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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我的前半生-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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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喜怒不形于色,你根本不知他心里想什么,面孔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安儿学翟君板起面孔,〃连眼睛里都不露情感。〃
  说得很是,我开始佩服我的女儿,十多岁就观察力丰富。
  〃你们玩得那么高兴,有没有订下以后的约会?〃
  我非常懊恼,〃没有。〃
  〃唉哟,妈妈,你没有打蛇随棍上?〃安儿很吃惊。
  〃叫我怎么上呢?〃我小声说,〃我明天都回香港了。〃
  〃唉,早知一抵步就给你们介绍——也不行,那时他在三藩市。〃
  母女俩沉默半晌。
  〃你喜欢翟叔?〃
  〃喜欢。〃我也不怕照实说,反正在外国一切依外国规矩。
  〃我与肯尼都怕你嫌他闷,翟叔一天不说三句话。〃
  〃他对我倒是说了不少。〃
  〃你以为他可喜欢你?〃
  〃嗯,不讨厌我。〃
  〃真的没有约好将来见?〃
  我很怅惘,〃隔十万八千里,如何相见?〃
  安儿也不再说什么。
  第二天我就上飞机了。
  在机场我也没有故意张望,失望是必然的,我难道还析望他送我不成。
  安儿向我挥手,〃妈妈,有空再来。〃
  我点点头。
  〃别失望,〃安儿说,〃也许他会寄照片给你,你就可以乘机同他通讯的。〃
  我苦笑。〃再见,安儿,别为我担心。〃
  我在飞机上睡不着,大叹运气欠佳,整整两个星期,偏偏到假期临终时才遇着翟君,否则也多享受数天,我转动着腕上的印第安手镯。
  回到香港启德,刚下飞机,一阵燠热的空气袭上面孔,害得人透不过气来,正下大雨呢,真的面筋似的粗,白茫茫的。我没有带伞,挽着行李站在人龙中等计程车。
  人气一'火局',身前身后转来阵阵怪味,都是疲倦的面孔。在狭窄的机舱内热了十多小时,也没有机会洗脸漱口,任何美人都经不过此役。
  以前与史涓生出外旅行,一出飞机场司机老妈子都在外伺候,急急挽了行李飞车回家。
  现在轮候街车,待遇一落千丈,然而令我连珠叫苦的倒还不是这个细节,轮车子有什么妨碍?终究轮得到的,所真正折磨我的是无边无涯的寂寞,以前那个温暖的家不复存在,心底的安全感烟飞灰灭。
  我再也不会有一个家了。
  檐下的雨水飞溅了我一身,我没有闪避,人们以诧异的眼光看我,一定觉得这个女人很傻。
  我终于在喧嚷中上了计程车。
  〃美孚。〃我松一口气。
  总算挨到家。
  开着热水龙头〃哗哗〃地放满浴缸,我摇电话给张允信。
  老张〃喂〃地一声,我鼻子发酸,恍如隔世。
  〃老张,听见你的声音真好。〃
  〃子君,你回来了?〃他讶异,〃好忧郁的一把嗓子。〃
  我说:〃老张,过来陪我说说话。〃
  〃刚度完假,怎么精神萎靡?〃
  我说:〃我也不知道。〃
  〃是否见人双双对对,触景伤情?〃
  〃是的,〃我胡乱应他。
  〃好好睡一觉,咱们明天见,你应该累得半死了。〃
  我唯唯诺诺,也不再勉强他。张允信没有义务照顾我的情绪,他不是撩会工作者。
  泡在热水中,我的情绪稳定一点了。
  对这个突然而来的低潮。自己也吃惊。
  浴后身体几乎累得虚脱,掀开熟悉的被窝,躺下去,也就不省人事了。
  第二天电话铃不住地响,我睁开眼睛,看到闹钟,是十一点四十分。我还以为电子钟停了,没理由睡得这么死。但是取过话筒,张允信的声音传来。
  〃子君,你睡得那么死,吓坏人,我还以为你一时想不开,寻了短见,直担心一个晚上。〃
  老好张允信。
  〃没这么容易。〃我闷纳地说。
  〃出来吧,〃他说,〃我在作坊等你。〃
  我套上粗布裤衬衫出门,发觉香港那著名的夏季已经来临,时间过得这么快。
  驾大半小时的车子到郊外,一路上听汽车无线电播放靡靡之音。
  前程不是很好吗?我同自己说,我身体不是很健康吗?生活不是全不成问题吗?
  老张在门口等我。
  他家开着幽幽的冷气,我的精神为之一爽。
  他看我一眼,〃你有心事,子君。〃
  〃我一直有心事。〃
  〃不对,你早已克服前一段不愉快的婚姻,你也算得是个乐天派。来,告诉我,为什么度假回来忽然忧心忡忡。〃
  〃老张,〃我的苦水着河水决堤,〃我再也没有吸引力,没有人把我当女人,我的一生完蛋了。〃
  老张愕然,〃你不是早已接受这个事实了吗?张三李四要把你当女人来看待,你还不愿意呢。〃
  我不响。
  老张忽然如醍醐灌顶,明白过来,〃子君,你看上了某一个男人,是不是?〃
  〃呃——〃
  〃而他无啥表示,是不是?〃老张说。
  我来个默认。
  〃子君,你又恋爱了?〃他大吃一惊。
  〃胡说,〃我抗议,〃我从来没有恋爱过。〃
  〃你与你前夫呢?〃
  〃那时年纪轻,倚赖性大,但凡有人肯照顾我,就嫁过去,什么叫恋爱?〃
  张摇摇头,〃爱过又不是羞耻,何必否认,当然你曾经爱过你前夫。〃
  我嘲弄地说:〃你比我更清楚我自己?〃
  〃旁观者清。〃
  我把头伏在桌子上。
  〃子君,你已经三十多岁,憩憩吧,多多保重,谈恋爱可是九死一生的玩意儿。〃
  〃我并没有恋爱。〃
  〃长嗟短叹的,还说不是在恋爱?〃
  我笑出来,〃瞧你乐得那样子的。〃
  〃子君,你现在也挣扎得上岸了,凡事当心点,女人谈恋爱往往一只脚踏在棺材里,危险得很,你当心打入十八层痛苦深渊。〃
  〃我不会的,我非常自爱,又非常胆小。〃
  〃那个男人是谁?〃
  〃什么男人?〃
  〃子君,以咱们的交情,你少在我跟前耍花枪。〃
  〃那男人?呵,那男人,他呀,噢他呀——〃
  〃子君,你太滑稽了。〃
  〃他才与我见过三两次面,是在温哥华认识的。〃
  〃人呢?〃
  〃咦,留在温哥华呀。〃
  〃啊,那你还有一丝生机,子君。〃他悲天悯人的语气。
  〃那时我也不希望唐晶嫁人。〃我会心微笑。
  张说:〃唐晶?她自然应当结婚,人家懂得控制场面,你?你懂什么?你根本不会应付人际关系,而婚姻正是最复杂的一环关系。〃
  〃你放心。〃我怅惘地说,〃我再也不会有机会进入试炼。〃
  〃女人!〃老张摇头晃脑。
  〃有啥好消息没有?〃
  〃有,华特格尔邀我们设计新的套装瓷器。〃
  〃我脑筋快生锈了。〃
  〃是吗?你的脑筋以前不锈吗?〃
  〃少冷潮热讽的。〃
  〃快想呀。〃
  〃你倒说说看,还有什么是没做过的?〃
  〃你动脑筋,看来他们只需要小巧、讨好、秀气、漂亮的小摆设,精致美观特别,但不需要艺术味太重。〃他停一停,〃由你来指挥最好。〃
  我好气又好笑,〃等到有人要大气磅礴的作品,才由师傅你出马是不是?〃
  〃真正的艺术品找谁买?〃他苦笑,〃你师傅只好喝西北风。〃
  我拾起一块泥巴在手中搓捏。
  〃小安怎么样?〃老张问。
  〃老张,不是夸口,你见到她就知道,波姬小丝顶多是排第二名呀。〃
  老张笑吟吟地,〃癞痢头的儿子尚且是也许自家的好。〃
  〃咄!〃
  〃儿子呢。〃
  〃明天去看他。〃
  〃你对这儿子不大热衷。〃老张说。
  〃这小子……〃这想起平儿永恒地傻呼呼模样,他会看小说呢,少不更事。〃有点怕上以前的家,他祖母又不放心他外出见我,所以益发疏远。〃
  我将泥捏成一团云的模样,又制造一连串雨点,涂上蓝釉,送进烤炉。
  〃你做什么?〃老张瞠目。
  〃昨天下大雨,〃我说,〃我做一块雨云,串起绳子,当项链戴上。〃
  〃你返老还童了。〃
  〃我还没七老八十,夏天穿件白衣,戴件自制的首饰,不知多好。〃我洗干净手。
  我准备离开。
  〃子君——〃他叫住我。
  我转头。
  〃如果你真看中那小子,写信给他。〃
  我一怔,很感动于他对我的关怀,随即凄然。隔很久我说:〃写信?我不懂这些。凡事不可强求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你让我争取?我不会,我干脆躺下算了,我懒。〃
  〃无可救药的宿命论。〃
  我笑笑,离开。
  回到家自信箱跌出一封唐晶的信。
  我大喜。
  在电梯里就来不及地拆开看。
  她这样写:〃子君吾友如见:婚后生活不堪一提,婚姻犹如黑撩会,没有加入的人总不知其可怕,一旦加入又不敢道出它可怕之处,故此内幕永不为外人所知……〃
  我笑得眼泪都挤出来。
  〃听各友人说道,你的近况甚好,我心大慰。莫家谦(我的丈夫)说:美丽的女人永无困境,果然不错,你目前俨然是一个有作品的艺术家,失敬,失敬……。〃
  我汗颜,开门斟杯冰啤酒坐下细读。
  〃我们第一个孩子将于年底出生。〃
  哗。
  我震惊,女人始终是女人,连唐晶都开始加入生产行列,所以,我说不出话来,什么评论都没有。
  〃生命无异是一个幻觉,但正如老舍的祥子所说:与众不同是行不通的,我等候欣赏我孩子移动胖胖的短腿在室内到处逛之奇异景象。〃
  我想到平儿小时的种种趣迹,不禁神移。
  〃……以前吵架,你常常说:罚你下半世到天不吐去。没想到一语成谶,我们不知是否尚有见面的机会。〃
  我又被逼笑出来,唐晶那些惊人的幽默感,真有她那一套。
  〃你如果有好的对象,〃正题目来了,〃不妨考虑再婚,对于离婚妇人一辞,不必耿耿于怀,爱你的人,始终还是爱你的,祝好,有空来信。附上彩照一帧,代表千言万语。友唐晶。
  照片中的唐晶将头发扎条马尾,盘膝坐在他们的客厅中。当然屋子的陈设一流现代化,舒服可观,但生活是一定沉闷的。
  不过在万花筒中生活那么久、目驰神移之际,有一个大改变,沉寂一下,想必非常幸福。
  唐晶怀孩子了!
  多么骇人的消息。
  我把前半生用来结婚生子,唐晶则把时间用来奋斗创业,然后下半生互相调转,各适其适。嘿!
  还是以前的女人容易做呢,一辈子坐在屋里大眼对小眼,瞪着盘海棠花吟几句诗可以过一辈子。
  现代女人的一生变得又长又臭,过极过不完,个个成了老不死,四五十岁的老太太还袒胸露背的演肉穿低胸晚装,因受地心吸力影响,腮上的肉,颈上的肉,膀子、胸部、胳肢窝上的肉,没有一点站得稳,全部往下坠,为什么?因为生命太长太无聊,你不能不让四十的女人得些卑微的、自欺欺人的快乐,自有人慈善地、好心地派她为一枝花。
  什么花?千年成精的塑胶花?
  像我,我自嘲地想:女儿跟我一样高,居然还有人劝我嫁。
  一直这样活下去真会变成妖精。
  这是医学昌明所累。我忽然大笑起来。
  去探平儿,他见到我很高兴。
  〃爸爸结婚了。〃他向我报告。
  〃我知道。〃
  他祖母同我说:〃你放心,我同涓生说,你又不是花不起,在外头搬开住,别骚扰我们。〃
  〃我有什么不放心的?〃老太太是一片好心,也未免是多疑点。
  〃后来涓生将她的油瓶赶到她前夫家去,现在他们只两人住。〃
  油瓶。这个名称源起何处?
  我怵然心惊,倘若我再婚,平安两儿就成为油瓶?
  孩子们何罪,这真是封建撩会最不人道的称呼。
  〃子君,你现在不错呀,有工作有寄托。〃
  我唯唯诺诺。
  〃涓生同她也时时吵架。〃老太太停一停,〃我便同涓生讲,这不是活该吗,还不是一样。〃
  我诙谐地说:〃也许吵的题目不一样。〃
  老太太瞪傻了眼。
  过一会儿她说:〃你没有对象吧?〃
  我不知如何回答,这不是一种关怀,她只是对于前任媳妇可能再婚有种恐惧。
  我说:〃没有。〃
  她松口气。〃婚呢,结过一次也算了,男人都是一样的,为了孩子,再嫁也没有什么味道。〃
  我莞尔,敢情史家的长辈想我守一辈子的活寡,还打算替我立贞节牌坊呢。
  我不说话。
  〃嫁得不好,连累孩子,你说是不是?〃老太太带试探地说。
  我忍不住问:〃若嫁得好呢?〃
  老太太一怔,干笑数声,〃子君,你都是望四十的人了,择偶条件受限制不在话下……〃
  说得也是,有条件件的男人为什么不娶二十岁的玉女呢。
  我笑笑地叹口气,〃你放心,我不会连累孩子的名声。〃
  〃子君,我早知你是个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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