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第16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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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手来,轻抚陆渐面颊,柔声道:“昨天我一时着急,打了你,现在还痛么?”
陆渐自幼孤苦,从未得到父母疼爱,看见别的孩子被母亲宠爱,心中不胜羡慕。此时蓦地多了一个母亲,温婉美丽,世间少有,但觉那双温软的手抚过面颊,心中既温暖,又害羞,支吾半晌,才说道:“打在脸上,一点儿也不痛,就是心里有些难过。”
商清影听得胸中大痛,张臂抱住陆渐,泪如雨落。陆渐猜不透母亲心意,任她搂着,一时间想到身世,也陪着落泪。
这时忽听一阵豪爽大笑,却是陆大海来了。母子二人方才分开。陆大海进屋看见二人模样,明白几分,笑道:“沈夫人,你也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越到这个时候,越要定心。”
商清影道:“我母子劫后重逢,全拜您老所赐,您老请受妾身一拜。”说着便要跪倒,陆大海急忙扶住,说道:“不敢,不敢。”又道,“如今渐儿人祖归宗,我老头子也算功德圆满,从今往后,他改姓沈吧。”
商清影忙道:“不成,渐儿仍随您老姓陆,将来结婚生子,若有两个儿子,再让一人姓沈,延续沈家香火,一人姓陆,延续陆家香火。不但如此,妾身也想认您为父,叫您一声爹爹,侍奉终身。”说罢屈膝又拜,陆渐也跟着跪下。陆大海慌手慌脚,连连推辞,但商清影母子执意不改,拉扯一阵,陆大海拧不过二人,只得放手,任商清影拜了三拜。他嘴上推辞,心里却很欢喜,寻思自己一个孤老,本应该孤苦而死,如今能有如此结果,真是老天眷顾。想着心中大乐,笑得合不拢嘴。
沈舟虚死讯传出,胡宗宪以下无不震惊,纷纷前来祭奠。商清影屡经劫难,外貌温柔,内心却着实坚毅,不同寻常妇人,此时孝服出迎,端庄娴雅,迎来送往,不失礼数。来宾问起沈秀,便托词被沈舟虚责罚,离家出走,昨日婚事众所目睹,商清影这般说法,并未惹人起疑。
沈舟虚生前仇家甚多,陆渐率众劫奴暗自警戒,好在从午至夜,并无异常,只陆续来了不少天部弟子,均由燕未归引入,拜见陆渐。众弟子都知道“有无四律”,见陆渐收服五大劫奴,必是沈舟虚亲生儿子无疑,又知他是金刚传人,神通奇绝,故而他做部主,均无异议。
陆渐打心底不愿做这天部之主。但莫乙劝说道,眼下沈舟虚新死,天部人口众多,无首不行。陆渐不做部主,为争部主之位,众弟子必起纷争,多有死伤。陆渐无奈,只得硬着头皮接受天部弟子拜见,心里却想等到风波平息,再召集部众,另立新主。
莫乙又代陆渐筹划,留下金银二品弟子,镇守庄子,其余紫青二品,则去江湖上传告沈舟虚去世消息。
入暮时分,忽有弟子来报书房被窃。陆渐赶到书房,却见密室已破,暗龛也被揭开,名册账本丢了一地。莫乙细细查看,但觉来人并未取走书籍,名册账本也一页未动,便道:“好险,多亏部主昨天烧了老主人的笔记。”随即召集众弟子,询问可曾发现窃贼,一名银带弟子道:“我方才在庄子南边巡视,听见头顶有响声,一抬头,就看一个人影掠过墙头去了,我追赶一程,却没赶上,看背影,倒像是个女子。”
“女子?”莫乙微微皱眉。陆渐却已猜到几分,随那弟子描述,一个窈窕身影悠悠荡荡浮上心头,顿时神思翩翩,感慨良久,说道:“这事就此作罢,不再追究了。至于名册账本,暂且由我来保管。”又问莫乙道,“沈先生也是西城的首脑,他去世了,怎么不见西城各部前来祭奠?”
莫乙道:“老主人是万城主的心腹,天部以外,另七部对万城主又恨又怕,故与老主人不太投机。不来祭奠,也在意料之中。”
说话间,一个弟子匆匆赶来,施礼道:“有个人自称鱼传,说有要事禀告部主。”陆渐正担心谷缜,闻言大喜,赶到庄前,却见一个灰衣人立在阶下,正是鱼传。行礼已毕,陆渐问道:“鱼兄,有谷缜的消息么?”鱼传道:“小的正奉谷爷所遣,请你入城。”
陆渐点点头,将庄内事务托给莫乙,随鱼传入城。到了南京城里,已然入夜,长街寂寥,行人渐稀。鱼传领着陆渐,七弯八拐来到一条小巷,巷子里一家小酒馆尚未打烊,星星灯火,映照馆中醉人。
谷缜歪带头巾,斜披长袍,身前放了七八个酒坛,身子蜷得醉猫似的,一碗一碗,没完没了。
陆渐远远瞧着,一股惆怅从心底泛起来,久久不散。呆立许久,掉头看时,鱼传不知何时已然去了。陆渐叹一口气,走上前去,在谷缜对面坐下。谷缜抬眼瞧见,呲牙一笑,拖过一只碗来,注满了酒,笑道:“你来啦,来,陪我喝酒。”
陆渐举起酒碗,凑到嘴边,酒气冲鼻,陆渐忽觉心里难过,说道:“谷缜,别喝了,你喝得够了。”
谷缜哈的一笑,说道:“够个屁,今晚老子非把南京城喝漂起来不可。”又瞪陆渐一眼,恶狠狠道:“你别劝我,你敢劝我,我先撒一泡尿,将你淹死再说。”
陆渐不禁沉默,谷缜喝罢一碗酒,忽地抬头仰望东升的明月,斜月如钩,切开暗云千层,空中流风,蕴藉着一股凄伤韵味。
“活着真好。”谷缜吐出一口气,醉醺醺的,“你看,这月是弯的,云是动的,风是凉的,酒是辣的,若是死了,都会感受不到,所以啊,还是活着的好。你干么愁眉苦脸的,人生得意须尽欢……可我爹爹就不明白,他一辈子都活得累,总给自己找心事,找罪受,大约他也活累了,明知沈瘸子有阴谋,还是将小命送上去。你说他傻不傻?呵呵,瞧你这神情,我还没哭,你哭什么?还有傻鱼儿,她也活得真他妈的累,那些事都过去了,被打的人是我,被骂的人也是我,我都不计较,她有什么好计较的?这世上经过的事,就像喝过的酒,撒泡尿就没了,你说是不是?倘若只喝不撒,还不活活憋死了。萍儿么,唉,这孩子也真傻,她喜欢我,我知道的,可她干么要疯呢,这么年纪轻轻,疯疯癫癫的,将来谁肯要她?她总想一辈子跟着我,这下子可是称心如愿了。不管怎么说,只要活着,就是好的,能看见天上的月亮,能品出酒的味道,还有这风,吹得人真舒服呀,还是活着有意思呢,大哥,你说是不是?”
说到这里,他放下酒,揉了揉眼,放下手时,眼睛红红的。陆渐心里发堵,但又无处发泄,揩去眼角残泪,端起酒碗,闷头大喝。
至此两个人再不说话,你一碗,我一碗,直喝到四更天上,梆子声夺夺直响,谷缜一碗酒尚未送到嘴里,忽地酒碗翻倒,扑在桌上。这一下,当真醉过去了。
陆渐叹了口气,付了酒钱,将谷缜背在背上,心道:“还是沧波巷罢。”想着步履蹒跚,走出小巷。
长街凄清,冷月无声,一排排檩子在地上投下黑沉沉的影子,远处城头,刁斗声声,随风飘来,意境悠远。几个醉人彼此搀扶,迎面踏歌而来,歌声时断时续,却听不清到底唱的什么。刁斗歌声,远远而来,又悠悠而去,长街之上,复又寂静下来,虽是丰都大邑,陆渐却如行走在荒野郊外,寂寥无声,分外凄凉。
“爹爹……”背后谷缜忽地喃喃道:“……爹爹不要我,妈妈也不要我,妙妙也不要我,师父,师父是我家的大仇人……大哥,我,我什么都没有,就只有你了……”听到这句,陆渐肩头湿漉漉的,传来淡淡水气,猛然间,陆渐只觉眼鼻酸热,走到街尾,眼泪已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到了沧波巷,陆渐敲打门环,鱼传迎出,将二人引入内室,陆渐讨了热汤,给谷缜盥洗过了,又替他换一身干净衣裳,才让他躺下。又恐他起夜呕吐,便让鱼传搬来一张小榻,放在谷缜床侧,自己闭目小憩。
睡了一阵,灵机震动,陆渐弹身坐起,却见谷缜已然醒了,坐在床边,一双眸子明亮如星,满含笑意。
陆渐道:“你什时候醒的?”谷缜笑道:“有一阵了。”站起身来,推开窗扇,窗外鸟语清脆,绿竹扶疏,翠叶如剪,将碧空白云剪裁得天然奇巧,爽目清心。
陆渐也来到窗前,两人并肩而立,望着近竹远空,陆渐忽地叹道:“谷缜,对不住……”谷缜怪道:“对不住我什么?”陆渐道:“无论怎的,沈舟虚都是我生父,他害死谷岛王,我……”
谷缜摆了摆手,笑道:“我大醉一场,前事尽都忘了。起初确实伤心,但仔细想想,活人不能被死人拖累,今日不能被昨日拖累。人生几何,不过百年,再过百年,如今的人谁又能活着?”
他想得如此通脱,陆渐始料未及,愣了一会儿,问道:“你真不想为你爹爹报仇?”谷缜道:“沈舟虚死了,我向谁报仇去?除非父债子还。”
陆渐听得心头血涌,大声道:“好,你狠狠打我一顿,出气也罢。”谷缜望着他,似笑非笑,忽地伸手,在陆渐肩头不轻不重打了一拳,笑道:“父债子还,这下你我两清了。”
陆渐奇道:“就打一下?”谷缜哈哈大笑,笑了片刻,握住陆渐的手,收敛笑意,缓缓道:“陆渐,说真的,我如今什么也不想了,只想和你做一辈子好兄弟。”
陆渐与他目光交接,心中暖洋洋,酸溜溜,不由点了点头,慢慢道:“你跟我本来就是兄弟,今生今世,都不会变。”
谷缜笑道:“我这人贪心得很,不止今生,若有来世,我还要跟你做兄弟。”陆渐心头一热,大声道:“好,来生还要做兄弟。”说罢两人对视一眼,齐声大笑。
笑了一阵,陆渐想起一事,从怀里取出笔记中撕下的那页纸,递给谷缜,谷缜看了,问道:“这是哪里来的?”陆渐说明出处。谷缜道:“那么你怎么看?”陆渐道:“我怀疑狄希和白湘瑶串通一气。”
谷缜笑道:“不必怀疑,原本就是。白湘瑶死后,我爹在天柱山召集岛众,只有两个人没来,一是妙妙,一是狄希。妙妙留了条子,说是无颜见我。狄希却是不告而别。料想他知道白湘瑶死讯,怕白湘瑶供出自己,索性溜之大吉。如今想来,南京城楼上的蒙面人是他,农舍里下战书的人也是他。但他当时不曾杀我,如今想必十分后悔。”
陆渐怒道:“这人十分可恶,还想对施姑娘无礼。”便将天柱山上狄希对施妙妙的作为说了。
谷缜冷笑一声,淡然道:“这个九变龙王,清高是假,自负是真,自以为是,贪得无厌,不但要胜我,还要武功、智谋、情场,处处胜我,才能称心。若非他这份贪婪,只怕我当真活不到今天。”
陆渐道:“既知他是内奸,就当捉他正法。”谷缜道:“我爹已派了叶老梵和明夷一起拿他,只不过‘龙遁’身法独步天下,打架未必厉害,逃起命来,却是一等一的了得。鲸息、一粟虽强,却未必奈何得了他。”说到这里,谷缜摆手道:“不说这个啦。陆渐,沈瘸子给了你一根白玉簪吧?”
陆渐道:“是啊。”说着取出玉簪。谷缜道:“让我看看。”陆渐递给他。谷缜拿着,对着天光照了照,忽地转身,背着陆渐鼓捣一阵,又转过身来,将玉簪还给陆渐。陆渐奇道:“你做什么?”
谷缜笑道:“以防万一。”陆渐莫名其妙,将簪子收好,问道:“萍儿姑娘怎么样了。”谷缜道:“她就在宅子里,我雇了一个嬷嬷照看她。”说到这里,眉间隐现愁意,沉默半晌,忽道:“陆渐,还有一件大事,十分棘手。”
陆渐道:“什么事?”谷缜叹道:“我遇上敌手了。”陆渐奇道:“是武功么?”谷缜笑道:“我这点儿三脚猫功夫,敌手满天下都是。说的这敌手么,却是商场上的对头。”陆渐咦了一声,甚是惊讶,神情仿佛是说:“你在商场也有敌手?”
谷缜道:“江南的饥荒你也见到了?”陆渐精神一振:“这事我正想和你商量,你计谋多,或许能想个法子。”
“我指的敌手,正是这个。”谷缜道,“这些日子,我也曾想法从外地调粮进入东南,不料遇上两个难题。”陆渐道:“什么难题。”谷缜叹道:“第一是买不到米。第二是买到了米,也运不进来。”
陆渐吃惊道:“怎会买不到米,难道其他地方也受了灾?”
“不是。”谷缜摇头道,“去年风调雨顺,河北、山东、湖广、四川,都是丰收。调粮救灾本也不难,但不知怎的,暗地里出现一股庞大财力,从去年秋天起,便暗中收购各地余粮,不但价钱奇高,而且只进不出,当时我在九幽绝狱,全不知情,出来之后,查看各地帐目,虽觉古怪,也只当是奸商囤积货物,并未十分留意。直到如今买粮救灾,才发觉各省余粮,竟已所剩无几。”
陆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