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前半生-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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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我与安儿回家见平儿。
血脉中的亲情激发平儿这个木知木党的小男孩,他傻呼呼地扭住安儿,〃姐姐,姐姐〃叫个不停,然后与她躲到房内去看最新的图书。
事后安儿讶异地跟我说:〃弟弟会读小说了。〃
我不觉稀奇:〃他本来就认得很多字,漫画里的对白一清二楚,这孩子的智力不平衡,功课尚可,可是生活方面一窍不通,一次去参加运动会,八点钟也没回到家,原来是迷路了。〃
〃可是他现在读的是科幻小说呢,一个叫卫理斯的人写的。〃安儿掩不住惊奇。
〃卫斯理〃我更正,〃这个人的小说非常迷幻美丽,那套书是我的财产,看毕便送给弟弟,弟弟其实一知半解,但是已经获得个中滋味。〃
〃妈妈,你现在太可爱了。〃安儿惊呼。
安儿说:〃任何男人都会爱上你,你又风趣又爽快,多么摩登。〃
〃嗄,这都是看卫斯理的好处?〃我笑,〃我还看红楼梦呢。〃
安儿扭一下手指,发出〃啪〃的一声,〃红楼梦使我想起唐晶阿姨,她好吗?〃
〃好得不得了。〃
〃结婚没有?〃
〃你脑子里怎么充满月老情意结?〃我怪叫,〃你才十三岁哪。〃
〃十三岁半,我已不是儿童。〃她挺一挺胸膛。
真服她了。
有安儿在身边,就等于时时注射强心剂,我的精神大振,一切烦恼权且抛到脑后,怕只怕她假期完毕,走的时候,我更加空虚。
我与安儿去探访〃师傅〃张允信。
老张瞪着安儿问我:〃这个有鲍蒂昔里脸蛋的少女是什么人?〃
我说:〃我女儿。〃
〃女儿?〃老张的下巴如脱臼一般。
安儿〃咯咯〃地笑。
〃相貌是有点儿像,〃老张的艺术家脾气发作,〃但是顶多做你的妹妹,子君,你别开我玩笑。〃
〃真是我女儿,〃我也忍不住笑,〃货真价实。〃
〃我拒绝相信,我拒绝相信。〃他掩耳朵大嚷。
安儿的评语是:〃妈妈的新朋友真有趣。〃
我们在张允信的家逗留整个下午,安儿对他很着迷。他花样多,人又健谈,取出白酒与面包芝士与我们做点心,安儿兴奋地坐着让他画素描……
我竟躺在藤榻中睡着了。
〃妈妈,你现在的生活多姿多采。〃安儿称赞我。
她没有见到我苍白的一面。
归途中她叽叽呱呱地说要回母校圣祖安看看,又说要联络旧同学,到后来她问:〃冷家清怎么样了?〃
我淡然说:〃我怎么知道?〃
安儿犹豫地说:〃她不是跟我们爸爸住吗?〃
〃我没有过问这种事。〃
〃妈妈,你真潇洒。〃
〃安儿,这几天你简直把你的母亲抬举成女性的模范。〃我笑。
〃是不是约好唐晶阿姨上我们家来?〃安儿问。
〃是的,你就快可以见到你的偶像。〃我取笑。
〃妈妈,〃安儿冲口而出,〃我现在的偶像是你。〃
〃什么?把你的标准提高点,你母亲只是个月收入数千的小职员。〃
〃不不不,不只这样。你时髦、坚强、美丽、忍耐、宽恕……妈妈,你太伟大了。〃她冲动地说。
我笑说:〃天,不但是我,连这辆车子都快飘起来了。〃
〃妈妈,〃她忽然醒觉,〃你是几时学会开车的?〃
我诙谐地说。〃在司机只肯听新史太太的命令的时候。〃
安儿不响了。
她开始领略到阳光后的阴影,或是黑云后的金边,人生无常,怎么办呢,有什么好说。
停好车上楼,母女俩原本预备淋个热水浴就可以等唐晶来接我们上街,当我掏出锁匙准备开门的时候,楼梯角落忽然转出一个人影,我醒觉地往后退三步,立刻将安儿推开。
〃谁?〃我叱道。
〃是我。〃
〃你?〃我睁大眼睛,陈总达?
错不了,胖胖的身型,油腻的头发,皱折的西装,如假包换的陈总达,他还有胆来见我。
〃妈妈,这是谁?〃安儿问。
我也奇问:〃老陈,你在这儿等着干什么?〃
谁知在陈总达身后又再杀出一个人,〃我也在这里!〃凶神恶煞般。
我定一定神,那不是老陈的黄脸婆吗?他们两夫妻联手来干吗?
〃有什么事?〃我问。
陈太恶狠狠地指到我鼻子上来,〃什么事?我没问你,你倒问我?〃
我被她骂得丈八金刚摸不着头脑。
陈总达在她身边猥琐地缩着。
我恼怒:〃有话说清楚好不好?〃
〃我问你,〃那位陈太大跳大叫,〃昨天晚上我丈夫一夜未归,是不是跟你这不要脸的女人在一起?〃
〃跟我在一起?〃我不怒反笑,〃他?跟我在一起?〃
我转头看安儿,安儿上下打量陈总达一番,也笑出来。因为我们母女俩昨夜几乎聊到天亮,我有人证,别人怀疑我,我才不担心,但安儿必须知道我是清白的。
谁是圣女贞德?但挑人也不会瞎摸到老陈身上去吧?离了谱了。
〃谁告诉你,你老公昨夜与我在一起?〃我问。
真出乎意料之外,陈太指向老陈,〃他自己招供的。〃
我吓一跳,莫名其妙,〃老陈,你怎么可以乱说话?我几时跟你在一起?你冤枉人哪。〃
〃对不起,子君,对不起,〃他可怜爸爸地说,〃她逼得我太厉害,我才说谎,对不起。〃原来是屈打成招。
〃你毁坏我的名誉,老陈,你太过份了,走走走,你们两个给我滚,少在我门口噜苏,不然我又要报警了。〃
陈太犹自叫:〃你们两个莫做戏。〃她作势要扑上来打我。
谁知说时迟那时快,忽然之间有人窜出来接住她那肥短的手臂一巴掌挥过去,虽未打个正着,也揩着陈老太的脸,她顿时后退,惶恐地掩住脸。
第七章
这时候安儿拍起掌来,欢呼:〃唐晶阿姨。〃
救星驾到,我松口气。
陈总达却嚎叫起来,〃你打我老婆!你打我老婆!〃奇怪,忽然之间又拍起老婆的马屁来。
〃太热闹了。〃唐晶叉着腰,吊着眼梢大骂,〃你们耍花枪,请回家去,你们要男欢女爱,也请回家去,竟跑到这里来杀野,惹起老娘的火,连你十八代祖宗都揍,岂止打你这个八婆?滚滚滚!〃她激动地挥舞着手中的鳄鱼皮手袋。
陈老太拖着丈夫便打楼梯处撤退,电梯也不搭了。
我大觉痛快,开了门,咱们三个女性瘫痪在沙发上。
唐晶犹自悻悻,〃他妈的,虎落平阳被犬欺。我这只皮包还是喧默斯的,时值一万八千元,用来打街市婆,真正暴殄天物。〃
安儿掩嘴笑。
我劝道:〃你哪来的火气?〃
唐晶说:〃火气大怎么样?一辈子嫁不出去是不是?你圣贤得很,嫁得好人呀,此刻结局如何?〃
我白她一眼,〃黄皮树了哥,专挖熟人疮疤,落拔舌地狱。〃
安儿奇道:〃一年不见,唐晶阿姨还是一样臭脾气。〃
唐晶到这个时候才注意安儿,〃史安儿,你这么大了。〃她惊叹。
我摇着头笑,用手臂枕着头,看她与安儿聊得起劲。
这唐晶越发紧张了,整个人如一张绷紧弦的弓,一下子受不住力就会得折断开来,我不是不替她担心的。
像今夜这件事,她一定也身受过同类型的遭遇,所以才恨之恶之,借故大大地出一口气。
其实老陈两夫妇很可怜,陈某昨夜到底在什么地方借宿?他倒会美其名,推在我身上,而他老婆竟会乐意相信,总比相信丈夫在小舞女处好吧?
我叹口气,世间上哪来这许多可怜寂寞的人。
唐晶闻叹息之声,转过头来问:〃你也会有感触?你这个幸福的、麻木不仁的女人。〃
我吓一跳,〃喂,你无端端怎么又损我?就因为老公扔掉我我还活着就算麻木?你要我怎么办?跳楼?抹脖子?神经病女人。〃
唐晶笑着跟安儿说:〃令堂与我如此直吵了三十年。〃
〃不要脸。〃我骂。
安儿向往地说:〃我也希望有这么一个女朋友。〃
我又骂安儿:〃你为什么不希望生大麻疯。〃
三个女人搂作一团大笑。
唐晶后来说我;〃真佩服你,与前夫有说有笑的,居然不打不相识,成为老友了。我就做不到这一点,我这种人一辈子记仇,谁让我失望,我恨他一生。〃
我呆了一下说:〃恨也要精力的。〃
〃你真看得开,几时落发做尼姑去?〃
我笑咪咪地说:〃唐晶,我认识你三十年,却不知你心恨谁,你倒说来听听。〃
〃啐!〃
我又叹口气,〃其实史涓生也不是奸人。〃我撑着头想很久,〃大概我也有失职的地方。〃
过没几天,涓生便把房子的余款给我送过来,我感慨万千,为了这栋房子,过去一年间省吃省用地付款,甚至连今次安儿回来度假,我也借用唐晶的车子。不要说是奢侈品,连普通衣物也没添置一件,那些名店在卖些什么货色,我早已茫然,真应了齐白石一颗闲章上的话:〃恐青山笑我今非昨〃。
而奇怪的是,我也习惯晚上开会开到八点半,心痛地叫计程车过隧道,到了公寓便一碗即食面,上床睡觉。有很多事,想来无谓,明天又是新的一日。
我手中拿着涓生给的本票,转来转去地看。
如果我是一个争气的女人,我应当将本票撕成两边,再苦苦挣扎下去,但我的勇气完全是逼出来的,一旦获得喘息的机会,便立刻崩溃了。
吃足十二个月的苦,也太够太够了吧,自然我们可以在患难中争取经验,但这种经验要来干什么?成大器的人必先得劳其筋骨,我还是做一个小女人吧,这已是我唯一的权利了。
我把支票交给银行,说也奇怪,整个人立刻有说不出的愉快。
史涓生始终是帮我的,他出没如鬼魅,但他始终是帮我的。
两星期的假期完毕,送女儿回加拿大的时候,我禁不住大哭起来,实在是不舍得她,并且一年来未曾好好地哭过,乘机发作。
唐晶说:〃有那么好的女儿,真羡煞旁人,还哭。〃
安儿嘱我尽快去看她。
我说:〃储蓄如建万里长城,我会尽力而为。〃
安儿一走,我落寞。
唐晶说:〃始终希望有人陪,是不是?〃
我不响。
〃看样子你始终是要再结婚的。〃
我说:〃有机会的话,我不会说我不愿。〃
〃吃男人的苦还没吃够吗?〃
〃你口气像我的妈。〃
〃你很久没见你妈妈了。〃
〃你怎么知道?〃
〃有时与子群通电话,她说的。〃
〃我不想见到她,她实在太势利。〃我说,〃这次安儿回来,我也没有安排她们见面。〃
〃是的,你总得恨一个人,不能恨史涓生,就恨母亲。〃她笑。
我没有笑。
〃工作如何?〃
〃有什么如何?购置一台电脑起码可以代替十个八个咱们这样的女职员,〃我苦涩地说,〃不外是忍耐,忍无可忍,重新再忍,一般的文书工作我还应付得来,人事方面,装聋作哑也过得去,老板说什么就做什么,一日挨一日,很好。〃
唐晶问:〃房子问题解决,还做不做?〃
〃当然做,为什么不做?写字楼闹哄哄的,一天容易过,回家来坐着,舒是舒服,岂非像幽闭惩罚?〃
〃你真想穿了。〃唐晶拍着大腿。
〃尤其是不在乎薪水地做,只需办妥公事,不必过度伺候老板面色,情况完全不一样。〃
〃很好,说得很好。〃
〃以后我不再超时工作,亦不求加薪水,总之天天倒牌做好功夫,下班一条龙,〃我笑,〃做女强人要待来世了,但我比你快活逍遥呢,唐晶。〃
〃是的,〃唐晶说,〃低级有低级的好处,人家不好意思难为你,只要你乖乖地,可以得过且过,一旦升得高,有无数的人上来硬是要同你比剑,你不动手?他们压上头来,你动手?杀掉几个,人又说你心狠手辣,走江湖没意思。〃
我笑,〃有是有的,做到武林至尊,号令谁敢不从之时,大大的有意思,别虚伪了。〃
〃咄,你这个人!〃
〃唐晶,最近很少见你,你到哪儿去了?夜夜笙歌?〃
〃夜夜开会。〃
〃别拿言语来推搪我,哪来那么多会开。〃
她面孔忽然红了。
我细细打量她,她连耳朵都泛起红霞,这是前所未有的奇事。
我暗暗也明白三分,虽说朋友之交要淡如水才得长久,但我实在忍不住,自恃与她交情非同小可。
我非常鲁莽地问:〃怎么,春天来了?〃
〃你才叫春呢。〃
〃别耍嘴皮子,是不是有了男朋友?〃我急急扯住她手臂。
〃神经病,我什么时候少过男朋友?〃
〃那些人来人往,算不得数。〃
〃我倒还没找到加油站。〃
〃真的没找到?〃我简直大逼供。
〃真的没有。〃她坚决否认。
我略略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