〃
这老太太也真有一套。
〃子君,我不会亏待你,尽管你搬了出去,你仍是我孙儿的母亲,我手头上还有几件首饰,待那日……我不会漏掉你那一份。〃
我点点头,这也好算是饵?她希望我上钧,永远不要替平儿找个后父。感觉上她儿子娶十个妻子不打紧,媳妇有情人或是丈夫,未免大煞风景。
老太也许为此失眠呢。
〃亲家母还好吧。〃她问我。
〃我的妈?〃许久没见,〃还好。〃
〃她常常为你担心。〃
我想说:是吗?我怎么不知道?自然没出口,有苦也不在这种场合诉。
〃她很为这件事痛心。〃
我扯开去,〃平儿还乖吧?与奶奶相依为命,应该很幸福。〃
〃这孩子真纯,〃老太眉飞色舞,〃越来越似涓生小时候,放学也不出去野,光看小说,功课虽不是顶尖,有那么六七十分,我也心满意足.涓生不知有多疼他。〃
〃小心宠坏!〃
〃一日那女人与涓生一起来,平儿吃完饭便要吃冰淇淋,那女人说一句'当心坏肚子',涓生便说:'不关你事。'她好没面子,顿时讪讪的。〃
〃她或许打算同涓生养孩子,〃我笑说,〃你就不止平儿一个孙儿了。〃
〃咄,她不是早生过两个,还生,真有兴趣。〃
〃孩子都一样的好玩。〃
〃真的还生?〃老太心思活动起来。
我用手撑着头,〃我不知道,报纸娱乐版是这么说,史涓生医生可是娱记心目中的大红人。〃
〃不可靠吧。〃老太太居然与我推测起来。
而我竟也陪着她有一搭设一搭地聊下去。
真可怕,人是有感情的。任何人相处久了,都会产生异样的情绪,就像我与史老太太一样。
我看看手表,〃我要走了。〃
一边的平儿正在埋头画图画,听到我要走。眉毛角都不抬,他这种满不在乎的神情,也像足涓生。
〃亲家太太说,有空叫你同她通个消息。〃
我诧异,她在人前装得这么可怜干什么?这些年来,踩她的不是我,救济她的也不是我。
我问:〃她为什么不打电话给我?〃
〃她说你那个脾气呀,谁都知道。〃
我不怒反笑,〃我的脾气?我有什么脾气?〃
老太太迟疑说,〃那我就不知道。〃
离开史家的时候我特别的闷纳,谁说我贬我都不打紧,节骨眼上我亲生老母竟然跑到不相干的人前去诉苦,这点我就想不通。我也晓得自家正在发酵阶段,霉斑点点,为着避她的势利锋,八百年不见一次面,然而还是不放过我,这种情理以外的是非实难忍受。
回到家,气得很,抓本小说看。
唐晶同我说:〃子君,石头记看得四五成熟,可去买本线装聊斋志异。〃
真的,明天就去买。
我目前的生活不坏呀,可是传统上来说,女人嫁不到好老公,居然还自认过得不坏,那就是有毛病,独身女人有什么资格言快乐?装得再自然亦不外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传统真恨死人。
我看的一本科幻小说是老好卫斯理的著作。
他说到他〃看见了自己。〃
自己的另一面,他的负面。连自身都不认识的只一面,像月球的背面,永不为人知,突然暴露出来,吓得他魂不附体。
这是种经分裂的前奏,有两个自己,做着全然不同的事,有着绝对相异的性格。
看得眼困,我睡着了。
红日炎炎之下,居然做起梦来。
梦见自己走进一间华厦,听到其中一间房间中有人在哭泣,声音好不熟悉,房间并没上锁,虚掩着,不知怎地,我伸手轻轻将门推开,看到室内的情境。
一个女人独自蹲在角落,脸色憔悴,半掩着脸,正在哀哀痛哭。
看清楚她的容貌,我惊得浑身发抖,血液凝固,这不是我自己吗?细细的过时瓜子脸,大眼睛,微秃的鼻子,略肿的嘴巴,这正是我自己。
我为什么会坐在这里哭?
我不是已经克服了一切困难?
我不是又一次的站起来了?比以前更强健更神气?
我不是以事实证明我可以生存下去?
然则我为什么会坐在此地哭?
这种哭声听了令人心酸,是绝望、受伤、滴血,临终时的哀哭,这是我吗?
这是真正的我吗?
我也哭了。
因为我看清楚了自己。我并没有痊愈,我今生今世都得带着这个伤口活下去,我失望、伤心、自惭,只是平日无论白天黑夜,我都控制得很好,使自己相信事情都已经过去,一笔勾销,直到我看到了自己。
像卫斯理一般,我看到了自己。
电话铃狂响,把我自梦中唤醒。
睁开眼,我感觉到一身是汗,一本小说压在我胸前,我压着了。
以后再也不敢看这种令人精神恍惚的小说。
我没有去接电话,到浴间洒爽身粉在脖子上抹均匀,呆呆地坐沙发上。
梦境仍然很清楚。
玉容憔悴三年,谁复商量管弦。
我拾起沙发上的一把扇子,扔到墙角。团扇团扇,美人并来遮面。玉容憔悴三年,谁复商量管弦,弦管弦管,春草照阳路断。
再谦厚的女人,在心底中也永远把自己当作美人吧。
电话铃又响了。
我拿起话筒。
〃姐?〃
〃子群!〃
〃你在干吗?淋浴?我已经打过一次来。〃
〃你们俩蜜月可愉快。〃我问。
〃还好。〃她笑说,〃他对我呵护备至。〃
〃恭喜恭喜。〃
〃姐,听妈妈说你干得有声有色,喂,又抖起来了?〃
〃我从来没有发过抖,我从来不会少穿外套。〃
〃姐,你现在也有一点幽默感。我做了红酒烩鸡,你上来吃好不好?〃
〃红酒烩鸡?受不了,几时学的烹任术?〃
〃在酒店做那么久,看也看会。〃
〃也好,我洗把脸就上来。〃我问,〃妹夫呢?〃
〃老头子下班要开会。〃子群说道。
〃叫他老头子?〃我说。
〃他不是老头子是什么?自己抢先,叫别人就不好意思叫。〃
〃对,自嘲是保护自己最佳方法之一。〃
她仿佛一怔,〃姐,你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唉,不经一事,不长一智,不吃亏,不学乖的。〃
〃那么乖人儿,我等你来。〃
我开车兜足十个八个圈子才找到子群的新居,一列都是高级大班的宿舍,他们住在十二楼。
她站在门口等我,迎我入内。
房子宽大清爽,二千多尺,家具用藤器,洋人喜欢这东方情调,我则老觉得藤椅子应当搁露台或泳池旁。
子群招呼我坐。
她说:〃如果是自己的房子就好了。〃
我说:〃天下没有十全十美的事。〃
她说:〃听说现在涓生的收入非常好,客似云来,一个月除出开销,净收入十万八万。〃
〃那是税务局的烦恼。〃
〃姐真是拿得起放得下。〃
〃我拿不起,放不下,行吗?〃
〃真干脆!〃子群鼓掌。
〃有得栖身便算了,〃我巡着这间宽大的公寓,〃过得一日,便受用一日,外国人对你好,你又不必再在外奔波,从此退出江湖,休息一阵再说。〃
子群点着头。
我叹一口气。
子群匆匆忙忙在厨房进进出出,一会儿端出番红花香米饭及一味红酒鸡,另有新鲜沙拉,我们姐妹俩相对大嚼。
〃你呢,〃她问,〃你以后打算怎么过?〃
〃水到渠成,〃我不加思索,〃一直向前走,碰到什么是什么。〃我说。
〃我们每人只能活一次,这也不算是消极的想法,我没有什么打算。〃我说。
子群沉默良久,再问:〃你快乐吗?〃
我郑重地答道:〃我不算不快乐。〃
〃姐,你真是脱胎换骨,以往跟涓生的时候,你连谈话的窍门都没有,没有人能够同你沟通。〃
我苦笑:〃真的那么糟?〃
〃不错,就那么糟。〃
我们相视而笑。
外国人提早回来,粉红色的面孔,圣诞老人似的肚皮,金色毛茸茸的手臂,也真亏子群能够委身下嫁。
我挽起手袋要走,外国人斟出威士忌,一定要留我再谈,我费九牛二虎之力总算脱身。
子群失望地送我下楼。
又下雨了。
我们在车旁又说几句体贴话。
〃你始终对洋人有偏见。〃
我担心事,〃外国人知道吗?〃
〃他哪里晓得?他以为你害羞,他称你为'那美丽而害羞的姐姐'。〃
〃那就好。〃我点点头。
子群转过脸,忽然静静地问:〃姐,你认为我这种结局,也并不太理想吧?〃声音有点儿空洞的。
我小心翼翼地答:〃谁能够理想地过生活?我?唐晶?只要你心中满足,不必与别人的标准比。〃
她似乎满意了。
我开动小车子离开。
番红花饭塞在胃中,开始胃痛。
哎,千疮百孔的生活。幸而孩子们不知道在他们面前的是什么,否则,哭都哭死了
家门放着束丁香,卡片上写:〃你回来了,也不通知我,来访又不遇,痴心人可林钟斯——假如你还记得我是谁的话。〃
我笑。
这倒也好,可林钟斯如能够把占有欲升华成笑话,我们或许可以成为老友。
我即刻去电联络。
他居然在家。
〃在干什么?〃
〃思念你,同时听柴可夫斯基钢琴协奏曲第五号C大调。〃
我说:〃任何古典音乐听在我的双耳中都似刮铁声,我受不了。〃
〃牛。〃
〃你找这头牛干吗,有何贵干。〃
〃你到什么地方去了?〃
〃妹妹蜜月回来,去探访她。〃
〃嫁英国老头那个?〃
〃嗯。〃我叹口气,〃嫁你也罢了,偏又嫁个老头,腹上的脂肪犹如怀胎十月。〃
可林冷笑,〃嫁我?你别以为我人尽可妻,你去打听打听,我可林钟斯可有送唐人妹都追一番。〃
〃原来你特别给我面子。〃我笑。
〃中国女人也坏呀,我如果随随便便的,叫人缠上了,也还不是脱不了身,如今想入外国籍的女人可不少。〃
〃别把人看扁了。〃我气不过。
〃只除掉你。子君,别的唐人女都妄想侧侧身打门缝处挤进我公寓睡房的门。〃
〃你发痴嚼蛆。〃
〃子君,我待你的心,可昭日月。〃
〃日月没有那么有空。〃我撇撇嘴。
〃我有空?我忙得要死。〃
〃你算忙?不过做些投机讨好公关联络广告,算忙?人家悬壶济世,起高楼大厦的岂非不用睡觉?〃
他沉不住气,〃得了!谁不知你的前夫是个医生,至今还念念不忘。〃我不禁想起翟君,他可没说过他忙。尽是些小男人大叹分身乏术,永远如此讽刺,写字楼坐在一角的文员一向认为他是撩会栋梁。
〃——但是谁又盖高楼大厦?〃可林钟斯倒是很敏感。
第十一章
〃没有人,打个比喻。〃我立刻否认。
〃你认识了哪个地产界要人?〃
〃李嘉诚。〃我笑。
他马上释疑。
我说:〃可林,我不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可林,我们原可成为一对挚友。〃
他沉默一会儿,〃我现在也没有侵犯你。我甚至没碰过你的手,我已经开始四个中国化了:拥有一大堆不同用途的女朋友——谈心的交心,跳舞的一起疯狂,上床的尽讲性欲。〃
〃要死。〃我笑骂。
〃子君,说实的,如果我们之间没有希望,我也希望把关系转淡了。〃
淡?如何淡法?我紧张一阵子。与他说说笑笑已成习惯,一旦少这么个人倒也恍然若失。
我原来是个最自私的女人。
〃你要不要出来谈?〃他问,〃电话筒开始发烫。〃
〃你打算怎么样?〃
〃烛光晚餐。〃
〃不,你的意思是要同我绝交?〃
〃你不能不负出任何代价而一生一世钓住我,是不是?〃
〃快说清楚。〃
〃我将要调回祖家。〃
我冷笑一声,〃黔驴之技,你们这些洋子,一想扔中国女人就说要调回祖家,为着事业如何如何,然后两个月后还不是出现在中环的酒吧,只不过身边换个人。咄!你哄老娘,没这么容易。〃
〃我并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