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前半生-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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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说看见你同金发的外国人在一起。〃
〃没这种事。〃我坚决否认。
平儿的大眼睛在我身上一溜,吸完可乐,将罐子远远地抛掷出去,〃当〃的一声落在地上。
我问平儿:〃最近做些什么?〃
〃上学放学,〃他像个大人似,口气中有无限遗憾,〃所有的时间都用在做功课上面,奶奶只准我看半小时卡通,'电子机械人',很精彩。〃
我问:〃周末呢?〃
〃爸爸来探访我们。〃
〃那很好呀。〃
可是妈妈你不再与我同住。〃平儿说。
我十分激动,〃你想念妈妈?〃
〃自然,起床后不再可以玩一阵然后上学。〃他恍若有失。
我问:〃你还记得那个时候的事?〃
〃当然记得,后来你为了做事而搬出去住,由奶奶照顾我。〃
〃奶奶待你不错。〃
〃我真心觉得奶奶对我好。〃
我微笑,真心,这么小的孩子也懂得分真心与假意,很想冲动地把他一把拥在怀里,但毕竟是生分了,我略一犹豫,便失去机会。
他说:〃妈妈,请不要结婚。〃
〃为什么?〃
〃妈妈一结婚,我想见妈妈,便更加不易。〃
〃好的,〃我说,〃妈妈不结婚。〃我乐意慷慨,还有什么结婚的机会?
我与平儿的约会,由每星期三次减为两星期一次,通常由平儿主动提出,然后我抛下一切去赴约。
老张说:〃你爱那孩子是不是?〃
我点点头。
〃那洋人有没有机会?〃
〃没有。〃
〃但是他为我们作的广告计划却一流,你真有办法。〃
〃他要讨好我,我受不受他的讨好,却又是另外一件事。〃
〃你若是真想结婚,就该到外头去走走。〃
〃不去。〃
〃市面上有什么可能性,你总得调查一下。〃
〃我不想再结婚。女人结婚超过十年就变得蠢相。笨过一次还不够?刚脱离苦海。〃这是实话。
〃你应当感激上帝对你的恩宠,使你再世为人。〃
我苦笑。
九死一生,我相信我是第十个,通常一般女人遇到这种情形,尸骨无存。
〃你那美丽的女儿呢,如果我是波兰斯基,便等她长大,拍摄爱情故事。〃
〃存心不良。〃我吃一惊。
〃等她宣布有男朋友的时候,你便知道自己老得快。〃
我不禁摸摸自己的头发,只怕一夜白头。
〃子君,你是一个美丽的女人,别担心,美人老了,还是美人。此刻你比起当初那个失婚而来找消遣做陶瓷的彷徨少妇强了百倍,短短年余间你就站起来了。〃
我叹口气。
〃三十五岁。〃我说,〃老张,你以为我能活多久?〃
〃七十岁,七十岁什么都足够。再贪的人也不能说七十岁不是长寿。〃
〃即使我能活到七十,老张,我的前半生已经过去了。〃
老张默默。
我愤慨地说:〃我的前半生可以用三数十个中国字速记:结婚生子,遭夫遗弃,然后苦苦挣扎为生。〃
〃愤怒的中年。〃老张说。
〃哀乐中年。〃我说。
我们大笑。
〃你还没有原谅唐晶?〃
我一怔。真的,我无意故作大方,但实在想念她,过了几天,特地携着礼物上门。
时间是约好的,我不算是不速之客,但她的公寓却乱成一片。
我问:〃装修?〃
〃不,搬家。〃
〃哟,今天不方便。〃
〃是,我本想跟你说,今日搬家,可是又怕你多心,觉得事情过于巧合,不相信我,索性请你来目睹。〃
〃是要结婚了?〃我问。
唐晶飞红双颊,〃是。〃
〃搬到哪儿?〃
〃搬去与他父母住,然后等证件出来,便移民到澳洲。〃
〃你要走?〃我如晴天霹雳。
〃是的。〃
〃到澳洲去干什么?〃
〃做家庭主妇,〃她一边说一边忙着指导工人做事。
小公寓一下子搬得空空的。
〃来,〃她说,〃坐下来慢慢说,那边有他们打点。〃
〃你放下一切跟他去澳洲?〃
〃是。〃
答案永远简单而肯定,我震惊于唐晶要离我而去,忽然伤心欲绝,怔怔地看着她。
〃你怎么了,应替我高兴才是呀。〃
我潸潸的流下泪来,只会哭不会说。
〃这女人可不是神经病!〃唐晶笑,〃自己的老公要结婚,她还没有这么伤心呢。〃
〃别再打趣我。〃我说。
她深深叹口气,〃子君,你的毛病是永远少不了一个扶持你的人。涓生走掉,你抓住我,现在我要走,你同样的伤心。子君,你凡事也分个轻重,这样一贯地天真,叫人如何适应?〃
我擦干眼泪,抬起头来,强忍心中悲痛。
〃你一下子就忘了我了,你并不需要我们,你看你现在多独立,你要不断地告诉自己:子君,我不需拐杖,子君,我不需要他们。〃
我说:〃你不会明白的。〃
〃我知道你重感情,最好咱们都生生世世的陪着你,永远不要离开你。〃
〃是,我怕转变,即使是变得更好,我也害怕。〃我说,〃难道我不应当害怕?多少个夜晚,我恶梦惊醒,叫的仍然是史涓生?〃我眼泪淌下来,〃什么时候,感情丰富,记念故人也算是错?也许我永远不会活得似一个潇洒的机械人,我没有这种天分。〃
唐晶眼睛看着远处,〃那不外是因为生活并没有充分折磨你,使你成为机械人。〃她轻轻说,〃子君,我们就要分手,可否谈些别的?你为什么不问我,我是否快乐?〃
我本然问:〃你快乐吗,唐晶?〃
忽然她转过脸,我知道她也哭了。
多年的朋友,我恻然,这般分了手,不知何年何月何日再能相见。
有人闯进门来,是莫家谦,大眼睛炯炯有神,神采飞扬地笑问:〃怎么都在哭?〃
我知道再要说体己话已是不可能的事,唐晶现时的身份是莫家谦太太,耳朵专门听他的说话,心专门为他而跳,每一个呼吸为他而做,旁人还能分到什么?
〃祝你们永远幸福。〃我老土地说。
莫家谦说:〃谢谢你。〃
我原以为即使唐晶与我要分手,也事先要抽出三日三夜来与我诉说衷情,没想到这样便缘份已尽。
〃路过澳洲来探访我们。〃唐晶说,〃我会写信给你。〃
就这样。
我生命中另一位最重要的人物离我而去。
第九章
后来张允信说:〃你也太孩子气。〃
我自己也觉得。
〃人口流动性大,谁也陪不了你一辈子,趁早培养个人兴趣,老了可以插花钓鱼。〃
我呆呆的,一时还未复元。
〃别太难过,天下无不散的筵席。身为女人,为另外一个女人如此伤心?没人同情你。〃
我不响。
〃你受够了?是不是?每个人都离你而去。〃他微笑,〃宝贝,相信我,现实生活最残酷的一面,你还没有看清楚呢。〃
〃是,是要到火坑去才看得清楚。〃我嘲讽地说。
〃也不必,问唐晶就知道了,你出来泡多久?一年,她出来泡多久?十多年,她才真的酸甜苦辣尝遍,你见过什么?给你一根针你都认作棒槌,个把男人对你说过他妻子不了解他,你就以为算有见识了?〃
〃要不要将我卖到人肉市场?〃我没好气。
〃堕落是愉快的,子君,像一块腐臭的肉等待死亡,倒是不用费劲。子君,你试过往上爬吗?你试试看,子君,你始终运气太好。〃
我颓然,〃好好,我没有机会上演块肉余生。〃
也许唐晶看穿这世上一切,索性到异乡的小镇去终其余生,倒也是脱离红尘的捷径。
子群走了,她也走了。这些女人都走光了,单我一个活着,再风光又有什么益处,我给谁看呢。
人家都上岸了,我才出来徒手搏击,我什么都比人家慢半拍,真有我的,后知后觉。
〃有我,〃张允信拍拍胸口,〃我总是你忠实的拍档。〃
最近做小丑做得门透,简直想推开窗户,对着窗外大叫,用拳击胸,发出泰山般的呼声。
不知道为什么,每当倦极愁极累极的时候,我便想坐下来哭。
哭真是好,以前小时候一放声哭总有人来搭救,现在哭完了擦干眼泪收拾残局的总还是自己,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直到最后一日,到末日,俺去也,留也留不住,我竟有向往那一天。傻了。
因为赶功夫的缘故,双手长期与湿泥接触,渐渐形成种皮肤病。
我的手指头老退皮,吃药打针都看不好,我便躁。
张允信旁观者清,问我:〃怎么?是阴阳不调呢,抑或小姐脾气又犯,打算不干?〃
〃别这样说我。〃
〃忍耐,忍耐。〃
我的心自从唐晶离开以后,就不好过。
我愤然道:〃这样无穷无尽做下去无了期,怎么办?〃
〃有人写作二十周年纪念,你不知道吗?〃
我把头伏在桌子上。
〃你倒是很有艺术家脾气。〃他冷笑。
我轻易不敢得罪他,这左右我也只剩下他一个朋友。
这一段日子过得特别苍白。
可林钟斯说:〃活该,我知你闲得慌,偏又这么多挑剔,怎么不同洋人走。〃笑。
他老以为我同唐晶有一手,而如今斯人憔悴是为着她结婚去了,要这样说也可以,我确是想念唐晶。
偶然我也受他的引诱,同他出去喝半瓶酒,伸诉伸诉。渐渐也开始同情子群,洋人好白话,拿得起放得下,且大方,不一定要真正捞便宜,就热心得很,反正不是认真的,洋人看得开。
渐渐我真相信子群的不得已:不是她爱选洋人,而是中国人没挑她,而且一些唐人仔的嘴巴,差点没将她的风流韵事编了一首歌来唱,多么累。
这就是个中秘密,我以前不懂得。
而涓生终于与辜玲玲结婚了。
是母亲来通知我的。
〃……他们的意思是,想让平儿做花童,怕你不答应……〃母亲许久没跟我通消息,她的声音似蒙着一层蜡,听不出真心假意,但是却透着股实实在在的烦腻,仿佛很不屑做这中间人。我当时在做泥人,电话用下巴夹着,正在试抹双手,一听她那么说,电话筒就变得像铅块般重。
〃不可以,〃我说,〃我不答应。〃
〃你同他们说去。〃母亲说,〃我不做此类鲁仲连。〃
〃好。〃我说,〃我自己同史涓生说。〃
前夫,前夫生的儿女,前夫现任妻子,他现任妻子与她前夫,他们的孩子,将来尚有我前夫与他现任妻子所生的儿女,可能更有我与我现任丈夫的孩子,天底下还有更复杂的事?这种人际关系简直要编号码入档案才行。
我跟史涓生说:〃这些事与孩子们无关,不要让孩子牵涉在内。〃
涓生说:〃可是如果让平儿参与,他会比较有亲切感。〃
〃什么亲切感?〃我问,〃对父亲的婚礼有亲切感?我是个土包子,我办不到四海之内皆兄弟也,你如果有胆子叫平儿任花童,你当心点。〃
〃好好好,何必这样强硬?〃他愤然。
〃你们两个人为什么不可以到外国去结婚?现在正流行,干脆神不知鬼不觉,冒充头一次,将以往的事一笔勾销,假装是撩会的错:当时年幼无知,行差踏错,为什么不呢?〃
〃子君,你一张嘴真历害,以前你不是这样的。〃
〃以前,以前我任得你搓圆襟扁。〃
〃你也要守守行为,控制一下,连平儿都知道你同洋人散心。〃他忽然反攻。
〃那不过是业务上的朋友,你少含血喷人,而且我警告你,不要再把我儿子带进这种漩涡。〃
涓生长长叹口气,他握搔头皮。
我冷眼看他,要做新郎了,但整个人旧垮垮的,一点新意也无,头发很腻,衣服很花,看得出领带是刻意配衬的,但配得太着痕迹。是他新情人的品味吧。
涓生在这一两年间忽然胖了,许是业务上轨道,再也没有什么要担心的,每日依挂号次序替病人把脉看喉咙,开出同样的方子,不外是伤风喉咙痛,每位七十元。他为什么不胖?坐在那里收钱,以往寒窗十载全属前尘往事,不值一提。
我的思想扯到老远。
每次见他,总是万分不情愿,见到他,又没有什么恩仇,但精神不能集中,而已找不到话题,一旦把真正题目交待完毕,两个人就干坐。
我忽然发觉史涓生是个非常沉闷的人,比之张允信的诙谐多才,甚至可林钟斯的死缠烂打,涓生都缺乏生气,我们却居然做足十三年夫妻。
要是他现在才来追求我,我会不会嫁她?
许是为了生活安定,但做法不一样,永远没有可能百分之一百诚心诚意了。
他说:〃……总之,子君,你要结婚便正式再婚,我也可以省下赡养费。〃
〃你那笔赡养费,这些日子来未曾涨过一个仙,你可知物价飞涨?〃
〃听说你自己赚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