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第2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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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流逝,船行海中又过八九日光景,姚晴身子一日坏过一日,初时梦中还有呓语,渐渐动静也无。但凡陆渐收功,姚晴均在昏睡之中。陆渐见她如此模样,心中绝望之意越来越浓,不知不觉将希望尽寄托在谷缜身上。
到了第九日上,寅时左右,陆渐忽觉谷缜丹田处急剧一跳,周流八劲骤然转强,汹涌灌来,所到之处,大金刚神力无不披靡,陆渐大惊,竭力凝聚真气抵御,无奈来劲太强,陆渐连日饱受煎熬,渐渐招架不住,张眼望去,谷缜低眉垂目,神色沉静,面容莹润有光,有如佛陀宝相。
陆渐心头微动,恍然明白,谷缜行功已到百尺竿头,再进一步,必有突破,当务之急,便是竭力助他成功。可是多日来大金刚神力反复受挫,疲弱不堪,周流八劲较之此前又强了何止十倍,此消彼长,陆渐借力不及,周身筋脉一酥,劲力陡泄,周流六虚功如狂风巨浪,荡涤全身,陆渐心中惊骇欲绝:“糟了,我竟死在他手里么?”
念头方动,大金刚神力已被扫荡一空,周流八劲失了对手,洪流也似急冲乱突,但可怪的是,陆渐分明感觉那团真气生机洋洋,无所不至,却又不觉丝毫痛楚,只觉身子里极空极大,漫无边际,入体的周流八劲转一周天,便弱几成,再转一周,又弱几成。初时浩大雄浑,数转之后,竟无踪影。这情形前所未有,陆渐本有必死之心,此时却是大为迷惑,仿佛身子里藏了一眼无底深潭,将来劲吸得干干净净。
这一连串变化出乎意料,陆渐起初还觉惊讶,转念默察,忽有所悟。敢情周流八劲不知为何,尽都化为劫力,陆渐体内虽无一丝真气,神识却是不减反增,劫力散开,对谷缜体内情形当真洞若观火。
原来,经过多日苦修,谷缜体内增长已至大满大足。而世间万物,满盈之后势必亏损,就如一个水囊,装水太多,势必溢出囊口,要么会将皮囊撑破。谷缜身子未经锤炼,真气满盈,势必宣泄,不知不觉间,多余的真气如洪峰破堤,倒灌而回,攻了陆渐一个措手不及,换了他人,势必送命,偏偏陆渐练了《黑天书》,隐显二脉一气贯通,显脉被破,隐脉尚存,气机变化,迥异世间任何高手。劫力本就近于神识,能化天底下任何真气,故而陆渐一向借来劫力,化为真气,但却不知道,逆而转之,天底下任何真气,也可化为劫力。但是变换之法,匪夷所思,必要劫力真气均无,隐脉显脉尽空,此时真气入体,先化劫力,再转真气,直至隐显二脉再度充盈。
可是一般而言,显脉中真气容易消耗,隐脉劫力若要耗尽,却是极难。此次陆渐助谷缜修炼,为了抵挡周流六虚功,化尽大金刚神力,为了分魔,又将劫力消磨殆尽,如此一来,隐显二脉一时俱空,周流八劲入体化为劫力,劫力又化为大金刚神力,大金刚神力复又化为周流八劲,陆渐只觉浑身发轻,眼前白光一片,仿佛推开某扇大门,豁然洞开,见到全新境界,然而是何境界,却又说不清,道不明,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正觉妙不可言,忽听门外虞照厉声叫道:“万归藏,你来做甚?”喝声方落,便听万归藏朗然道:“我怎么不能来?”两句话入耳,陆渐大惊失色,万归藏早不来,晚不来,偏挑这个时候前来捣蛋。谷缜正当紧要关头,物我两忘,决计不能扰乱,万归藏一旦闯入,即便自身免劫,谷缜也有走火入魔的大难,霎时间,陆渐心悬喉间,竭力收敛神意,以防万一。
只听虞照冷哼一声。道:“这儿是病人舱室,闲人免进。”万归藏笑道:“你这么急着拦我,大有鬼祟,不成,管他什么舱室,我偏要瞧瞧。”虞照大急,叫道:“你要进去,除非踩着我过去。”万归藏道:“是么?”话音未落,虞照惨哼一声,已然吃亏。万归藏笑道:“你的雷音电龙虽有几分火候,但想挡我,岂非以卵击石……”说罢轻笑两声,又道,“你当我不知道里面作甚?那俩小子天真的很,以为仅凭几日苦练,就能胜我?痴心妄想,莫过于此。也罢,看在你舍命相护的份儿上,我不进也罢,嘿,若有闲暇,你告诉他们,那地方怕是到了。”虞照道:“什么地方?”万归藏冷笑道:“你们来做什么?吃饭?睡觉?还是拉屎拉尿?”
陆渐闻声知意,又惊又喜,这时间,忽觉谷缜身子微微一震,体内多余真气宣泄殆尽,气机渐稳。陆渐心中又是一喜,当下缓缓收敛劫力,以助谷缜收功,耳中却听虞照扬声叫道:“万归藏,你何时变得好心了?”
“好心?”万归藏哈哈一笑,“我的好心明白得很!就是要你们打心底服我,省得来日输了,多寻借口。”虞照哼了一声,万归藏却嘿然一笑,扬长去了。
这时陆渐劫力收尽,谷缜双目陡张,眸子里英华焕然,较之往日大为不同。兄弟二人心领神会,对视一笑,互撤双手。陆渐将万归藏的话说了,谷缜大喜,跳起来奔出门外,陆渐也抱起姚晴,会合众人,来到甲板之上。
其时天色尚未大亮,海上升起浓雾,漫如重纱,阵阵涌来,万归藏负手立在船头,凝视远方。三人顺他目光看去,只见浓雾一团,景物莫辨,方觉迷惑,忽听嘎的一声,海鸟哀鸣。霎时间,雾气中一个巨大的影子挥了一下,极长极粗,柔软灵活,落下时,水声激荡,声如炸雷。众人心中均是一跳,有水手失声叫道:“天啊,又来了,究竟是什么鬼东西?”
霍金斯脸色发白,叫道:“快收锚,把帆升起来。”说话间,那怪影又是一挥,这一下近了一些,霍金斯变了脸色,叫道:“快,快……”叫声方落,船身似乎被什么物事撞上,咚的一声,船只急剧摇晃起来。霍金斯以下,众水手无不面如土色,纷纷抱住桅杆扯住绳索,盯着前方,拼命咽着唾沫,唯有德雷克手把舵轮,尚自镇定。
陆渐想起一事,叫道:“薛耳呢?还在桶里吗?”方落,便听一个声音道:“小奴上来多时了。”陆渐回头望去。薛耳与青娥并肩行来,薛耳哆嗦道:“鲸停下来啦,不游啦……”
陆渐一呆,回头望去,雾气中水光闪动,星星点点,忽然间,一阵怪异声响随风涌至,凄厉哀怨,若哭若啸,有如千百婴儿尖声啼哭一般,水声激荡,有如汤水沸腾。船只猛然间失了控制,急剧摇晃起来,德雷克使出吃奶的气力,也休想稳住。
呜的一声,巨响惊心,那巨大怪影倏尔逼近,带起一阵飓风,破开浓雾,从甲板上方一掠而过,咔嚓一声,将主桅桅顶抽断,这一下,船上众人看得分明,那怪影乃是一段触手,百尺长短,密密麻麻布满巨大吸盘。
“天啦。”甲板上略一沉寂,响起一声尖叫,一个年老水手叫道:“克拉岗,那是克拉岗……”霍金斯一个激灵,掉头嘶叫道:“快掉头,德雷克,你这个狗娘养的杂种,快掉头,杂种……”又是呜的一声,那条触手猛然收回,从万归藏头顶数尺一扫而过,轰隆一声落入海里,一排如山巨浪汹涌而起,砸向船头。
眨眼间,浪头已到万归藏头顶,就在这时,奇变突生,那排巨浪似被无形巨刃生生劈开,一分为二,玉碎琼飞般拍在万归藏左右身侧,万归藏挺立如山,一袭青衫在风中飒飒抖动,凛然如旗。
德雷克远远瞧得呆了,竟尔忘了转舵,霍金斯见他不动,发起怒来,厉声道:“德雷克,你是聋子吗?”刚要痛骂,便听万归藏笑道:“霍金斯,什么是克拉岗?”霍金斯闻声回头,突地两眼睁圆,浑身僵硬,敢情那条巨大触手并未去远,只在万归藏身前载沉载浮,盘曲弄影,万归藏面对那样巨物,不但殊无惧色,抑且饶有兴致,含笑打量。
这一众水手多是恶棍罪犯,亡命已极,此时却被万归藏的神气镇住了,个个盯着这青衣老者,身僵舌硬,霍金斯结结巴巴的道:“那,那是挪威的水怪,千臂千手的吃人怪物……”
“千臂千手?吃人怪物?”万归藏笑笑,“所以你就想逃了?”霍金斯见他如此模样,恐惧稍减,定一定神,说道:“若不逃走,就不能活。”
万归藏微微一笑,将手一挥,霍金斯只觉劲风袭来,割面生痛,身后传来咔嚓一声,霍金斯回头望去,前桅不知怎地,拦腰折断,带起一般狂飙,向他头顶猛然压来,霍金斯措手不及,忘了躲闪,谷缜眼疾手快,一把揪住他的后领,向后拖出,霍金斯只听轰隆巨响,木屑溅在肌肤之上,阵阵刺痛,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抬眼望去,万归藏冲他一笑,说道:“霍金斯,你问问自己的脖子,有没有这桅杆硬啊?”霍金斯茫然摇头,万归藏道:“那你还逃不逃?”霍金斯将手连摆:“不逃了,不逃了,被克拉岗吃了,我也不逃啦。”
“很好。”万归藏点了点头。此时海中怪叫声越来越急,浓雾淡去,晨光渐涌,前方景象分明起来。众人一眼望去,茫茫大海寒波汹涌,巨浪腾空,海面上密密麻麻浮满大鲸,大者巍如岛屿,小者也可比海船。苍灰色的鲸背在浪涛中时隐时现,卷起滔天白浪。鲸群中围着一个庞然怪物,那东西绵绵软软,闪动牛乳光泽,海水沸腾,无法见其首脑,唯见许多巨手蜿蜒伸出,在水中搅动蜷曲,有如一窝大的出奇的蟒蛇,遇见任何物事,立时牢牢缠住,死也不放。
几只大鲸亦被那怪物巨手所缠,张嘴摆尾,极尽痛苦,背上喷出丈余水柱,水色由白而红,渐成血色,剩余大鲸纷纷露出森森白牙,大口噬咬,怪物肉烂血涌,血色靛蓝,融入海水之中,难分难辨。
怪物体格虽雄,仍抵不住大鲸群起而攻,蓝血喷涌,渐难支持,蓦然间,那物发出一阵响亮的吮吸声,有如长长的叹息,一会儿工夫,便拖着被缠鲸鱼,徐徐下沉,它体格庞大,下沉时搅起偌大漩涡。鲸群也纷纷喷出雪白水柱,一簇簇有如玉树琼花,一阵工夫,俱已消失水中,大团大团的蓝血从水下涌将起来,将一片海水染的越发深沉。
“开船吧。”万归藏语声冰冷,惊醒众人。霍金斯喃喃道:“开哪儿去?”万归藏一指前方,陆渐顺其所指,极目望去,云烟缥缈中,绰约可见岬角轮廓,顿时心头一跳,低声道:“谷缜,你瞧!”
谷缜定眼望去,眉头深锁,虞照却啐了一口,说道:“我瞧是万老鬼故弄玄虚,他怎么知道就是那儿?”谷缜道:“一路上我们跟踪鲸群,并未见到任何岛屿,此时见到,必有蹊跷。”虞照道:“跟踪大鲸这件事,我一向怀疑的很,试想一想,这些鲸鱼在水里都是胡游乱窜,天知道窜到哪儿去?又怎么带我们去找潜龙呢?”
谷缜摇头道:“虞兄不曾生活海边,不知这鲸鱼性情。鲸鱼航游,看似漫无目的,其实大有依循,走的都是熟门熟路呢。”虞照叫道:“谷老弟,你又来哄我了!”
谷缜笑道:“虞兄别急,且听我说一件趣事。那还是元代仁宗年间,东岛群雄义不朝元,远离中土,牛马不至。为取肉食果腹,多有弟子出海捕鲸。有位前辈,姓名记不得了,极擅捕鲸,有一次,他在猎杀大鲸之时,用鱼叉刺中了一只鲸鱼的背峰,不料那头大鲸十分顽强,负伤带着鱼叉潜入深海,逃之夭夭。当时这位前辈怅惘之余,也未十分上心。数年之后,他再度出海捕鲸,在相同地方,又杀死了一头大鲸。割肉取油之时,发现鲸背上嵌着一柄鱼叉,木柄已经烂掉,铁叉则与大鲸血肉相连,长成一处。那位前辈拔出铁叉一瞧,大吃一惊:敢情叉身之上竟然镌有自家名字。原来啊,这柄鱼叉正是他当年遗失之物,这头大鲸也正是当年叉底逃生之鲸,只因为时乖运蹇,多年后仍在同一处所,死在那位前辈手里。那前辈见状十分惊慌,潜心钻研,发现鲸群行游之时,确然依循某条惯道,依此惯道,他阻击鲸群,杀死不少鲸鱼,可叹杀戮太过,惹动天怒,晚年时不慎失手,葬身鲸腹。好在他人是死了,这道理却流传下来。”
虞照将信将疑,说道:“这‘鲸踪’是思禽祖师所定,他也知道这个道理?”谷缜笑道:“虞兄真糊涂了,你忘了‘鲸息功’么?”虞照一愣,点头道:“不错,西昆仑的‘鲸息功’得自大鲸,这位祖师与鲸鱼的确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干系。”
“何止说不清,道不明!”谷缜叹了口气,“只怕从古至今,再无一人比他更懂得这些吞舟之鱼,是以此地鲸群聚会,或许和他有关……”说话声中,天已大亮,雾气散尽,前方景象越发清晰,鲸群沉浮不定,怪鸣起伏万端,巨鲸阵中,不时冒出那等软体怪物,大小不一,色泽各异,触手乱舞,气势惊人,众人瞧得久了,渐渐发觉,那怪物不只触手众多长大,还有一个如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