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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我的前半生-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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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些人来人往,算不得数。〃
  〃我倒还没找到加油站。〃
  〃真的没找到?〃我简直大逼供。
  〃真的没有。〃她坚决否认。
  我略略放心,〃要是被我查出来,你当心。〃
  〃子君,〃她诧异。〃别孩子气。〃
  我恼,〃我的事情,你都知道。你的事情,一概瞒我,这算公平吗?〃
  〃子君,做朋友不是一定要交心,你怎么了?〃
  我握住拳头嚷:〃不公平,不公平。〃
  唐晶笑出来,〃管它公不公平,我买了一瓶'杯莫停',来,明天上我家来,咱们喝干它。〃
  唐晶是〃唯有饮者留其名〃派之掌门人。
  我们把酒带到一间一流的法国餐馆去,叫了蜗牛、鲜芦荀、烧牛肉,却以香港人作风饮酒,白兰地跟到底。
  没吃到主餐已经很有酒意,不胜力,我们以手撑着头聊天。
  隔壁一桌四个洋男人,说着一口牛津英语,正谈生意,不住向我俩看来。
  天气暖了,唐晶是永远白色丝衬衫不穿胸罩那种女人,她的豪爽是本地妞所没有的,她的细致又非洋妞所及,怪不得洋人朝她看了又看。
  终于他们其中有一个沉不住气,走过来,问:〃可不可以允许我坐下?〃
  〃不可以。〃唐晶说。
  〃小姐,心肠别太硬。〃他笑。
  他是一个金发的美男子。
  〃先生,这是一间高尚的餐馆,请你立即离开。〃唐晶恼怒地说。
  〃我又不是问你,〃金发男人也生气,〃我问的是这位小姐。〃他看向我。
  唐晶怔住,一向她都是女人堆中的明星,吊膀子的对象。
  我受宠若惊之余并没有卖友求荣,我马上裂开嘴说:〃她说什么亦即等于我说什么,先生,我们就快结婚了,你说她是不是有权代表我发言?〃
  唐晶在我对面,忍笑忍得脸色发绿,那金发男人信以为真,一脸失望,喃喃道:〃怪不得,怪不得。〃异常惋惜,〃对不起。〃他退开。
  我连忙结帐,与唐晶走到马路上去大笑。
  她说:〃如今你才有资格被吊膀子。〃
  〃这也算是光荣?〃
  〃自然,以前你四平八稳,像块美丽的木头,一点生命感也没有,现在是活生生的,眼角带点沧桑感——有一次碰见史涓生,他说他自认识你以来,从来没见过你比现在更美。〃
  〃我?美丽?〃我嘲弄地说,〃失去丈夫,得回美丽,嘿,这算什么买卖?〃
  〃划算的买卖,丈夫要多少有多少,美丽值千金。〃
  〃三十五岁的美?〃
  〃你一点自信也没有。〃唐晶说道。
  我们在深夜的市区散步,风吹来颇有寒意。我穿着件夹旗袍,袍角拂来拂去,带来迷茫,仿佛根本没结过婚,根本没认识过史涓生,我这前半生,可以随时一笔勾销,我抬起头来,看到今夜星光灿烂。
  唐晶吟道:〃如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我微笑。
  她沮丧地说:〃我总共才会那么几句诗词。〃
  我知道风一吹,她的酒气上涌,要醉了。
  连忙拉她到停车场,驾车驶送她回家。
  能够一醉也是好的。
  拥有可以共谋一醉的朋友更好。人生在世,夫复何求(语气有点像古龙)。
  第二天醒了,去上班。
  他们都说新大班今日来作〃亲善探访〃。
  传闻已有好些日子,这个新大班将探访日期拖了又拖,只是说忙,此刻真要来,大家已经疲掉,各管各干,反正他也搞不到我们,左右不外是布朗说几句体己话就打道回府。
  唐晶说的,做小职员有小职员的安全感,就算上头震得塌下来,咱们总有法子找到一块立足之处,在那里缩着躲一会儿,风暴过后再出来觅食。
  我叹口气,谁会指了名来剥无名小卒的皮呢?
  电话铃响,我接听。
  〃子君?张允信。〃
  〃隔一会儿再同你说,大班在这里。〃
  〃死相。〃
  〃不是死相,是婢妾相。〃我匆匆挂上电话。
  这时身边忽然传来一个声音,〃咦,你,我还以为你昨夜醉得很,今天怎么又起来上班?〃
  我抬起头,金发、蓝眼、棕色皮肤、高大,这不是昨夜误会我同唐晶同性恋的那个男人吗?
  布朗在一旁诧异之极,〃你们早已认识?〃他问。
  金发男子连忙看我的名牌,〃子君?〃他乖觉地说,〃子君是我的老朋友,没想到现在替我做事,还敢情好,几时我来窥伺她是否合我们公司的标准。〃
  布朗连忙挤出一个笑容,〃见笑,可林,见笑。〃
  他取出名片放我桌上,〃子君,我们通电话。〃
  他一阵风似被布朗拥走了。
  卡片上写着:可林钟斯总经理。
  洋人,我耸耸肩,可幸我不是子群。
  电话又响。
  〃怎么,大班走了?〃是允信。
  〃有什么事,师傅?〃
  〃你若尊我一声师傅,我就教你路,徒弟,何必为五斗米而折腰呢?〃
  〃为生活呀。〃我说得很俏皮。
  〃听着,徒弟,我接到一单生意,有人向我订制五百具艺术品——〃
  〃艺术品断不能五百五百地生产。〃我截断他。
  〃好,好。〃他无可奈何,〃总之是生意,两个月内交货,可以赚八万港币,是一笔小财,但我双手难赚,要你帮忙,如何?〃
  〃我分多少?〃
  〃嘿,与师傅斤斤计较,你占两万。〃
  〃三万。〃
  〃二万五。人家是冲我的面子来下订单的,你胆敢与我付价还价?〃
  〃好,杀。〃
  〃你要辞了工来同我做。〃
  〃什么,辞工?做完了那些'艺术品',我不吃饭了?〃
  〃你可以朝这条路走呀,死心眼,朝九晚五,似坐牢般,成日看人眉头眼额,有什么味道,亏你还做得津津有味。〃
  〃不行,人各有志,我拿五天大假,连同周末七天,其余时间下了班来做。〃
  〃那么你起码有七天不眠不休。〃
  〃我顶得住。〃
  老张冷笑,〃倒下来时切莫怪我。〃
  〃人为财死。〃
  〃子君,那种鸡肋工,你为何死命留恋?外边的天地多么广阔美丽,你为什么紧紧地关闭你自己,不愿意放松?〃
  〃你是在游说娜拉出走么?〃我无奈地问。
  〃你不会饿死的,相信我,子君,与我拍档,我们将生产最富艺术性的陶瓷商品,我们的作品将扬名天下。子君,你要对自己有信心,同时对我也有信心。〃
  我默默无言。
  但是我对这份枯仓的职业不是没有感情的,它帮我度过一个庞大的难关,使我双脚站隐,重新抬起头来做人,我怕一旦离开它,我的头又会垂下来。
  自由职业事如其名,太自由了,收入也跟着自由浮动起来,我怕吃不消。
  这一年来我了解到钱的重要,有钱,就可以将生活带入更舒适的境界。
  感情是不可靠的,物质却是实实在在的。
  〃你现在赚多少,区区四五千元?〃老张问。
  〃加了薪水,〃我抗议,〃接近六千。〃
  〃我若保证你每月还有这个收入呢?〃
  我不响。
  〃你不信。〃他叹口气,〃笼中鸟即使释放也忘记飞翔术。〃
  我咬咬牙,反正心中了无挂念,也罢,出来拼一拼,也许是生命中另一个转折点。
  〃我想一想。〃
  〃不妨与你的好朋友唐品商量一下,你在陶瓷方面绝对有天才,我没有必要恭维你,要助手,随便可以抓到一大把,城中每一个落魄的人都自称艺术家。〃
  我并没有为这件事去请教唐晶,不是过了河就拆桥,我也到自己作抉择的时候了。
  我同他说:〃得。〃
  子群在当日晚上约我吃饭。
  她要我出来见见她的洋老头。
  我心不在焉,正嘀咕没事做,便答应与他们吃西餐,我没有胆子同他们上中菜馆,怕子群会以苏丝黄姿态教洋人用筷子,我的心灵很脆弱,受不起刺激。
  子群说笨还真笨,她失望地说,〃不如到天香楼去,斋菜上市了,好吃斋菜云吞。〃
  〃不,要不吃法国菜,要不失陪。〃我一口咬定。
  子群经过那次事,对我是很迁就,去订好位子。
  轮到我内疚。人各有志,她又没逼我同外国人好,我何苦为这件事瞧不起她。
  当夜赴宴,我脸色稍霁。
  使我意外的是,子群的男友说得一口广州话,普通的交际应酬毫无问题,几句俗语运用恰当,把我引得笑出来。
  他有五十岁了,头发斑白、身体臃肿,不过对子群很体贴,这种事女人一向很敏感,立即可以看得出来。
  一样是外国人,这一个就好,跟以前那些不可同日而语。
  终于他们提到婚事。
  〃——已经注册了,下个月中行礼。〃子群说。声音中没有太多的欢喜,也没有什么不愉快,她在叙述一件事实,像〃星期六上午到会议室开会〃一般。
  老头有点兴奋,〃婚后我们到达凡郡蜜月旅行,维朗尼嘉说,待我退休时,陪我一起去英国落籍。〃口气中一点遗憾也没有了。
  我长长叹口气。
  〃子君。〃有人叫我。
  我抬头。什么地方都会撞见熟人,站我身前的正是可林钟斯,我目前的大老板,简直有缘,处处都碰头。
  我毫无表情,他则活泼得很。〃咦,〃他说,〃那个恶女人今天不在?〃他指的是唐晶。
  我不搭腔。
  〃你们在商量正经事?好,一会儿我再过来。〃他总算识相,走到一边去。
  子群对她未婚夫说:〃姐姐一向冷如冰霜。〃
  老头存心捧我:〃却艳若桃李。〃
  我?艳若桃李?
  算了吧。
  子群总算得到一个归宿。
  对我来说,如此归宿不如不要——呵,我不应大言不惭,怀着妒忌的心,归宿对我来说,已是下辈子的事了。
  子群作老生常谈:〃姐,遇到好的人,你不妨再考虑结婚。〃
  我淡淡应:〃呵。〃
  〃唐晶与一个年轻律师走得很密,你知道吗?〃子群闲闲说起。
  〃什么〃这真是大新闻,〃她有密友?〃
  〃正是。〃
  〃叫什么名字,多大年纪?事情有多久?〃我跳起来,声音都颤动。
  子群愕然,〃她没与你说起,你们不是几乎天天见面?〃
  我强笑道:〃提是略略提过,我以为是普通朋友。〃
  〃据说已经同居了。有人看见他俩每早到文华吃早餐。〃
  我更加震惊,已到这种地步。
  她竟一字不与我透露,将我瞒在鼓中。好家伙,这样是待朋友之道吗?
  〃他叫……对,叫莫家谦。〃
  我像是喝下瓶九流白酒,喉底下直冒酸涩的泡泡。
  〃人品不错,〃子群笑,〃不是到处约女人那种男生,至少,他从未约会过我。〃
  〃相貌呢?〃
  〃五官端正了。〃
  我托着头呆想半响。
  子群在这时略有喜气,〃今年倒是很多陈年旧货都得到婚嫁的机会,不说笑,姐,很快就要轮到你。〃
  我站起来,〃我有点事,我先走。〃
  〃我需要十小时的睡眠,〃我将面具一把撕将下来,〃我累。〃拿起手袋就走。
  门外细雨霏霏,我站着等计程车。朋友?我冷笑,这也叫朋友。
  已进展到同居了还不与我说一声,难怪最近要找唐晶的人几乎要提早一个月预约。而她也向我吞吞吐吐过数次,终于没出声,把这个秘密守得牢实。
  我心酸地想:其实我又何尝是个多是非的人,唐晶也太小心。
  〃送你一程如何?〃
  我转头,可林钟斯站在我身边。
  我苦涩地反问:〃为什么不,车子在哪里?〃
  〃隔壁街。〃他说,〃怎么一下子就生气了?不是与你朋友说得好好?我看你也吃得很多。〃
  〃我的脾气非常不好。〃我颓然说。
  〃据说在公司里你情绪一向很稳定。〃
  〃那是因为我密密换面具之故。〃
  〃我不相信。〃他对我笑。
  〃不相信?〃
  〃你真面目如何?〃
  〃我天生一张白板面孔,没有五官。〃
  他看我,一边摇头一边笑。
  他找到车子,开门让我先上。我说出地址。
  〃布朗待你可好?〃
  我看他一眼,〃我不打算做这种小人,在你面前说他是非,他能够在公司呆那么久,总有他的道理,况且我已打算辞职。〃
  〃辞职?〃他愕然,〃为什么?没有人在这个关头辞职,我们正要升你。〃
  我微笑,是刚才那一刹那决定的。
  〃喂,千万不要冲动,考虑清楚再说。〃他嚷,〃有委屈同我说。〃
  车子到家,我说:〃谢谢你,再见。〃
  〃明天吃午饭好不好?〃
  〃我不与外国人一起走。〃
  〃为什么?〃
  〃不为什么,一种习惯,对不起。〃我开车门。
  一整夜我都想致电唐晶:怎么?以轻描淡写的口吻,同居了?不是最不赞成同居吗?
  那个男人叫莫家谦。
  第二天我又在报摊上看到史涓生的彩照。
  他成了大明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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