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华之歌-第6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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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芹藻先生,您来了,欢迎!〃
来的是国民党员、开明绅士、中学教员刘芹藻。年纪四十出头,细高身材,白净面皮,穿着灰布长袍,一副玳瑁茶色眼镜戴在直直的鼻子上,身上还挎着一个学生用的旧书包。进了屋,刘芹藻摘下书包放在炕上,刚刚坐在炕桌旁,就兴奋地说:
〃一年不见了,听说您的部队来到本县驻防,太好了!太叫人高兴了。〃说着,立即从书包里拿出一张雪白的、有着墨字的横幅宣纸,双手递到卢嘉川的手里:
〃司令员,去年您住在我家时,看见墙上贴着拙笔写的字迹,想叫我给您写点。我就托人上北京荣宝斋买来上好的宣纸。可是,这一年时间,难得见您,没法送给您。现在好了,找到您,特送字来。字写得不好,您别见笑!〃
卢嘉川打开宣纸,见上面饱蘸浓墨,写着四行诗句:
僵卧孤村不自哀,
尚思为国戍轮台。
夜阑卧听风吹雨,
铁马冰河入梦来。
上边还写着两行小字,上款是--卢嘉川司令员同志正字,下款是--刘芹藻学书。
字写得道劲有力,浑厚刚健。卢嘉川看了,笑着说:
〃这是宋朝爱国诗人陆游的诗句吧。正好配上您这笔颜体字,相得益彰,内容和形式都非常好。〃
〃司令员不愧大学生出身,真有学问!〃刘芹藻睁大眼睛看着年轻的司令员,露出惊喜的神色,〃过去我总认为共产党的领导干部成天开会,忙政治,对于诗呀、画呀……〃刘芹藻笑着,没有说完他要说的话。
〃不,诗、画也很重要嘛。表面上看,是些写景抒情的诗、画。而实际,那正在向你宣扬一种情怀、一种观点、一种政治。刘先生,您说对么?〃
刘芹藻抽着纸烟,仰脸看着卢嘉川,似解不解地点着头:
〃是,是,您说得有道理。〃
〃刘先生,对了,应当叫您刘老师,这么远的路,您好不容易找到我,送来字和诗,这情谊叫我感激。同时,通过这字和诗,也叫我看到了一位知识分子、一位国民党员的一片爱国之心。这不就是政治么?〃卢嘉川说着,叫警卫员从戴着棉暖套的茶壶里,倒出一杯热开水递给刘芹藻,〃我这是借花献佛。〃
刘芹藻接过水来,白脸上微微涨红说:
〃卢司令员,您一说话就叫人受到鼓舞、增强信心……我这个人胆小怕事,只顾保家保命,七尺之躯,对抗战、对国家,毫无贡献。深夜扪心,常不免感到内疚……〃说到这里,刘芹藻连连摇头。沉默一下,忽然问道,〃卢司令员,最近国际、国内的形势怎么样?听说英国要调停中日之间的战争呢,这是怎么回事?〃
〃刘老师,您的看法呢?〃卢嘉川喜欢先听别人的意见。
〃我看英国首相--张伯伦这老家伙没安好心眼。调停中日战争是名,其实呀,还不是为他这个老牌帝国主义自己的利益--唉,唉,司令员,我说不清楚,说不到点子上,还是请您给我讲讲国内形势吧!叫我开开茅塞,明白明白……我虽然是个国民党员,可是我佩服共产党的所作所为。要不,大老远的,我也不来找您了,所以,有些话,您就照直给我说说吧。〃
〃既然您愿意了解最近国内国际形势,我就试着说说。不过,我知道的也不多,有说得刺激您这位国民党员的地方,请您原谅。〃
〃说吧,说吧!我信仰的是孙中山先生的真三民主义,可不是挂羊头卖狗肉的假三民主义。〃
〃对,刘老师,您说得好!我有说得不对的地方,请您指教。〃卢嘉川态度诚恳,轻声地说起来。
日本侵略者在占领了广州、武汉之后,由于兵力不足,由于敌后游击战争的发展壮大,根据地的不断扩展、巩固,使敌人的后方变成了前线。它不得不把主力掉回头来,转入敌后。这样就标志着抗日战争中的防御阶段已经结束,相持阶段的局面正式开始。这个阶段的一个特点是:敌人把主要兵力调到敌后来对付我抗日军民;对国民党则采取以政治诱降为主的方针。所谓相持阶段,实际上就是敌后我抗日军民和日本帝国主义的相持阶段。因此,敌后将成为主要战场,敌后斗争的局面就要更激烈、更紧张。敌人大规模的军事扫荡、烧杀、抢掠,今后在敌后不但不会减少,反而会越加频繁和残酷。同时,相持阶段也就是准备反攻的阶段。完全可以估计到,华北平原直到实行反攻之前,都不会停止激烈的战争和各种尖锐的斗争。所以说,相持阶段也是抗日战争中最艰苦的阶段。但是,我们敌后全体军民,在共产党的领导下,一定能战胜一切艰难困苦,不断壮大自己的力量,削弱敌人的力量,冲破黑暗,迎来黎明的曙光,使我们的反攻阶段--抗日战争的最后阶段早日到来。所以,我们敌后的斗争任务,在今后将是更加艰苦,也更加重要。
当前,国民党方面,由于他们害怕、仇视人民力量的壮大,也由于英美的姑息养奸助长了日本的侵略气焰,在日本诱降之下,抗战初期比较积极抗日的蒋介石现在采取了消极抗日、积极反共的政策。因此,妥协投降的危险空前严重,共产党和抗日人民被反共派看成了第一号敌人。日本提出的'中日共同防共、反共'的诱降口号,是很使这些留在抗日阵营里的张精卫、李精卫们醉心的。历史上那些极端反动的统治者,在外族入侵、国内人民起来抗敌时,他们为了保住其统治地位和阶级利益,总是要选择对内残酷镇压人民;对外认贼作父、纳贡称臣、甘当儿皇帝、屈膝投降道路的。当前,中国的抗战,正面临这种危险的新形势……
刘芹藻听了卢嘉川一篇国事议论,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长叹了两声,声音低沉地说:
〃卢司令员,不瞒您说,我在青年时代就已经是孙中山先生的信徒了。孙先生的救国之道--民族、民权、民生的三民主义,联俄、联共、扶助农工的三大政策和先生临终时的那篇遗嘱,这些都是我的信条,因此我才加入了国民党。孙先生死后,蒋介石以他的学生自居,标榜忠于孙先生。可是,自从他上台以后,我看他的所作所为,与孙先生的主张背道而驰。就说'四·;一二'清党后,他杀害了多少爱国人士、多少共产党人和工农民众啊!十年内战对共产党进行了连续五次的大围剿,这哪里是实行联合共产党、扶助农工的政策呢?现今又明里暗里跟侵略我国的日本帝国主义相勾结,酝酿投降,又一次造成咱们中华民族亡国灭种的危险,实在令人痛心哪!唉,要是能按孙先生的主张,国共两党真诚地团结合作,打走日本,建设一个独立、富强、自由、平等的国家够多好啊!〃
〃刘老师,您说得对!要反共就不能抗日;要抗日就不能反共。二者必居其一。〃卢嘉川站在当屋地上,用手轻轻抚摩着不知什么时候溜进屋来的小喜儿的圆脑袋,〃现在国民党里的投降派反共劲头越来越大了,他们到处制造摩擦进攻八路军、新四军;不断屠杀爱国人士。这就是在做投降的准备。他们忠实地实行日本'以华制华'的政策;还颁发了反共文件,什么
'政治限共'、'军事限共'。限共、溶共、反共之声遍于全国。刘老师,在这种形势下,不但我们共产党人要提高警惕,不能麻痹大意,我认为凡是有爱国之心的人民群众、开明绅士、忠于孙中山先生的国民党员也都要提高警惕!决不能叫暗中的张精卫、李精卫投降卖国的阴谋得逞!〃
〃对!司令员,您说得太对了!〃刘芹藻的声音忽然变高了,〃敌人的党才是'异党',敌人的军队才叫'异军'。目前,国共合作了,共产党、八路军应当是友党、友军才对呀!可是,他们竟称作'异党'、'异军',他们怎么认敌为友、认友为敌了呢?真是荒谬之极!〃说到这里,刘芹藻拿过他的布挎包,从里面掏出两本油印的小册子。这时,他脸上的神情忽然变了,拿着的两本小册子好像有千斤重,掂着,掂着,过了好一会儿,才颤巍巍地交到卢嘉川的手里,声音低沉得刚刚可以听出来:〃司令员,这两份痛心的东西,是李振纲最近给我的。看样子,咱这块地方跟全国一样--顽固派、投降派们也在闹反共投降了……〃
卢嘉川接过两本小册子一看,一本是《异党问题处理办法》,一本是《沦陷区防范共产党活动办法草案》。和刘志远送给江华、林道静的文件一个样。卢嘉川拿在手里掂了掂说:
〃刘老师,这两本东西没有二两重,可是它压在您心上总有千斤沉吧?〃
听卢嘉川说话这么犀利、一针见血,刘芹藻笑了。
〃识时务者为俊杰--我看他们太不识时务……〃
这时,刚跑出去,不知什么时候又跑进屋里来的小喜儿,举着他的〃三八大盖〃,冲着刘芹藻的长袍用力一戳,悦耳的童音呐喊道:
〃注意!注意!谁不打鬼子,我打谁!〃
卢嘉川和刘芹藻同时笑起来。
司令员抱起小喜儿,亲亲他的小脸蛋,把他举得高高的:
〃小喜儿,快快长大!跟我们去当八路军打日本!〃
〃我现在就长大啦!我有枪,我现在就当八路去!〃
刘芹藻从卢嘉川怀抱里抱过这个活泼可爱的孩子,深有感触地说:
〃共产党、八路军把这么几岁的孩子都动员起来了,卢司令员,领导救中国者--舍共其谁?〃
第六十章
第六十章
黄昏时候,乡村的漫野里,扬起了一阵干燥的尘土,混混沌沌迷漫在冬日的冷风中。这时,一匹疲惫的马驮着人蹒跚地跑了过去;接着,又有人扬鞭打马追了过去。跑马扬起的尘烟消失不久,又有两辆大车坐满了人,一先一后也在割了庄稼后的土道上,颠颠簸簸彳彳亍亍地追了上来。
又是一阵尘土扬过,大车驰近了,坐车人的形态在落日的余晖下渐渐看清了:一色的长袍子,有的戴着呢子礼帽,有的戴着黑缎子棉帽盔,也有的戴着毡帽。有肥头大耳的胖子,也有几个五六十岁的精瘦老头儿。这些人拥挤在两辆大车里,你瞧我看地互相望着对方落满灰尘的脸。蓦地,前边大车上有个戴着眼镜、呢帽约莫五十岁上下的男子回过头来,把手放在嘴上当喇叭,对后边大车上的人拉开嗓子喊道:
〃我说诸位仁兄同志,可别让常县长--不对,他现在可是高升成组织部长啦--把咱们落下呀!辛苦点,打个夜宵,也得跟上他呀!〃
〃对呀,振纲兄,您就放心吧!为民请命,我们谁都愿意紧跟您前进!〃
〃车把式,快点赶着牲口走!〃
〃驾!驾!〃车把式扬起鞭子,临风抽了几下子响鞭,害怕挨打的牲口陡地加快了脚步。
可是,没跑几步,又饿又乏的骡子脚步又慢下来。
看来牲口是再也跑不快了。车上的人有的惊慌四顾,有的轻声叹气,也有几个人插科打诨:
〃常部长的马也走得不快呀。这真是'马儿(辶屯)(辶屯)地行,车儿快快地随'呀!〃
〃唉,老兄,你怎么念起《长亭送别》的词儿来了?你这是把常部长比成舍不得走的张生,把咱们比成舍不得离的莺莺。哈哈,这倒真有点意思儿……〃
没等这个人说完,那个戴呢帽、眼镜的李振纲,露出惊喜的神色,说:
〃你们快看,常部长策马前行的姿势!夕阳西下之时,他这个给马一鞭子的姿势,也正好用上两句《西厢》--'四围暮色中,一鞭残照里'。真是绝妙绝肖呀!〃李振纲用吟哦的声调,自我陶醉地正说着,一个戴护耳软缎帽盔的瘦老头子把他的话打断:
〃唉,我说,《长亭送别》那折戏的末两句分明是'四围山色中,一鞭残照里'。你老兄怎么给念成'四围暮色中'啦?唉,明白啦,明白啦,这里边大有文章!大有文章!咱们住在这个所谓抗日根据地里,终日所见者,落日余晖也,呜呼!〃
念〃四围暮色中〃的李振纲,哈哈笑道:
〃老兄不愧本县才子,一语道破了天机!这地方光秃秃一片平原,是确无山色呀。〃
〃哈哈,改得妙,一字千金!常部长对咱们是够关心的了--够得上一步三回头的张生--哈哈,张生、莺莺,常部长和咱们这两车人……〃肥胖的穿得滚圆的刘继功摇头晃脑地笑起来。
和这些上层乡绅一同从安定县出来,骑马跑在前面的常里平,总是不时回头,望望跟在后面的两辆大车追上来没有。他是带着这伙子人去找专员和其他地委领导,希望彻底解决曹鸿远和林道静的问题。他们不听他的劝告,坚持发动群众,坚持对富户实行〃减租减息〃、〃合理负担〃。弄得上层对共产党八路军很不满,说我们破坏了统一战线。因为要走二百多里路,而且都是生疏的乡村小道,坐车的人又都没有武器,只有他和小张带着的两支枪。天黑了,怕这些人遭到袭击,所以,常里平不时回头观望他的追随者们,希望他们快点跟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