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的年轮-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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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也几乎是世界。在一九九○年的调查中,美国人中每八个人中就有一个人
是异族混血的产物,牵连到至少两种以上的血统以及文化根源。这个越来越“杂
种”的美国,居然也可以谈民族主义?
国界的意义也越来越引人生疑。前苏联的核电站事故,污染了境外好几个国
家。日本的酸雨,则可能来自中国和东南亚。废毒气体对地球臭氧层的侵蚀,受
害者将不是哪一个国家或哪几个国家,而是整个星球。事情不仅仅如此,在今天,
任何一个单独的民族,也无法解决信息电子化、跨国公司、国际毒品贸易等等难
题。正在延伸的航线和高速公路,网捕着任何一片僻地和宁静,把人们一批又一
批抛上旅途,进入移民的身份和心理,进入文化的交融杂汇。世界越来越小,也
越来越近了。电视机使我们每一天都成了世界的前排观众,时时直面着地球的每
一个角落。
在这种情况下,如果你不把这个世界当作一按键钮就挥之即去的东西,不过
是在几十个频道间跳来跳去的东西,无法介入我们的早餐和购物单的东西,一句
话,如果你不因为熟视无睹而把它当成日渐失重、无关紧要、只配与皮鞋广告和
流行歌星混同的东西,你就完全应当采用比“民族”更为宽广的视角。
民族是昨天的长长留影。它特定的地貌,特定的面容、着装和歌谣,一幅幅
诗意图景正在远去和模糊。不管我们愿不愿意,现代移民们已经不再有旧时的山
长水远,不再有牵动愁肠的驿路遥遥。电话和飞机票,正在使故土和故人随时可
至,就像附近某个加油站或某个杂货店,无法积累和强化游子的激情。长别离既
已不长,长相忆也就无所可忆。更重要的是,当工业文明覆盖全球,故乡与祖国
便在我们身后悄悄变质。不管在什么地方,到处都在建水泥楼,到处都在跳恰恰
舞,到处都在喝可口可乐,到处都在穿牛仔裤,到处都在推销着日本或美国的汽
车。照这样下去,所有的地貌模仿出同一的景观,你思念的故乡,与别人的故乡
差不多没有两样;你忠诚的祖国,与别人的祖国也差不多没有两样。那么这种思
念和忠诚还有多少意义?还如何着落?
近些年来,我每一次回到湖南老家,都加深了这样的感觉,不免有一些怅然。
哪怕是在一个偏僻的山寨,我听到立体音响里轰轰扑来的,不是记忆中的唢呐和
山歌,而是我在海南、在香港、在美洲和欧洲都听到的电子流行音乐,从同样的
晚霞中淌出。这样的故乡,我的后代以后还能不能把它与其他旅游地给予区别?
寄予特有的情感?
民族感已经在大量失去它的形象性,它的美学依据。
根系昨天的,惟有语言。是一种有泥土气息的倔头倔脑的火辣辣的方言,突
然击中你的某一块记忆,使你禁不住在人流中回过头来,把陌生的说话者寻找。
语言是如此的奇怪,保持着区位的恒定。有时候一个县,一个乡,特殊的方言在
其他语言的团团包围之中,不管历经多少世纪,不管经历多少混血、教化、经济
开发的冲击,仍然不会溃散和动摇。这真是神秘。当一切都行将被汹涌的主流文
明无情地整容,当一切地貌、器具、习俗、制度、观念对现代化的抗拒都力不从
心的时候,惟有语言可以从历史的深处延伸而来,成为民族最后的指纹,最后的
遗产。
民族似乎仅仅成了这样一种东西:可以被装入录音带,带上它,任何人都永
远不会离乡背井。
欧洲的一体化似乎胜利在望。海关、汇率、军事和政治之类的问题都是不难
解决的,利益纷争也可望找到合适的安排。绕不过去的最后一道难关,看来只有
语言,是各个民族绝不会轻易让出的语言权。在M。昆德拉的小说里,一群同去援
助柬埔寨的白人激烈内讧,就是因为能听懂英文的法国人坚决不愿说英文,不愿
服从英语霸权,情愿费去多得多的时间,坚持用多种语言来进行所有的协商。这
当然不是小说家的一个噱头。
近年来的左派文化运动,重要的战线也在语言学上展开。少数民族以母语捍
卫文化平权和文化多元的愿望,反抗中心,挑战主流,哪怕面对美国总统和诺贝
尔文学奖获奖作家索尔。贝娄等等大人物的联名讨伐,也绝不骨软。个别极端者,
甚至坚决不读莎士比亚,发誓回归印第安民歌或阿拉伯神话。宁愿狭隘,也绝不
卑屈。宁愿孤立,也绝不背弃。这个运动在美国的英文简称叫PC,与个人电脑的
代号同名。
但我想到它的时候,耳边总是响起另外两个更为响亮的音节:
“昆塔”。
血迹未干的昆塔。
我们回到了前面说过的那一个画面,昆塔宁可被抓回来皮开肉绽地遭受毒打,
不惜冒着被吊死的危险,也不接受白人奴隶主给他的英文名字。他留下了一个永
远的诘问:这样做值不值?用英文是否就不能保护尊严?就不能活下去也不能得
到幸福?如果答案是否定的,那么他的血是否完全白流?是否只是一种愚蠢一种
狭隘一种可悲的自作自受?他因此而承受的所有鞭刑,只配受到后来人在吃饱喝
足之后哈哈嘲笑?
在未来的人们看来,他只是保卫一盒录音带的代价?
/* 34 */第二部分世 界(6 )
十
有一种表达的困难。
我说完了。我知道这场演讲对于他们来说很乏味,让人失望。他们目光涣散,
东张西望,甚至连连哈欠或者早就起身而去,留下冷冷的空座位。除了最后一排
的西蒙——谢谢你一张孩子脸上遥远的笑容给我安慰。
他们敷衍地鼓了掌,没有提问的兴趣,也不会觉得有什么问题。好像总算熬
过了节日里不可忍耐的停电,现在大放光明,可以好好乐一乐了。他们向那个刚
才谈女人内裤的作家微笑,向那个刚才谎称自己一直受迫害的作家请教,请那个
出示绣花鞋并且当众流泪的作家去国家电视台接受采访。他们离开我,离开了一
个失败者,一件滞销产品。他们希望有趣味的谈资,有印象的表演,刺激性强的
独特,观众总是这样的。他们没有必要对乏味的客人表示过多的关照和礼貌,没
有必要来费气力认真。
他们中间的有些人,甚至眼中透出讥嘲,对我刚才的违拗给予报复:“你是
湖南人,毛泽东也是湖南人,请问下一个最伟大的湖南人是谁?——不包括你。”
接着有笑声。
“好吧,我听说你是A 大学的毕业生,那么请问A 大学下一个最伟大的人是
谁?包括你可以,不包括你也可以。”
他们克制地笑笑,把不甘罢休的目光暂时落入纸咖啡杯。
我必须这样回答,还击这一类无聊的挑衅——不管他是大报记者,还是院长、
出版商、文学大奖评委的夫人。这种来自落后东方的不恭,当然更令人不快。
我再一次失败,这几乎在意料之中。我苦于身上缺少更多的故事和才情,至
少缺少语言的机巧,来挽救败局。我得承认自己的平庸和笨拙。这没有什么。我
宁可暴露自己的平庸和笨拙,不愿意仿效邻人,把自己刻意做成哗众的谈资和表
演,比方做成一只绣花鞋。我甚至不会来一次仇外的大偏激,宣布自己就是国粹
派,就是看不起他妈的西方,就是仇恨他妈的莎士比亚及其一切压迫第三世界的
白人文学——那样很容易,至少也是一种极致,一种风头,一种未必得到赞同但
至少可以引人注目的惊险节目。经验证明,蓝眼睛的听众有时宁愿遭遇敌手,也
不愿意乏味。
我不能这样说。这不符合事实。我是读过莎士比亚的,是喜欢白人文学的—
—从我在乡下的知青户开始。那时我和一些同学在下乡前偷袭了已被封存的学校
图书馆,胡乱偷了一些书,来打发乡下阴暗的雨季。
那个美丽的语言世界让我永远怀念。
从那样的语言走入今天,我终于明白,语言也是这样一种东西,它无论是莎
士比亚还是别的什么,都承载和沉积着人的经验,人的思维和情感,推动了人脑
的发育和进化,完成了人群的联系和组织,使人具有人性。作为先民的遗赠,语
言守护着人类文化多样性的可能,也担当着人类文化共同性的可能,使人们得以
在差异中融合,在交汇中殊行。
我们接受了过于复杂和杂碎零乱的世界地图,我们的肉体分泌出彼此相违的
利欲,惟有真理的声音,一种高远澄明嘹亮的精神,可以跨过国境,穿越不同的
肤色、发色、脸形、鼻子,为全人类彼此相同的心灵所倾听——如果心灵和心灵
都还醒着。
即使面对空空如也的座位,我仍然这样说。
十一
地球并不算太大,是人类共同的家园。一个人走出县,走出省,当然也就可
以走出国,可以爱其他的国家。正像我们不可想像黑人都留在非洲,白人都守住
欧洲。我在国外的一些朋友,常常并不比国内的朋友离我更远——无论是地理的
距离还是心理的距离,那么也就无须大惊小怪。
区别其实只有那么一点:你是否同情人,是否热爱土地——当然包括远方的
土地,首先要包括了脚下的土地。我们从脚下的土地开始了一切。我不得不一次
次回望身后,一次次从陌生中寻找熟悉,让遥远的山脊在我的目光中放大成无限
往事。人可以另外选择居地,但没法重新选择生命之源,即便这里有许多你无法
忍受的东西,即便这块土地曾经被太多的人口和太多的灾难压榨得疲惫不堪气喘
吁吁,如同一张磨损日久的黑白照片。你没法重新选择父辈,他们的脸上隐藏着
你的容貌,身上散发出你熟悉的气息,就埋葬在这张黑白照片里。你没法重新选
择童年或少年,一只口哨,一个铁环,一个打兔草的竹篮,或者一盏雨夜里瓜棚
里的孤灯,都先后遗失在这张黑白照片里——也许更重要的是,这里到处隐伏和
流动着你的母语,你的心灵之血,如果你曾经用这种语言说过最动情的心事,最
欢乐和最辛酸的体验,最聪明和最荒唐的见解,你就再也不可能与它分离。
这样的人,也是远方黑压压的那些你陌生的人。
最初发表于1995年《花城》,后收入文集《韩少功散文》。
/* 35 */第二部分佛魔一念间(1 )
佛学是精神学。精神的别名还有真如、元阳、灵魂、良知、心等等。精神是
使人的肌骨血肉得以组织而且能够“活”起来的某种东西,也是人最可以区别于
动物植物的某种东西——所谓人是万物之灵长。
精神之谜远未破底。只是到目前为止,它可能是这样一个东西,既是还原论
的也是整体论的,是佛和魔两面一体的东西,大我与小我都交结其中的东西。汉
语中的“东西”真是一个好词。既东又西,对立统一,永远给我们具体辩证的暗
示。
一
佛陀微笑着,体态丰满,神气圆和,平宁而安详。它似乎不需要其他某些教
派那样的激情澎湃,那样的决念高峻,也没有多少充满血与火的履历作为教义背
景。它与其说是一个圣者,倒更像一个智者;与其说在作一种情感的激发,倒更
像在作一种智识的引导;与其说是天国的诗篇,倒更像是一种人间的耐心讨论和
辩答。
世界上宗教很多,说佛教的哲学含量最高,至少不失为一家之言。十字和新
月把人们的目光引向苍穹,使人们在对神主的敬畏之下建立人格信仰的道德伦理,
佛学的出发点也大体如此。不过,佛学更使某些人沉迷的,是它超越道德伦理,
甚至超越了神学,走向了更为广阔的思维荒原,几乎触及和深入了古今哲学所涉
的大多数命题。拂开佛家经藏上的封尘,剥除佛经中各种攀附者杂夹其中的糟粕,
佛的智慧就一一辉耀在我们面前。“三界唯心”(本体论),“诸行无常”(方
法论),“因缘业报”(构造论),“无念息心”(人生论),“自渡渡他”
(社会论),“言语道断”(认知论),“我心即佛(神论)”……且不说这些
佛理在多大程度上逼近了真理,仅说如此思维工程的浩大和完备,就不能不令人
惊叹,不能不被视为佛学的一大特色。
还有一个特色不可不提,那就是佛学的开放性,是它对异教的宽容态度和吸
纳能力。在历史上,佛教基本上没有旌旗蔽空尸横遍野的征服异教之战,也基本
上没有对叛教者施以绞索或烈火的酷刑。佛界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