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叟曝言-第6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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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远避外省,还是仍在吴江,便好寻访了。”长卿心中正自茫然无主,听任公说得灵验,便道:“岳王自是忠武王了,侄平生所最敬爱之神。但不知这村庄离城多远,此刻就去一求,明早起身可也。”任公笑道:“又是一个性急的,真不愧素臣之友。老侄远来,尚未备一杯水酒略为洗尘,怎说明日就去的话?这粉司村离城约有十里,且用过早饭,打发人跟你前去便了。”说罢,任公出去料理公事,长卿自在书房等候早膳。
等了一会,不见饭来,向洪年道:“任老爷气度丰采、人品学问件件俱好,只有这贪睡起迟、茶饭不时这两件,却是大毛病。你看,这时候还不拿出饭来。你可到厨房下去催一催。”洪年笑道:“老爷心急,故觉得这饭迟了,这时候原不到早饭时候。今早天未大明,任老爷就出来接见医生,怎还说他贪睡?老爷在饭店里也常是四五更天起来,守那天明。本等老爷起得太早,任老爷却并未起迟。老奴昨晚要寻一茅房出恭,再寻不着,还央了人领去。知道他厨房在什么所在?又是客边初到,怎好去催粥催饭呢?”这几句说得长卿顿口无言,只得耐心等候。不一会摆上酒饭,好好同任公吃了。任公拨四名衙役、一乘大轿,向城隍庙中借—顶黄伞,送长卿到粉司村来。才得出城,风势便大,走下一二里路,这风越发得急了,又是西北风,把几个轿夫吹得透骨生寒,脚步跟跄,再走不上。暗忖:亏没带洪年来,他老年人如何受得这十里路?直走到未牌才到,因无日色,却也不知早晚。庙在村尽头一座山洼里,殿宇辉煌,仪从整肃,又是望日,烧香点烛问笤求签,颇觉热闹。长卿进去拈香,竭诚祷告,求出一签,庙祝捧上签单,只见上写着:
遍历天涯也不难,只须涉水与登山。
孙康何事功名早,黄卷曾经映雪看。
长卿颠倒推详,一时难解,因又缴了一签,是:
往日求谋远未通,今时不与旧时同。
一朝腾起桃花浪,人是神仙马是龙。
长卿暗忖:这签似乎寻访得着,但在吴江、在丰城、在别州县,俱没分晓。欲再求,怕亵渎神;不求,又糊突突的委决不下。沉吟一会,忽然失笑道:“天道远,人道迩。我只尽心寻访罢了,怎以签笤为实事起来?”因转身便欲上轿,被庙祝苦留用茶,只得走入一间客座,只见庭中飘飘囗囗如鹅毛如柳絮乱纷纷的下起雪来。长卿触着签诗上“雪”字,却没处着想。吃完了一杯茶,那雪已下有一二寸厚,庙祝已搬出糕点。长卿疾忙上轿,风狂雪大,路滑天昏,走了多时不上半里来路,轿夫只顾打跌,那撑伞的更是难当,虽已折叠下来,却因风力忒猛,把持不定,寸步难行,大家称冤叫苦的道:“出门时因是好天,都穿着鞋袜,没准备麻鞋草搭,如何走得这滑路?雪又直罨,风又直卷,天又渐渐的黑下来,是再赶不进城的了,不如到桃花港晏公庙里住,过了夜明日再走罢。”长卿听说“桃花港”三字,心里触着签诗,又见人役苦难之状,自己身上亦觉寒冷不过,急思就暖,因答道:“你们既走不动,有近处可歇,只得暂且住下,明日早行罢了。”众人听得,如逢恩赦一般,欢天喜地,打起号子,狠命的走,不一会就到了。
长卿出轿,看那匾额上大书“晏公庙”三字,走进庙中,见神像边设一朱红牌位,上面飞着九个大金字,是“敕封平浪侯晏公神位”。长卿又触着签诗,暗忖:这也奇怪,怎恰又嵌着这“浪”字?因向神前行了一礼,问那庙祝道:“这港内有多少人家,你都熟识么?可有新搬来住的人?”庙祝道:“这港内有三四十家人家,约有二百余丁,都是本庙护法。村中若大若小、是男是女,庙祝无不认识,却都是土著,并没新来的人。这里偏朴实,没有歹人,牌甲严密,面生可疑之人一概俱不容留的。”长卿惘然如有所失。庙祝请到里面三间板房内生出一大盆炭火,滚出一壶热酒,又是四个碟子:一碟酱姜,一碟腊肉,一碟咸菜,一碟虾米。说是天气寒冷,请老爷向一向火,吃一杯热酒下去冲一冲寒气。长卿道:“这却生受你了。”靠着火盆,连饮了五七杯酒,吃了几撕酱姜,登时浑身和暖,把寒气赶去。不一会摆上饭来,是鸡肉蛋腐四色,收拾得甚是精洁,又是一大壶好酒。用过饭,就请洗澡。洗毕安寝,被褥甚厚,亦且华整,长卿暗忖:这道士手中颇有,所以这些人役要到此住宿,他虽为着官府才肯破钞,我却实受其惠,不可不有以偿之。复细想:那签诗第一首“雪”字,第二首“桃花浪”三字,都已灵应,就该有些消息,据庙祝说来,又全无影响,难道这签就只应这几个字么?一会子又转过念头道:适才问他,原只问这港内一村,莫非附近村庄还可踪迹?且彼恐官府查甚案件,故说得于净,或有新搬来的亦未可知。一会又想道:一饮一啄,莫非前定,该在雪中跋涉一番,在此庙中住宿一宵,亦有定数,这签多分是只应这几个字了。况文伯母若来,必是先来看未家小姐,就该住在城中,岂有另居野外荒村之理?昨日未能来说并未来此,我怎还作此痴想。长卿正在劳心,忽听得窗外有人喊说那里火起,猛吃一惊,连忙披衣束裤,跨下床来。正是:
瘦骨乍离冰雪窖,惊魂旋入焰摩天。
总评:
读十九回素臣一闻长阶之病,即时告别,立刻进京,致任公追送不及,可谓杀风景矣。而不知谢医之酒即为议婚之计。读至此回而追思前回,其采风景为尤甚。文章有合前后文读之其义始尽者,此类是也,切勿以轻心掉之。
长卿慨然谓湘灵之病可以勿药而愈,此如国手凭空下子,令人茫然不解其故。及至逐细剖说,乃觉确凿可信,如国手次第布子,著着照应。《国策》最多此法,亦惊亦灵。
任公闻长卿之言大喜,而飞跑进房,则必脱口述于湘灵矣,乃复作如许跌顿,若与前情矛盾者,何耶?听长卿之言如写任夫人之喜,至欲请长卿进问讨要粥汤,连声“有有”并至呼天、其写喜处有声有色、竭致尽情,才是绘月绘风神手。
未能不云没到未家而云没到丰城,此一病也;以先老爷在日没来支吾,二病也;老爷莫听人传述,三病也;一切门生故旧都不来往,四病也;只求老爷细访,五病也。中心疑者,其辞支吾;如不情虚,一言可了,何必牵扯枝叶。若此而未开口时,先呆了一呆,此尤病之大者也。作者后复特下“未能被这话兜头一盖”九字,然则其言尚可信乎?不可信乎?“鸳鸯绣出从君看不把金针度与人”。此书处处度金针与人,正欲学者共绣鸳鸯耳。
此书凡遇签笤课占,俱属虚灵、跳荡,不可执著。其道本属如是,愚者自为颠倒,且他书即尽然,遂让此书之独步。
第三十八回 读奇书孙康怜雪影 试英物宣武出啼声
长卿开窗一看,见西角上红光隐隐,庙祝忙赶来说道:“雇工人去救火,大惊小怪,倒惊了老爷了。”长卿道:“这光不是火光,大有瑞气。这雪是几时住的?我们到庙外去望一望来。”庙祝道:“雪住多时了,老爷要出去,待小道去点灯。”长卿止住道:“你看庭中雪光映得满屋白亮,何必点灯?”把衣整束,同庙祝出庙,见那红光,只有几缕在西边村上透起,却映着四山雪色红白交辉,甚是好看。庙祝道:“方才半天通是红的,如今看去真不像火光了,莫非那所在也有甚宝剑在那里放光么?”长卿道:“此非物华,乃人瑞也。那红光之下,约莫是何村庄?离此地有多少路?”庙祝道:“是西庄地方,从庙后折去,不及半里。”长卿看了一会,觉着寒冷,那红光也渐渐灭了,遂覆身进来。正要上床,只见庙祝推进窗来,手提一壶热酒,说:“老爷夜寒,请用一杯。”长卿道:“正有寒意,你这酒是雪中送炭了。”庙祝斟上一杯道:“老爷请酒,小道去拿些酱姜来。”长卿把那杯热酒一饮而尽,觉得暖气入腹,便有驱寒之意,太息道:“酒能乱性,古圣所恶。若俱似此时之酒,亦复何害?史弥远能除韩佗胄,秦桧能拒张邦昌,小人之才,原自可用;泛驾之马,惟在驭之得宜耳。”因复斟了一杯。庙祝点烛又递上酱姜、腌菜、笋尖三碟小菜。长卿一面饮酒,一面问其姓名、年岁,是火居,是正一。庙祝答是姓温,法名通奉,祖传火居,今年三十二岁。长卿道:“这还好,世人皆重正一而轻火居,不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火居与正一均为异端,而免于不孝之罪,则较胜于正一矣。道家所宗,如老、尹、庄、列,那一个没有妻子?而今人独重正一,吾不解也。”说罢大笑。
长卿正在高谈,忽听外边人声嘈杂,庙祝知是雇工回来,出去问明了,进房说道:“老爷之言不错,果真不是火光,是西庄孙家生了一个儿子,临产时屋上起这红光,竟像失火一般,惊动前后村都去救火,也是一件怪事。”长卿道:“现在相国商辂生时,就有红光罩室,太守认是公廨中火起,后来知道了,抱进内署看视,以黄罗伞罩送回家。这是目前之事,何足为怪?”庙祝道:“依着老爷,孙家这孩子将来也是状元宰相哩!”长卿暗忖:签诗上“孙康”二字,莫非因这孙姓得有文伯母踪迹,也未可知。庙祝收拾壶碟出去,长卿上床睡不多时,天已大明,起来梳洗过,衙役进禀:天气比昨日更冷,轿夫又冻坏了一个,已寄信去拨一名来代替,请老爷略待一会,等他们吃饱了饭,日头高些起来,寒气略退,这路上就好走了。长卿道:“如此严寒,岂可枵腹而行,自然该吃饱了饭再走。我也怕冷,今日就担搁一天也不妨,且吃过饭再定夺罢。”差役答应出去,长卿便要到孙家去看孩子。问庙祝外边路可滑泞,饭收拾好休来寻我,只顾先吃,由我自回。庙祝道:“日色朦胧,西风势紧,把田岸都冻得生硬,今日是不能开融的了。但这样冷天,空心饿肚,岂不着寒?”忙去拿进一碗热酒,酒内三个鸡蛋,说道:“正要送与老爷当茶的。”长卿甚喜,便都吃完。庙祝领着开出后门,走上大路,用手指道:“那一带瓦房便是西庄,姓孙的就住在那竹笆内花园里面。”长卿看得明白,便发放庙祝回去,望那村庄走来。
只见四围古木,一曲寒泉,茅舍参差,竹篱周折,俨如身入画图。两扇园门半开半掩,慢慢的踱将进去,先是一带竹林,接连着两岸木芙蓉,度过石桥,在假山后折去,就是一所临水的荷亭,荷亭半边几棵参天的松树,缠着满树枯藤,却一半堆着白雪,松影中漏出一架花屏,被雪压着如玉屏一般耀眼。转过花屏,那边有三间小楼,楼窗半开,楼上有人读书,其声清越,长卿暗吃一惊道:“此何人也,乃有此声。”因悄悄步近楼边,窃听所读何书,却是《檀弓入》,叹道:“此千古奇文也!惜为小儿学舌,致令减色。我向来自负能读此书,又与素臣讲究,益穷其妙。此人于雪窗读之,必有会心!长卿,长卿,莫谓天下无人也!”长卿正在窃听,见楼下跑出一小孩子来,喊道:“阿呀!一个人跑进来了,你们来看哟!”楼上便住了书声,橐橐而下。长卿迎上一看,只见:
骨重山凝,神清鹤立。眉分八字,额纹隐现立三台;目注双泓,鼻准丰隆朝四岳。垂垂若瓠,腹贮丙丁甲乙之奇书;朗朗如钟,齿宣徵羽宫商之逸韵。陈元方名驰西邺,讵数双丁;诸葛瑾望重东吴,何论二陆?咀出雪中清味,焚香读一部《檀弓》;引来日下奇人,剖石识连城蓝玉。
那人立定,把长卿细看,只见:
玉山朗朗,琪树亭亭。面凛秋霜,笑比清河包老;胸悬冬日,情同醇酒周郎。变幻若夏云之奇,挥毫欲舞;扬诩若春风之拂,入座知和。一寸心藏万卷书,稽古者五车四库;百年身寄千秋业,致君须二帝三王。耳性通灵,别贤奸于謦囗;目光如炬,识贵贱于形神。
长卿入至楼下便道:“柳絮因风,书声彻耳。党家金帐,固属痴肥;陶氏葫芦,亦嫌寒瘦。嚼雪读《檀弓》,较嚼雪读楚词,清标愈上。政未识伊川夫子,肯许门外人立深三尺否也?”那人微笑延进客座,答道:“冰城吐焰,寒谷嘘春;袁安僵卧,固属忘情;子猷返棹,亦嫌囗兴。踏雪寻寒土,较踏雪寻梅花,冰肠愈热。政未识富春老子,足与天上人卧分半榻否也?”长卿大喜道:“宝剑自狱中化去,干将犹落尘寰耶?惜未得华阴赤土,一拭龙文耳!”那人笑道:“奇峰从天外飞来,泰山宁让土壤耶,愧未具南宫象笏,一拜丈人耳。”长卿道:“孙登凤啸,弟实闻所闻而来,桃源姓氏,乞向外人一道。”那人道:“稽康箕踞,君应见所见而去,瀛洲氏籍,恐非野人可知。”长卿见那人丰姿整朗,