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第5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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乎喘不过气来,真如陆渐所说,不止舌头快要化掉了,甚至于全副身心,也随这奇妙滋味,慢慢地化去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丑奴儿才略微清明一些,只觉嘴里淡淡的,方才那种神奇滋味却似乎仍在舌尖盘旋,忽感身上沉重,用力一挣,当啷作响,竟是被粗大铁链锁住。
却听陆渐叹道:“丑奴儿,你醒了么?”丑奴儿定了定神,四面望去,却是一个茅竹小庐,堂心一张小木桌上燃着一盏油灯,奄奄欲灭,不觉问道:“这是哪里?”
忽听一个声音道:“这,这是我家。”说话中,那煎鱼男子推开竹扉,走了进来,右手提着一柄寒光闪闪的菜刀,却见他走到灯下,就着一块磨刀石,慢慢地磨起刀来。
霍霍之声响在小屋之中,分外刺耳,被锁三人不禁毛骨悚然。谷缜强笑道:“老板,我和你也是老交情了,你怎么今天却来算计我。”
那男子手中磨刀不辍,口中闲闲地道:“我、我们交情虽好,但你不知道我是谁,我以前也不知道你是谁。但,但我今天知道了,你是主人的敌人。”
谷缜望着他,蓦地脱口道:“你是劫奴么?你的劫主是……”那男子点头道:“我,我的主人就是沈舟虚,你是他的敌人,也就是我的敌人。”
谷缜苦笑道:“我早该想到了,这世上怎么会无故出现你这种煎鱼的大宗师。听说沈舟虚有六大劫奴:尝微听几不忘生;玄瞳鬼鼻无量足。你是……”
那男子接口道:“我,我就是‘尝微’秦知味。”
陆渐听得心头一震,谷缜却奇道:“你不是五年前就死了么?”
秦知味摇头道:“我,我没死,只是有些厌倦了。我绰号‘尝微’,是因我的劫力聚在舌头,能分辨人世间最微妙的滋味。十年前,我学全了天下的菜式,北至大漠,南至南洋,东至东瀛,西至大食,人间至味,无不周遍,世上美食,无不通晓。然,然后,我就开始杀人,罗浮山人你知道吗?”
谷缜点头道:“他是罗浮派的弃徒。”秦知味道:“他,他是吃我做的‘道菜’撑死的。太行十虎你知道吗?”
“听说过。”谷缜道,“是十年前有名的剧盗。”
秦知味道:“他、他们是吃我做的‘全牛宴’撑死的。”说着放下菜刀,扳起指头,说道,“还,还有海南的残指头陀,粤南的死夫人,藏北的血手法王,四川峨眉的老淫翁……”说到这里,他摇摇头,“还、还有好多好多人,我都记不清啦。就看他们使劲吃呀吃的,突然眼睛翻白,肚子圆鼓鼓的,往上一挺,蓬的一声,就破了……”
三人听得脸色发白,谷缜苦笑道:“秦老板不会也想将我们撑死吧。”
秦知味摇头道:“其、其实我也不想杀人的,那都是主人的意思。后来忽然有一天,我觉得厌倦了,就算将一万道菜做出一万种美味,又算什么呢?最好的厨子,该是将同一道菜做出一万种美味。于是我就不再杀人,躲在这穷巷子里煎鲈鱼。天幸主人心好,也不为难我,让我在这里煎了五年鱼,常来吃的人只有两个,一个是主人,另一个就是你,你不但慧眼识人,而且有一条天生的好舌头,能吃出煎鱼的好来,说心里话,我真不想害你,你若死了,谁来品尝我的鱼呢?”
谷缜道:“既然如此,何不放我们?”
“不,不成!”秦知味道,“我是劫奴,不能背叛主人。”他望着陆渐道,“你也是劫奴吧,你说对不对?”
陆渐吃惊道:“你怎么知道我是劫奴?”
“劫,劫奴见面,劫力必生感应。”秦知味道,“可,可惜,你是四体通,是劫奴中的下品,不能像我一样收敛劫力,是故你瞧不出我是劫奴,我却能瞧出你来。”
陆渐冷哼一声,道:“我就算是劫奴中的下品,但我也不怕劫主。”秦知味听得这话,目瞪口呆,摇头道:“你,你胡说,你是劫奴,怎么能不怕劫主呢?无主无奴,天经地义。”
陆渐瞧他惶恐神色,知他必是为奴已久,自尊尽失。不由得叹了口气。却听谷缜道:“秦老板,我跟沈舟虚没什么梁子的,你大约是误会了。”
秦知味摇头道:“你、你姓谷,跟主人的大对头同姓,总是可疑的。我还是将你们送给主人妥当。”
这时间,忽听门外传来马嘶声,秦知味道:“车、车来了,我送你们去主人哪儿。”说罢出门,领进一个车夫,扛起三人,放在马车上,放下帘子。
车厢内漆黑一团,忽听谷缜叹道:“丑奴儿,你若一硬到底,不吃这鱼便好了。”丑奴儿怒哼一声,道:“你不是神机妙算,未卜先知么?还不是被人捉了。”
谷缜嘻嘻一笑,并不言语,陆渐忽觉一双手摸索身上铁锁,一声细响,铁锁顿开,陆渐心头一惊,欲要说话,却被一只手捂住。丑奴儿警惕道:“方才是什么声音?”谷缜笑道:“老子放了个屁,你也听到了?”
丑奴儿又气又急,慌忙憋住呼吸,生恐车厢狭窄,传来臭气。
那马车行了一程,却听有人喝道:“什么人?”但听秦知味道:“我,我是沈先生的仆人,这是入府的令牌,我,我姓秦,你对一对牌。”
不多时,马车又动,行了一盏茶工夫,倏尔停下,秦知味掀开车帘道:“抬、抬他们下来。”那车夫应了,两人第一个扛的是丑奴儿,其次是谷缜,扛到陆渐时,陆渐忽地探出双手,拍在两人后脑,那车夫应手而倒,秦知味却向前一蹿,闷哼一声,方才扑倒。
谷缜身子一抖,摆脱铁链,嘻嘻直笑,拿起铁链,反将秦知味和那车夫锁住,用布条封了嘴,丢在车上,转眼见陆渐抓住丑奴儿的铁锁,欲要扯断,便笑道:“且慢。”说罢伸手,将陆渐拨开,但见丑奴儿独眼中喷出火来,当下笑道:“放你也不难,但你须得发誓,在这总督府中,处处听我调遣。要不然我便将你丢在这里,不一会儿就有人来。”
丑奴儿一咬牙,忽道:“好,便依你。”谷缜这才从右手中指上解下一根细韧乌丝,拨开铁锁。陆渐恍然大悟,脱口道:“乌金丝?”谷缜笑道:“不错,这玩意儿又救了你我一命。”
丑奴儿冷笑道:“怕没这么简单,你是不是早就设好了局,故意让秦知味擒了,好让他引我们进总督府。”谷缜眯眼笑道:“你猜呢。”丑奴儿跌足嗔怒,只是身在险地,欲呼不敢。
陆渐不解道:“你们两个为何总是斗气?”
谷缜道:“你这位管家婆聪明厉害,以往都是她设计算人,不料遇到了我,反被我算,你说,她该不该生气?”忽见丑奴儿又要发作,便道:“记得你发的誓,这里闹起来,大家吃亏。”
丑奴儿只得忍气吞声。陆渐道:“现今去哪里?”谷缜道:“去救你戚大哥。”陆渐一怔,道:“去牢里么?”
谷缜摇头道:“不,去胡宗宪那里,既然戚将军不肯越狱,那只能让胡总督改变心意了。”说罢从怀里抽出一册文书,说道,“这个册子里,有百来个将官劫掠百姓、谎报军情、贪赃纳贿的证据,比起戚将军偶尔兵败,可谓罪加十等也不止。胡宗宪若要正军法,就该拿这些败类开刀。只不过,这里面除了俞大猷,东南叫得出名号的统兵大将,几乎人人有份,胡宗宪若都杀了,岂不成了光杆儿总督?我只需将这册子在胡总督的书案上一放,这斩将之事唯有作罢,即便要斩,也轮不到戚将军了。”
陆渐又惊又喜,道:“这册子你哪里来的?”
谷缜笑笑,“我不是很有钱么,钱可通神,更可通天。”丑奴儿哼了一声,道:“你果然早有预谋。”
“罢了。”谷缜笑道,“就算我早有预谋。其实,我几年前就猜到这煎鱼汉子是‘尝微’秦知味。但这总督府外有天部高手守护,若不设计,怎么进来?再说,以我这点儿猫狗把式,就算混进来,也成不了事,还需金刚门人助拳,地部高手开路。”
陆渐心中怪讶:“我算是金刚门人,但地部高手在哪里?”正想询问,忽听丑奴儿接口道:“但若秦知味不想留活口,在鱼里下毒呢,你岂不是弄巧成拙?”
谷缜道:“秦知味是烹饪一道的大宗师,岂会干出这等下毒的勾当,若不能凭煎鱼的滋味迷倒你,便不算本事。再说他和我颇有交情,不会亲手杀我;再不成,那鱼肉我本就没吃,秦知味就算要下杀手,我也能够临时变计。”
丑奴儿道:“不对,你明明吃了鱼的。”谷缜笑道:“我在舌头上裹了一层纸,只需舌不沾鱼,那滋味就迷不住我,我瞧你们吃鱼的样子,有样学样,还骗不过秦知味那痴汉么?”
丑奴儿独眼中流露出迷惑之色:“这么说,你在竹蓬里说的话,做得事,都是在演戏了?”谷缜笑眯眯地道:“你猜呢?”
丑奴儿猜测不透,唯有怒哼道:“你这厮定是狐狸投胎。”谷缜道:“狐狸也分公母,我是公的,你就是母的。”
陆渐也觉此事匪夷所思,但当务之急,却是救出义兄,便道:“先别斗嘴,找胡总督要紧。”谷缜道:“我瞧过总督府的地形图,此地既是停车之处,书房当在那边。”说罢一指东南方向。
三人蹑足而行,绕过守卫,须臾可见书房灯火,行得近了,但见房前守着两个小厮,一个丫环。
谷缜低声道:“胡宗宪还在房内,咱们绕到房后去。”三人潜至房后,却是一片花圃,花木间点缀几竿修竹,房后开了一扇圆窗,想是房中人劳累之后,留为观花赏竹、消乏解疲之用。
谷缜轻轻戳破窗纸,但见房内案卷堆积,灯下坐了一名五旬老者,华发便服,正伏案奋笔,批阅公文。
谷缜猜到此人便是胡宗宪,正想设法引开他的注意,将册子丢上书案,忽听得车轮轱辘之声,那丫环挑帘进来,恭声道:“大人,沈先生来了。”胡宗宪哦了一声,搁笔起身。
窥伺三人均是大惊。就瞧珠帘高挑,一个青衣文士推着轮椅翛然入内,陆渐一见此人,几乎惊叫起来,敢情来人正是城外茶亭中所遇的残废文士,不料此人竟然就是天部之主,“天算”沈舟虚。
胡宗宪迎上笑道:“这么晚了,沈先生还来书斋作甚?”沈舟虚也笑道:“这么晚了,大人还在书斋做甚呢?”
胡宗宪哈哈大笑,命小厮上茶,两人相对而坐。沈舟虚从袖间取出一卷文稿,说道:“那昏君祭祀东皇的青词我已写好了,大人照抄一遍即可。”
胡宗宪喜动颜色,展开瞧过,赞道:“好词,文气郁郁,华而不俗。”继而微露愁容,叹道,“圣上不恤民情,却一心向道,日日炼丹蘸神,自己祭神不说,还要大臣们每月写一篇祭神的青词,这大明朝长此以往,岂不成了一座道观么?”
沈舟虚笑道:“大人的老毛病又犯了。”
胡宗宪苦笑道:“胡某心有所感,随口说说罢了,自从先生屈尊为我幕僚之后。胡某再也不敢犯那刚疾之性。”
沈舟虚点头道:“大丈夫立世,当以天下百姓为重,不羞污君,不辞小官,治亦进,乱亦进。纵然皇帝荒唐淫乱,不修国事,但身为臣子,却当踏踏实实,为天下苍生办事。只不过,在昏君手下为官,尤须忍辱负重,投其所好,方能获取权柄,以行善政。为官者,切忌做刚疾死忠之臣,轻生重义,于国于家皆无好处。而当如魏征所言,做一介良臣,良臣者,心在百姓,故能君明臣直,君昏臣曲,以屈曲之道,成鸿鹄之志,这才是真正的了不起。”
胡宗宪拍手道:“先生所言极是,宗宪受教了。想来,若无先生指点,只怕胡某至今还是一介县令。”
沈舟虚摇头道:“大人有王佐之才,只是当年刚直了一些,备受压制,如今头角尽去,正是一飞冲天之时,只是大人切记,不要和严嵩父子走得太近。”
胡宗宪怪道:“当年依附严家,也是沈先生的主意,如今怎么又变了?”
沈舟虚叹道:“既有昏君,必有佞臣,此乃万古不易之真理。严嵩虽是巨奸大恶,但却是权倾朝野,无可撼动,大人当年若不依附于他,决然无法获得兵权,镇守东南。只不过,时不同而势不同,老贼如今年事已高,圣眷日薄,严世藩那小贼纵然小有智谋,却不成大器。若我所料不差,数年之间,严家必败。严家一败,新宠上台,来日肃清严家党羽之时,大人躲得过么?”
胡宗宪不禁默然,半晌叹道:“我当如何免劫?还望先生指点。”
沈舟虚道:“第一,须得与严家日渐疏远;二要借此数年间歇,火速平息倭乱,若有此等大功,将来就算受到严家牵连,也不致于丢了性命;第三点最为紧要,须得提前找到那位倒严的新宠,极力拉拢于他。”
胡宗宪皱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